卯时三刻,天已大亮,陈翊升来请二位爷到桌前上香。
赵骥便跟杜棨横并肩走到八仙桌前,拿起黄色燃香,点燃后,秉持在手,对着碧绿如玉的良水深拜三拜,然后将香恭恭敬敬地插在桌上香炉里。
陈翊升又拿出一卷黄纸,递给赵骥,赵骥展开,高声读道:
天地广兮,日月恒明。良水绿兮,绕我良州。地产丰兮,供养万民。我等乐兮,不缺高醋。良水神兮,佑我取水。年年顺兮,永祷良神。敬酹醋兮,伏唯尚飨!
读毕,有伙计捧烛上来,赵骥将手中黄表点燃,烧在桌前。
陈翊升早命人抬了一篓醋放在江边,在赵骥焚完黄纸后,便上前掀开篓盖,嘴里念道:“良神保佑,让赵家醋坊取水顺利,年年都来给您老人家供奉香醋!”
祈毕将醋篓掀倒,满篓香醋全部倾入悠悠江流之中,顿时江流如带,满岸异香。
杜棨横上前,对杜平霆带着的堂口弟兄道:“袍哥人家认黄认教,绝不拉稀摆带。今日赵家醋坊在我南门码头取水,东家赵二爷、掌柜陈爷,早已礼信走到,言语拿顺,各位弟兄不可马虎,务必一力向前,确保赵家醋坊取水万无一失!”
众弟兄轰然应声。
于是,赵骥下令:“取水开始!”
将令一出,堂口弟兄和醋坊伙计纷纷登船。
一时船只开动,喊声震天,唯见竹篙纷纷,木桨翻飞,众船犹如过江之鲫,向着江心飞速而去。
每条船中都放着一口大缸,堂口弟兄负责驾船,醋坊伙计负责打水。
到了江心,堂口弟兄大显神通,篙撑浆划,将木船牢牢钉在江面上。
醋房伙计每人手里拿着一只拴着绳子的木桶,只往江中一甩,木桶斜插入水,再执绳一拉,便是满满一桶新鲜纯净的江水来至面前。
伙计们弯腰操手,江水淋漓的木桶便被提离水面,随着一片哗哗之声,晶亮的江水便被倒入船里大缸之中。
各船水缸装满,随着一声忽哨,都齐向岸边驶来,在码头边泊住。
石埠上早已站着醋坊的另一泼伙计,挑着水桶,船一靠岸,便依次上船从缸里打水,挑往赵家醋坊。
一波取水过程不足一个时辰,看得赵骥眼花缭乱,还没完全弄清是怎么回事,众船喊着号子上划,又从这里再次划向江心,开始第二波取水了。
赵骥知是陈翊升老到周密,诸事安排布置得非常妥当,他来不过是凑个闹热图个高兴而已,当下也不想再去看那打水仗似的取水了,便将眼光收了回来,在岸上围观人流中睃巡。
忽然瞥见一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人群中,不是别人,正是常在醋坊门口赖着的乞丐!
那乞丐因太过邋遢,遭人嫌弃,众人离他有些距离,因此在人群里显得有些孤单和特别。
赵骥这一惊非同小可。
乞丐见赵骥看他,也肆无忌惮地回看赵骥,眼光里似含着不屑,或者还透着别的什么东西,
赵骥一时也弄不明白,低头想了一阵,仍然不得要领,可再抬头时,刚才乞丐站着的地方却已空空如也。
乞丐虽走了,但他站过的地方仍然空着,人群大概是嫌其气味难闻,也不愿去填补,因此在熙攘的人群中便空着一个不可思议的洞。
取水一直持续到午时方完。
江中上下船只见有醋坊取水,也都静静地泊在原地等候,等取水完毕,方才上下交汇,各行其道而去。
岸上堂口和醋坊各鸣礼炮三响,向过往等候船只致谢。
赵骥别过杜棨横,在陈翊升陪同下回到醋坊。
醋坊院内,从南往北摆着好几溜大水缸,都已装满了洁净的江水,水平如镜,从门口望过去,就象一张张闪亮的锡箔纸铺连成无数的圆,煞是好看。
此时的江水柔静而美丽,与在江中奔腾喧闹时相比,给人的感觉直如霄壤。
赵骥似乎看见这数百缸净水,已变成了黑晶晶的酽醋,心头蓦地膨满了希望。
陈翊升也满脸喜色,道:“东家,有了这些好水,再贮上一冬,明年开春一定能酿出香倒它十条街的好醋来。”
赵骥道:“全仗陈掌柜筹划了。我看陈晟也的确是把好手,动作麻利,稳当准确,取水队伍也带得好,陈掌柜慧眼识才啊。”
陈翊升道:“东家可千万莫要夸他,他是顺竿爬、见风长,夸几句他就不晓得各人姓甚名谁了。”
赵骥笑道:“你是严父,可以打压儿子,我是东家,见到好的伙计,当然要褒奖的。”
陈翊升面色一惭,忙道:“东家说的是,是我糊涂了,把自家的事和东家的事弄混了。”
他话虽这样说,心中却对初生牛犊、有些心浮气躁的陈晟,存有一丝忧虑。
但东家正在兴头上,他不便扫兴,何况陈晟是他的儿子,刚一主事便能给东家留下个好印象,他当然也深感欣慰。
陈翊升便压下心头的担忧,命伙计给水缸上盖。
伙计们从库房里抬出几卷白绸,打开来从北往南,小心地覆盖在水缸上,铺上木板,在每口缸的缸沿搭上两根木条,然后才盖上棕垫,结实而周全。
陈翊升道:“东家,这样一来,莫说落灰,就是下雨下雪打冰雹,都没得任何问题。”
赵骥道:“这样又铺又盖好是好,但终究是在露天坝里,如果能有一个大库房,把这些水缸都放置在屋里就好了。”
陈翊升道:“那得多大的地方哦。”
赵骥道:“良州这么大,还怕找不到这巴掌大点儿的地方?”
陈翊升道:“倒不是地的问题,主要是水的问题。所有良州城里的醋坊、酒坊,都得开在这良水边上,为的就是取水方便,如果远离江边,取水不便,地方再大也莫用啊。”
他所说是实,赵骥也想不出什么好办法,只得眉头皱了皱,权当说说而已。
赵骥从醋坊回到武庙街,远远地就看见王隆站在街上往这边张望,见到他,王隆喜道:“赵二哥回来啦。”
赵骥道:“都转到街上来了,伤全好啦?”
王隆道:“好得差不多了,再有个十来天,应该就没问题了。赵二哥,我听说彭团长的队伍要开拔了,可他啷个没喊人来通知我呢。”
赵骥道:“你这一躺就是几个月,是不是彭团长把你搞忘了。”
王隆脸色一变,骂道:“都是那该死的杜老三,等我伤好了,老子废了他个龟儿子!”
赵骥吃了一惊,陡想起早上在码头杜棨横的话来,到底是老江湖,晓得王隆父子的心中仇怨轻易化不掉,便道:“今早我到江边取水,杜大爷托我给你和运求叔带句话,说那天南城门一事,他一直也很愧疚;上回比试渡江,他手下也折了两名弟兄,两家算是扯平了,希望从此双方都丢开手,毕竟一个城里住着,冤冤相报何时了啊。”
王隆切齿道:“要说那杜棨横倒也还算得上是一条汉子,做事有讲究,只可恨那杜老三,猪狗不如!”
见王隆情绪激奋,脸红似血,赵骥有些诧异,一时不知接下来该怎么说了,劝也不是,不劝也不是,僵在那里。
王隆忽缓和脸色道:“赵二哥,你放心,我不会乱来的,我心中有数。只是我心里一时气不过杜老三,这火一起来,就象有千百只蚂蚁在胸腔里爬一样,难受得很,不骂他龟儿子几句,胸膛就要炸了,过不得日子!”
赵骥松了一口气,道:“你能这样想就好,人家是袍哥堂口大爷,你毕竟势单力孤,万不可鲁莽行事哦。”
王隆道:“我晓得。”
正说着,罗铃从远处跑来,穿着大红锦袄,脖子上围着黄色丝巾,不仅头上插珠坠钿,双耳下还吊着晃来晃去的黑色玛瑙耳环,因跑得急,胸脯起伏,香喘吁吁。
她整个人珠摇玉叩,环佩叮当,扭身踢足时,白缎绣花鞋鞋面上粉色的绣绒花,还摇曳不断,真可谓花枝招展,顾盼生恣。
几个过路的见了,连步都有些走不动了,走过老远了,还频频回头。
罗铃杏眼一睁,叱道:“看啥子看,莫把眼睛崴了!”
吓是那几个人赶紧回头走路。
王隆骂道:“还骂人家哩,你穿成这样,要当妖精啊。”
罗铃粉脸一沉:“要你管。”
王隆道:“好好,我不管你。喊你打听的事呢?”
罗铃先见过赵骥,方才说道:“彭团长的队伍今儿一大早就走了,说是往重庆方向去了。”
王隆急道:“走路还是坐船?”
罗铃道:“走路。”
王隆叫道:“这就好。我现在就起身去撵,肯定撵得到。”
罗铃跺脚道:“伤都没好完,撵啥子撵,想当兵想疯了!”
王隆不理她,问赵骥:“赵二哥,你看我该不该去撵?”
王林不知啥时候已来到院门前,此时说道:“赵二哥也肯定不会同意你去撵。不说你伤好没好,就说老汉儿还在屋里躺起的,说不到哪天就老了,这时候你还能往外跑?你说是不是,赵二哥?”
赵骥沉吟半晌,只说了六个字:“父母在,不远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