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微声响里,楚九歌缓缓睁开双眸,窗外仍飘着细雪。
楚九歌轻敲窗棂,朱唇轻启,“鬼殇。”
须臾,一黑色身影自窗外跳入,单膝跪地。
楚九歌盘腿坐在桌案上,有一搭没一搭地敲着窗棂,“人呢?”
鬼殇放下手中账本,退后道,“被绣娘拉去量尺寸了,说是要裁新衣。”
鬼殇顿了顿,又退后一步道,“属下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讲。”这话简化了其实也就是“有句不当讲的话要讲”,楚九歌继续敲窗棂,这蜗牛怎么就是不掉下去呢?
为保生命安全,鬼殇决定退到门边。
楚九歌嘴角微抽,她又不吃人,退那么远作甚?
“那什么尊主啊,大伙儿让我给您带句话,您这化形挺美的,就是沈仙师不像是会对幼童下手的人……”
什么玩意儿?楚九歌慌神,径直向后栽去,半晌才飘来一句,“……怎么认出来的?”
鬼殇扒着门缝看她,欲哭无泪,“尊主化形无人能及,认不出认不出。”化形是认不出,只是您看见沈仙师时眼睛里的光都快溢出来了,想认不出都难。
楚九歌抬头,神情很是复杂,果断转移话题,“那摞子账本怎么回事?”
“大伙儿想预先扯个红绸子备着,手头钱不够,申请涨月钱……”
楚九歌坐正,道,“你刚说什么?”
“大伙儿想预先扯个红绸子备着……”
“不是这句。”
“大伙儿让我给您带句话……”
“也不是这句。”
“啊?”鬼殇困惑地扒着门边回忆,“属下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楚九歌点头,而后道,“不当讲!”
裁新衣没什么问题,灵石她出。
他们要扯红绸子也没什么问题,灵石她也可以出。
但涨月钱是不可能的,下辈子都不可能的。
鬼殇心中忧郁,甫一踏出院子,便被从房顶、树枝、院墙跳下的众魔修围住,黑压压一片。
是真的黑压压一片。据众魔修表示,他们很崇拜尊主,所以一身“尊主色”也是崇拜的表现之一。
“没戏。”
众魔修托着腮帮子蹲成一片,愁啊!尊主成亲扯不够红绸子,还没灵石给尊主出嫁妆真的非常丢九华宫的面子啊!
鬼殇扶额蹲在门槛上,他究竟要怎样才能跟这群人解释沈仙师与尊主并不是需要扯红绸子准备嫁妆的那种关系啊!
比起众魔修的忧愁,尊主大人甚是高兴。但这种高兴并未持续多久,原因是我们冷酷严峻的尊主大人高兴了,胃口好了,花糕吃撑了。
汴梁山煞气重,楚九歌定居后除了山顶的地方都嵌了灵石,灵气流转,虽抑不住严寒,但好歹是能养活些植物了。
楚九歌撅了根树枝蹲在榴树下戳洞,今日看见只蜗牛,说不准再掏掏还能掏出窝蚂蚁来呢?
只是蚂蚁窝尚未掏出来,便被众魔修连扯带拽拖进了房间,霎时乌泱泱挤满了屋子。
待桌子上摆满了各式发簪,被强摁在椅子上的楚九歌才反应过来,“……你们……”
话音未落,又被人摁回椅子上,“尊主怎么也不打扮打扮?”
楚九歌一头雾水,打扮?她这一身不是挺好的吗?
这个“好”仅限在不想洗衣服的尊主大人的认知里,毕竟玄色耐脏,而且好洗,往水里一丢一捞一晾。
“双丫髻显脸圆,得换。”
呔!尊主大人傲娇偏头,本尊脸哪里圆了?
“这个胭脂太红了,换。”
“这簪子太丑了,换。”
“这镯子太俗气,换。”
“这玉佩和衣裳颜色不搭,换。”
“这衣裳太花,换。”
“这件太素,也不行,再换。”
如此折腾了一个多时辰,下属们终于大发慈悲将尊主大人放出来。
雪不知何时停了,阳光正好,有风拂过。
门边的人儿紧攥着袖摆,一袭素净的鹅黄裙,系带上缀着银色宫铃,两条及腰长辫未做过多修饰,只在发尾系了鹅黄的发带,在微光下闪着云状的暗纹。
楚九歌老脸微红,算起来近百年没穿过裙子了,着实有些让人……不大好意思。
众魔修啧啧,“尊主大人可真是闭月羞花。”
“沉鱼落雁。”
“小巧玲珑。”
“人模狗样。”
楚九歌:“……”
众魔修怒瞪,怎么说话呢!
最后那人略紧张,“怎……怎么了……”
话音方落,便被人扛出了山。
其余人拍手叫好,扛着就跑什么的,真的非常魔修,继而用“其实我们一点也不想扛着尊主,但尊主您真的不试一下”的眼神望着楚九歌。
楚九歌扶额,“想都不要想。”
众魔修低声叹息,可是听说这样出场会让人很有保护欲的。
楚九歌不理会他们“真的不要试一下吗?看起来很魔修”的灼灼目光,大步踏出房门,当初她是脑残到何种地步才会收这么一群人做下属啊?!
众魔修随即跟上,大喊道,“仪态啊小殿下!”
楚九歌挑挑眉,加快步伐。
众魔修又道,“小殿下!仪态!”
楚九歌眼皮直跳,很想转身咆哮,一群魔修天天喊着仪态像什么魔修?说好的随心所欲呢?说好的沉郁寡言呢?
鉴于自己是尊者,还是魔首,尊主大人“好脾气”地忍住了。
众魔修孜孜不倦,“仪态!注意仪态!小殿下!”
“……”
楚九歌捂住耳朵,连连摇头,不听不听,王八念经!于是当天据江湖小道爆料:魔首楚烛幽意图挑战仙首,正带着下属在山中操练。
消息一出,各茶楼纷纷炸开了锅。
某仙修拍桌而起,“这魔头未免也太嚣张了!”
“有那胆子便去杀了他。”
杀了楚烛幽?只怕他还没到汴梁山脚下楚烛幽就能灭了他。那人忍不住缩了缩脖子,努力让自己看起来更英气些,“那魔头深不可测,指不定会用些什么阴险手段,况且仙魔两修已然定契……”
角落那人瞥了他一眼,“没那胆子就别喊得那么凶。”
“你!”那仙修涨红了脸,“狂妄之徒,你可知我是谁?”
“我不知!”角落里的人站起身,白袍蓝边暗云纹,臂弯里搭着一柄拂尘,正是上善峰的装束。
那人一见,拧眉坐回去闷声喝茶,不再言语。开玩笑,先不说上善峰那群出了名的护短之人,单是定契那日魔首楚烛幽对上善峰的出言相护便足以知上善峰和九华宫关系匪浅。惹上善峰的人?给他九条命怕是都不够他活的。
宁填冷哼一声,转身坐下与同行的人研究星象图。
“少主,这……”
宁填给自己添了杯茶,道,“不用理会他,我们继续。”
顾云川盯着那人出神,确实不用理会,就是想套上麻袋揍一顿,哥哥说了,光说不干是懦夫。“云川?”
顾云川回神,“啊?啊!我们刚说到哪儿呢?”
宁填眉头微皱,“师尊的命星在汴梁山附近就消失了。”
顾云海也颇为困惑,“按理说这星象图不会出错,怎么突然就消失了?”
顾云川道,“会不会是君梧长老自己隐了命星?”
拜入上善峰的弟子在大典那天都会收到各师门分发的星象图,并当场滴血结契。结契后,星象图中镌刻的地图便会出现该弟子对应的位置与标志,一来方便集结弟子,二来也可在发生意外状况的时候迅速支援;除此之外,星象图也是个小型空间,便于平日外出装些符咒、武器、衣物什么的。但若是灵力高达一定境界,星象图就失了效用,位置显示与否全凭本人意愿。如此,说是沈容与自己隐了命星的位置也是有可能的。
顾云海摇摇头,“这说不通,君梧长老没必要到了汴梁山附近才隐命星。”
“此事押后再议。方才接到掌门的传音,说是附近出了鬼魅。”宁填烦躁地揉了揉眉心,汴梁山终归是那人的地盘,她……应当不会任由师尊出事的吧?
“鬼魅?”顾云川讶然,汴梁山煞气重在修真界人尽皆知,但自定契后再未见过汴梁山附近有鬼魅滋事,不得不承认,那楚烛幽还是有几分本事的。
宁填点头,“嗯,离这儿不远,秋回镇。”
顾云海道,“秋回镇的鬼魅为何不去找楚烛幽,反倒向我派求助了?”
顾云川咬着杯沿发散思维,“难不成是九华宫的委托太贵了?”
顾云海不语。
宁填面色复杂,“……九华宫接委托鲜少收灵石……”
“……”
顾云川很想找片湖跳进去冷静一下,这比正道还正道的魔修究竟是群什么奇葩生物……
宁填手上微微使力,若是百年前屠山的不是她,上善峰与九华宫……会不会没这么僵?
仰头喝尽杯中茶水,“走吧,去秋回镇。”
顾云川抱着星象图小跑跟上。
宁填与顾云海刚踏出茶楼便见一个鹅黄色的毛球咕噜噜滚过来,后面浩浩荡荡跟着一大片黑色的不明生物,瞬间向两边闪开。
顾云川闪躲不及,被撞得向后倒去,星象图散了一地。
某尊主大人心虚地摸了摸鼻子,迅速爬起来躲到宁填身后,速度之快堪比逃命。
众魔修跪了一地,“请小殿下同属下回宫!”
楚九歌抱着宁填的腿,面子什么的已经不重要了,反正也没人认识她,打死她都不能回去。她明明就躲在山下小镇吃个面的功夫,回宫就被告之:一众下属替她向沈容与敬了拜师茶。对于有着一群如此属下的尊主大人来说,这并不是问题,但沈容与“脑抽”地答应了,这问题就很大了。
众魔修见她不动,提高音量,“请小殿下同属下回宫!”
楚九歌死死抱住宁填,不回去!打死她都不回去!
茶楼里的人听到声响,探出头看热闹,甚至有人将板凳端到了门口。
“这信息量略大啊!”
“诶?你们快看宁少主身后!”
“好像是个女孩儿?!”
“难道是宁少主的私生女?!”
“你说是童养媳我还信!”
宁填脸色黑得几近滴出水来,揪着后领将人提出来。
楚九歌轻咳一声,拍了拍衣裳上的灰,十分淡定,淡定到让人怀疑方才滚了半里路的人不是她。
小二乐呵呵端了茶水和炒瓜子出来。
“你别说,这孩子与宁小掌门似乎不大像啊!”
“难不成真是童养媳?!”
“我看有这个可能!”
宁填,“……”真想拿拂尘抽死这仨无所事事的人!
楚九歌退后一步,众魔修挪进一步,“请小殿下同属下回宫!”
喊声震天,场面极为壮观。
楚九歌转身欲逃跑,却被整理好星象图匆匆赶来的顾云川拦住去路。
楚九歌咬牙切齿,不要挡路啊,人命关天,“这位仙师,可否让一让?”
顾云川道,“仙师不敢当,在下可否问姑娘几个问题?”
楚九歌没有说话,算是默认了。
顾云川道,“方才听他们唤姑娘小殿下,敢问姑娘来自何处?”
众魔修抢声道:“九华宫!”
楚九歌:“……”
“……”果真很奇葩……
顾云川又道,“不知小殿下与那烛幽尊者是何关系?”
“兄妹!”尊主大人想换个身份玩,做下属的自当陪同,非常贴心,非常骄傲!
楚九歌:“……”
尊主大人忍不可忍,冷声道,“闭嘴!”
众魔修抱作一团,完了完了,尊主好像真的生气了!
“仙师请问。”
顾云川嘴角微抽,“小殿下在宫中可曾见过一名白衣人?”
楚九歌偏头作沉思状,“鬼医大人?清和苑的洒扫弟子?厨房的王大娘好像也是穿的白衣?”
众魔修相互抱紧,很想反驳,但不想被尊主灭口,王大娘分明穿的是红衣!大红配大绿的那种!吉庆到不能再吉庆了!
顾云川往她手里塞了把花生糖,“不是他们,是一位白袍蓝边的仙君,手里拿了把拂尘。”
楚九歌摇头道,“没见过。”
顾云川站起身,略带遗憾,“多谢小殿下解惑。”
楚九歌摇了摇花生糖,仰头漏出虎牙,“不客气。”
顾云海有些不满,“你同一个魔修废话那么多作甚?”
顾云川笑道,“哥,我可不是在废话。方才我提到白衣人,那姑娘虽然掩饰得很好,但神色明显慌了一瞬。”
顾云海愣神,他确实没有注意到。
宁填压低音量,“你的意思是师尊在九华宫?”
顾云川点头,“不排除这种可能性。那姑娘出现后,君梧长老的命星不知为何一直闪烁不定。况且,哪个门派的洒扫弟子和厨房大娘会穿白衣?”
顾云海摇摇头,“楚烛幽教出来的,应当不会蠢到破绽这么大。”
顾云川轻笑,“她是在有意引我们去九华宫。”所以,真的不能去看看吗?他对九华宫那群修真界奇葩还没研究够呢!
顾云海往他头上糊了一巴掌,“说正事的时候不要嬉皮笑脸的。”
顾云川抱着头嗷嗷叫,“哥!打脑袋会变傻的!”
“先去秋回镇,解决完鬼魅再去九华宫探个究竟。”
顾云海、顾云川相视一笑,快步跟上。
夕阳将三人的影子拉得很长,他们不知道前方等待他们的是什么,但他们仍将义无反顾地走下去,这是烙印在灵魂里的誓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