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母用了三天就适应了高尚社区的生活,第二天就摸透了周边菜市场的方位,第三天就有了业主范儿,已经有快递员问路了。只要不刮风,她就在楼下溜达。小区最阳光的地方总是被一群带小孩的保姆占据着,梁母特别爱往里搀和,慈祥地逗弄着孩子,虽然她不那么爱孩子,她爱的是在保姆这个群体中,她尝到了“业主”这个身份的高贵感觉——虽然目前还不是——但这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了!她还偷偷跟那些孩子的姥姥奶奶比,自己本来就不比她们差,如今终于齐头平进,不,是更好,咱女婿新加坡富二代啊!开玩笑!
这公寓确实不能不叫人爱。一层是个特高级的大厅,五层的大水晶灯像一簇太阳,将大厅照得昼夜不分。而且还有前台,每天一进门,前台那西服革履的小伙子就笑着问好,帮着提东西。
家里大门是指纹钥匙,梁母的指纹已经被认定了,开门的时候手指轻轻一按,叮咚作响,一阵柔和的锁链声,门就开了。自来水管永远有热水,中央空调想多少度就多少度,大冬天穿个短袖褂子还上火,夏天可能要穿棉袄才不会被冻感冒——太高尚了!
懂生活的李思汉安排了两位小时工,一个负责打扫卫生,一个负责做饭,结果,梁母连摘豆角都没有机会了!只是梁辰上学远了些,好在有体贴入微的李思汉,安排了车接送,可这丫头不领情,非要每天自己挤公共汽车。
准女婿虽然心理上地理上都隔膜着,却早凭着外来有钱和尚的派头虏获了梁母的芳心,就没见过这么有钱又恭敬的人,恨不得他明天就端着糖茶喊妈。可是,姑娘并没有跟他睡一个屋,梁母着急,现在哪儿还有这么保守的小青年啊!试探着问了几次,梁缘只是个不耐烦。
梁辰却特别不喜欢这位准姐夫,尤其烦他那端着拿着的劲,吃起饭来跟做贼似的,一点声都没有,炸酱面都能吃得一点酱不挂唇边;他对北京高浓度的空气过敏,常常酝酿一个个大喷嚏,结果“阿”被他生生憋死在喉咙里,只剩下憋闷一个“嚏”,还是鼻音,让旁人无比难受。再加上经常开些无趣的玩笑:“秋裤,为什么不叫冬裤,你们从小就穿秋裤?怪不得汗毛比较少!”终于,有一次,李思汉本着讨好的心,比量着梁辰说:“哈哈,梁辰你知道吗,有一个词永远都不能用来说北京女孩,那就是——小鸟依人!哈哈哈!”梁辰当即翻了个白眼:“你去大街边站俩小时,看看是我们鸟大,还是是你们新加坡人鸟小!”说完“呯”关了房门。
梁缘忍着笑进了屋,见梁辰还撅着嘴生气,点了点她脑门:“你这个丫头,什么鸟不鸟的,不能拿鸟随便说人,听见没有!”
“姐我真的不喜欢他!”
“为什么?”
“他跟你不是一路人!假惺惺的,尤其是笑起来,皮笑肉不笑!”
“他是哪路人,咱们又是哪路人?”梁缘一边看着梁辰的素描练习,一边漫不经心地问。
“姐,”梁辰坐在梁缘身后,把下巴搁在她肩上,“我觉得吧,他是那种从小被人伺候,吃好喝好,要什么有什么,从不把别人放在眼里的人,因为他没必要,别人自然会把他放眼里,可是咱们不是!他虽然对妈和你恭恭敬敬,可我总觉得,他心里不一定瞧不起咱们,为了不让他瞧不起,我就先瞧不起他!”
妹妹的话,字字句句在梁缘心里,在新加坡因为是客场,不觉得自己跟李思汉有多大落差,可是回到北京,他们的关系显然水土不服。她住在这里,不能说不舒服,但是总有种生疏感和挥之不去的寄人篱下的奇怪感觉。看着妈妈那么自在,她也觉得让老人开心没什么错,可心里烦,妈妈只需享受,而她必须付出代价——什么代价?嫁给李思汉这样的钻石王老五难道算是代价吗?
夜深人静,妈妈和妹妹都睡着了以后,梁缘偷偷爬起来,抱着双腿坐在客厅那只紫色的美人榻上。这客厅又是按照橙色和紫色的色调布置的,江海那厮见了一定又会觉得忍无可忍,想到这点,梁缘忍不住笑了,心里却忍不住想他——应该叫思念,他现在在干什么,会不会还在找戒指?那戒指可不便宜,他怎么买得起?肯定是用父母的钱,所以根本不珍惜,没准正在街边跟狐朋狗友吃饭呢,他大口吃肉大碗喝酒的时候,有没有那么一瞬间想起她,然后狠狠咒骂一句?窗外,是午夜的北京,她又跳行了:午夜的北京与午夜的瓦拉纳西有什么不同吗……不能这样!梁缘使劲甩甩头,还是好好分析一下,为什么就不能爱李思汉!多次努力去亲近他,可事到临头,总会觉得别扭——就像穿了别人已经穿熟了的鞋,冰冷生硬,有一种奇怪的曲线和执拗!李思汉爱她吗?不可能,他这种人,只爱一个人,那就是他自己!不爱,就他们婚姻的基础。
梁缘咬断埃及长绒棉睡衣上一根线头,睡衣是在衣柜里找到的,一看就出自李思汉安排,因为它极端的质量、极端的品牌以及极端的颜色——橙色!既然决定要与这样的人过一辈子了,就不要再想别的,也许,有了男女之实就能多少亲近一些?
梁缘看了看三间房门紧闭的卧室,每一间里都关着许许多多心事,她蹑月光手蹑脚走到北边一间门前,轻轻拧开了房门。李思汉睡得正熟,呈对角线状躺在大床中间,看着这个一点不可亲的却给了她未来的人,她鼓足勇气,脱掉睡衣,赤条条地站在床前。月光透过窗户给这副胴体均匀地施上一层蜜粉,像一个牺牲。梁缘闭上眼,心里默默数着:“1,2,3,4,就数到100,如果他还没有察觉,就不怪我了!5,6,7……”
北泡厂的人家已经搬走了十几家,有的心满意足,有的彻底放弃。这天,梁缘终于回去一趟,李思汉爱怎么想就怎么想,她必须给妈妈一个交代!
一进院子,只觉得这地方更加破败,像个弃妇。院里冷冷清清,能走得动的,都去拆迁办上班了。
拆迁办比火车站还热闹,有的把坐轮椅的老人架来声称在这儿养老;有的拿着板凳每天堵在门口絮絮叨叨;有对夫妻,女的披头散发哭天抹地,男的东一拳头西一巴掌毫无美感地宣泄着雄性激素,弄不清的以为是两口子打架,其实人家是同仇敌忾。梁缘眼巴巴看着高邻各出奇招,招招都是自己一辈子都抹不开面子做得出来的,等到挤挤挨挨终于说上话,办事员当着众人,认真地戏谑说:“您凭什么啊?国家三令五申不允许违章搭建,违章搭建的面积不作为计算面积,您这么高学历,还是留学生,是不懂法啊,还是就想占便宜啊?你问我为什么别人家的就算?我还真不了解,谁家算了?要不您把他找来咱们说道说道?”
梁缘被羞辱地灰头土脸,尊严扫地,一出门坐就在马路牙子上委屈地哭了起来,恨妈妈没有后台却惹是生非,恨拆迁办办事员故意刁难的表情和语气,恨李思汉的不屑一顾,恨自己已经如此努力却还是人微言轻——封印解除,封印什么时候解除!华丽丽硬邦邦的爱马仕此时只会令人生厌,还不如一只软塌塌的布包能够给人安慰,梁缘将爱马仕恨恨往地上一扔,正好砸在一个人脚上,抬头一看,肯定是江海啊,他注定会在她每个过不去的时刻出现!
“就知道是你!没皮没脸啊!”梁缘生气地骂到,心里竟然偷偷地惊喜了,喉头一哽,低下头,把眼泪使劲忍了又忍,还是禁不住热泪盈眶。
江海大咧咧说:“放心,不是找你讨债来的!”说完拿起爱马仕,一屁股坐在梁缘旁边,从怀里掏出一个烤白薯递给梁缘。烤白薯被江海捂得依然发烫,熨帖在梁缘手中和胸口,如果能抛开一切,她只想扑进江海怀里好好哭一场。
突然,江海站起来,转身进了拆迁办。梁缘愣了片刻,跟了上去,隔着玻璃门,只见江海骂骂咧咧,叮咣五四拍桌子瞪眼睛,转眼就被两个保安架住搡了出来。梁缘赶紧扶住踉踉跄跄的江海,江海一笑,挤挤眼睛:“故意的!现在他们已经知道了,咱梁家也有爷们儿——你就先让我冒充一下!”
江海陪着梁缘,俩人心照不宣,往北泡厂宿舍走去。梁缘低着头,偏偏一句话不说。还是江海忍不住,突然站住问:“拜托,有点好奇心行不行,问一句会累死你啊!”
“就不问!”梁缘抿着嘴,“我憋死你!”
江海立刻做出大便秘结痛不欲生状,鼓着嘴,瞪着眼,逗得梁缘不得不笑了一下。忽然,两个人不约而同想起了什么,愣住了。江海拿出手机,屏幕上,正是他为她在恒河上拍的那张照片。梁缘别过头,眼中的泪光一闪而过:“我家的事,不用你管!”
“我得管,远亲不如近邻,我就住那儿!”江海指了指一座塔楼,“今天中午看到你回来了,所以……”
“不用说了,我说了,不用你管!It’s none of your business!”
“呦,都是留学生,怎么您英语这么流利!可您以为我爱管我白管吗?我是要提成的!小姐,你扔了我一大钻戒,30万啊小姐,我借高利贷买的!我得还钱!废话少说,15%!”
梁缘没想到是这样,不免替江海着急:“你傻呀你!”
“爱你就是傻吗?那我认了!”
“……什么也别说了,就这么定了,我给你20%!反正,我算明白了,你就是老天爷派来让我不得安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