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有用回到家，一桌子好菜已经在候着他。他把自己扔在沙发上，高声吩咐：“脱鞋！”
“你大爷的，还真把我当小厮！”
江海从厨房拎着两罐啤酒走了出来，把钱有用扒拉到一边，坐下，递给钱有用一罐啤酒。
“你不好好学习突然跑回来到底想干什么？别跟我说想我了，腻歪人！”
“我们新加坡人过节啊，呆着没事，想念涮羊肉了，回来溜达溜达！”
“哎呦，真把自己当有钱人啊！你坐飞机可以刷公交一卡通是吧？还有，10月17号，什么节？”
“大宝森节——就是浑身挂满钩子铁棍自虐狂满街走的节——骗你不是人！”
钱有用才不信江海这套鬼话，斜睨了他一眼：“我不管你干什么，反正我就是个坏了的ATM，除非你把我砸了，否则我一分多余的钱都不会给你！”
江海咬着嘴唇笑了笑：“梁缘订婚了——就是我那个真爱！”
“跟我有关系吗？每天都有很多姑娘订婚，每天还有更多姑娘等着嫁人。”
“可是她明明喜欢我，她……”江海说不下去了，他永远记得那一晚梁缘从身到心，紧紧抱住他的感觉。
“她怎么样？喜欢你的多了，但是有几个愿意真嫁给你这种人！”
“我愿意！”门开了，丁人人婷婷袅袅地走了过来，一脸灿烂。
钱有用和丁人人双双诈尸一样蹦将起来：“你怎么来了？”
丁人人得意地仰着下巴，小郡主似的骄傲，在有限的空地上酌情踩着高跟鞋走了两步，就被一堆脏衣阻住了去路。钱有用赶紧把脏衣服用脚拨拉到一边，闪到江海身后。
丁人人走到江海面前，幽幽地说：“我来，因为你回来了！江海，你好吗？好久不见，你黑了！”丁人人轻叹一声，双眼瞬间湿漉，情不自禁又变得很低很低，撞到江海怀里，呜咽起来。
江海手忙脚乱架着丁人人，嘴里说着：“晒的晒的！”一边恨恨瞪钱有用，意思是：你丫出卖我！钱有用一脸窦娥冤，用口型无声地辩白着。
“好了，人人，那什么，我还有事，要不你跟老钱聊会儿，正好你们俩一起吃饭！”江海企图推开丁人人，他指着饭桌，上面摆满了茶餐厅的外卖。
“不！”丁人人温柔而倔强，松开手，却靠在门上，看着江海，含泪而诉，“江海，你知道我有多想你吗？你知道我费了多大劲才见到你的吗？你知道吗？江海，你太狠心了，你太绝情了！你不能只有借钱的时候想起我！”
“我没有！你知道我为人，我是那种人吗？我每天都在想着还你钱！”江海说着看了一眼钱有用。
钱有用本想回避，可一听到“钱”，就走不动了，眯着眼，不敢相信江海竟然真的向丁人人借钱。江海懒得解释，拍了拍丁人人准备撤，这一下不得了，仿佛老天爷打开尼亚加拉大瀑布的闸门，丁人人涕泪滂沱，胸脯像海啸一样强烈地起伏，俯着身子，死死拉住江海的袖口，把两个大男人弄得眼睛无处可放。
江海哄也不是不哄也不是：“对不起，人人，别哭了别哭了，我知道我对不起你，你放心，你的钱我一定会还！你能回答我一个问题吗，你是怎么知道我回来的？”说着瞪了一眼钱有用。
这也是钱有用百思不得其解的问题，他殷勤地送过来纸巾，盼望着她替自己洗白。
“老钱告诉我的！”
“钱有用！”江海大吼。
钱有用气结：“人人，你可不能乱说话……”
丁人人扑哧一声笑了，梨花带雨的样子煞是招人恨：“逗你们呢。实话告诉你们，老钱，我一直在监听你电话！你做的所有事，我都知道！”
江海和钱有用大吃一惊，尤其是钱有用，像被揭发了的叛徒，更像挖鼻孔、拔腋毛、闻自己袜子被偷拍的明星，脸憋得通红：“你、你、你竟然监听我！你要干什么！”
丁人人处惊不乱：“你放心，我对你没兴趣，就是想通过你知道江海的事。江海，我们找个地方聊聊吧，咱俩的事早着呢！”丁人人一把挎住江海的胳膊，江海恍惚之中，似乎看见她在磨牙，心里一惊，身已被丁人人拽走。
一月的北京，小寒之日，最冷和最单调的时节。灰色的天灰色的空气灰色的建筑，阴天的时候，整个城市一脸灰头土脑，高楼大厦与无边无际的长冬无言相处，像一对感情欠佳却充满默契的夫妻。然而这就是北京，虽然不像新加坡，每天都是生机盎然的夏天，但是北京更善于厚积薄发，懂得一张一弛，知道以不变应万变。三千年以来，无论在身此城的人如何或张惶或释然或浮躁，无论曾经多么土厚风贵到现在如此傻大平庸，北京始终是皇天后土唯我独尊的北京，是江海钟爱的北京。
尤其是北京了无生趣的冬天，是江海的最爱。上小学的时候，住在二环路里一个苏式建筑的机关大院，出门就是昆玉河，大院后面是一片土生土长的胡同人家。机关大院一片肃穆，规矩多，凡事都有板有眼，不符合江海的心性，他就爱钻胡同，胡同是他的探险乐园。为了给人家烟囱里塞煤球，往人家冬储大白菜上撒尿，将人家大门上贴上自制封条，爬人家房去摘那几个谁也够不着的柿子，他不少被告状、遭家暴，当时怕怕，如今回想起来，可比生活在脚不沾地的钢混楼阁里精彩得多。
今天是个大晴天，而且难得无风，阳光和煦，这样的北京就像一位上了年纪特别和善的老人，让繁忙地只有工作没有生活的人们，心里充满温暖。
丁人人拉着江海，二话不说，招了辆车，报了江海家的地址。江海欠债又欠情，只想着又是去他家理论，又少不了一番声泪俱下诱，又要费力拒绝，了无新意，靠在座位上，咬着嘴唇上的枯皮不说话。
到了江海家小区外，丁人人结了帐，拽着江海下了车，没有进小区，而是一拐，进了旁边一条比胡同宽比马路窄的街道，再一拐，进了一个老式小区，红砖楼被刷成血豆腐色，高大的杨柳树遮天蔽日。这风气，一下子让江海想起小时候机关大院和后面那片胡同来。江海几欲发问，却被丁人人竖着一根指头制止，径直带着他来到一座靠边的血豆腐楼背面，指着一层一家给他讲解，语言精炼，表情无，神似老辣小导游：
“这是梁缘家！这个大院原来是北泡厂的，她爸爸单位的房子，不过她爸爸早就死了，现在这里马上就拆迁了，最近正在量房子，她们家新盖的小房子人家没给算面积，白盖了。不过她们现在不住这儿了，刚搬走，是她男朋友给找的公寓，倍儿高尚一公寓！”
江海目瞪口呆，嘴巴张得，能从一百米之外丢个白煮蛋进去。半响才傻乎乎问：“这都是你丫从电话里窃听的？”
丁人人耸耸肩，不以为忤：“当然不是！我又不知道她家电话！我有个叔叔是派出所的！”
红砖楼的背面比正面更加苍老而真实，墙角聚集着风伯伯收集的各种劣质塑料袋和垃圾的混合物，从一层到五层，一扇扇旧窗户像是老年人浑浊的眼睛，每一扇几乎都安装着防盗网，不同牌子，不同年代，凌乱地突出在楼体外面，网里有的挂着衣服，有的晒着茄子干、白菜和鞋垫，有的放着几个青灰色没有活物的瓦盆，一层的人家几乎都在外面接了间粗糙的小房子，梁缘家的小屋子还没有盖好，屋里的情景被一块厚重的灰紫红色窗帘挡得严严实实。眼前所有一切都在表示一种陈旧和遥远的生活，对江海来说时光倒转20年，而对光鲜高雅的梁缘来说——没什么可说的，她一向与此无关。
丁人人脸上带着一层优越的光感看着江海，可江海除了吃惊并无其他，只是条件反射地想在一家的冬储大白菜上干坏事。江海赶紧赶走自己神游的念头，扭头问：“丁人人小姐，你为什么这么关心这件事？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
丁人人似笑非笑看着江海：“我想看看我到底输给什么人！”
“现在你满足了？”
“不！”丁人人摇摇头，“我还没有见到她呢！江海，如果她确实比我棒，我输得理所当然，甘拜下风，我放了你！如果她处处不如我，”丁人人看了看梁缘家，“如果她处处不如我，我也放了你，因为你够贱！”
江海摸着头笑了笑：“如果她跟你半斤八两呢？”
丁人人抬起高跟鞋做狠狠跺状，吓得江海一步蹦开，丁人人踢飞一块砖头碎片：“那说明你不仅贱，而且二！怎么样，你敢介绍我们俩认识吗？”
江海可不吃这套激将法，明白告诉她：“算了吧，没必要！”
这次回来要干什么，怎么干，江海完全没有头绪，他唯一的想法就是：迟到总比不到好，而且，北京是他和她的家啊！想着，转身就走，丁人人在后面踩着高跟鞋咯噔咯噔追着：“嗨，你慢点！别这么激动好不好！她订婚了，你不甘心，可是你又能怎么样？你要真有办法抢回来，我就帮你！”
江海站住，回头半是钦佩半是感激地看着丁人人。
“你不用这样看着我，爱一个人好辛苦，我是，你更是！”
江海被这义薄云天的话惊呆了，愣了片刻，两拳互相一击：“人人，你跟我在一起的时候，没这么聪明伶俐大慈大悲！”
“这叫吃一堑长一智！我想过了，这是帮你，帮她，但主要是帮我自己！否则我总卡在你这里过不去！我不想这样，我也想去爱别人！”
丁人人在正午阳光下一动不动，发丝被镀了一层金色。江海走回来，搂住她，走出了北泡厂小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