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铛、铛、裆”,下课铃声终于敲响。
吴明迫不及待收起书本,拎着书包箭一般的冲出教室,狂奔着往家跑。中午上学前,他就听说今天下午奶奶就要从县人民医院拉回来了。
最近段时间,吴明的大爹、大妈和姑妈、姑父们都回来了,村里的族人们都前来吴明家帮忙。他们分成三拨人,一拨是大爹、爸爸和姑妈们,他们轮流着在医院照顾奶奶;一拨是大妈、妈妈和族中的婶婶、嫂子及堂姐们,她们在吴明家张罗着准备奶奶的老去后要用的衣服、被子、纸钱、纸火及一些小东小西;一拨是大哥和族中的叔伯、堂兄们,他们在祖茔里忙着打理奶奶的墓地。
奶奶去年寒冬时身体就不大如前,感冒一直不见好,从那时起她就被送去县城三姑家。刚开始时大家以为奶奶只是普通感冒,吃点药打打针就应该没事了。哪知开春后,病情越来越严重,送去医院检查,医生说病情相当严重,要赶快住院治疗。奶奶一住进医院,就没有出来过,到现在已经一个多月了。
奶奶住院期间,吴明去看过她两次,他一见奶奶就哭。奶奶用手一遍又一遍的仔细“看”着吴明,拉住他小的手往怀里塞,舍不得放开。
奶奶听吴明哭的稀里哗啦,不仅没哭,反而用虚弱的声音笑说:“乖孙孙,不要哭,奶奶过两天就好了,就要回家了。”过会她又喘息着说:“过段时间,奶奶就要解脱了,就要去天堂,那里比这里好,奶奶在天上照样能看得见你。”
吴明知道,奶奶说她要去天堂,就意味着奶奶将要死去。
七八岁时,家里在给爷爷奶奶打寿材时,奶奶就进去里面试了试,躺了好大一会。奶奶说她要试试,到底合不合适她睡,睡着舒不舒服。吴明当时觉得这是很不吉利的一件事,他死劲要把躺着的奶奶拉出来,他生气的说:“您还活得好好的,就睡到棺材里,只有死人才睡这里!”
“奶奶都活这么大岁数了,经历的事情也多,还怕死不成?”奶奶叹息说。接着她又平和的说:“人都是要死的,只是时间早晚而已,活着和死了没什么区别,有时死了比活着强。活着的人有太多不舍,有太多牵挂,有太多烦恼,就是放不下。死了的人反而解脱,没有这么多的烦恼和牵挂,可以去天堂享福。”
“奶奶就是放不下你,舍不得你!”奶奶说完用衣袖抹了一把眼泪。
吴明回到家时,家里早乱成了一锅粥,大家进进出出的,忙里忙外。
吴明冲进大门,看见堂屋一侧已经搭起一张简易的木板床,上面铺着绣着“寿”字大红色棉被。吴明的脑袋“嗡嗡”作响,他预感大事不妙。
吴明冲到前一看,奶奶没有在那里躺着,他心里的石头落了。
“明儿回来了!赶快来这,快叫奶奶!”大妈在堂屋左侧的屋内叫唤着他。
“奶奶,奶奶,奶奶……。”吴明不停的喊着。
“妈,妈,妈……,您醒醒,明儿放学回来了!你睁开眼看他一眼!”妈妈、大妈、三姑在一旁叫唤着。
“我醒着呢,我听得听见,鬼喊喇叫的!”半晌,奶奶才吃力的睁开眼,用微弱的声音慢慢说道。奶奶边说边伸着手想摸什么。吴明知道是奶奶要“看”他,他趴在奶奶面前,让奶奶仔仔细细的“看”个够。
吴明这才发现,奶奶已经换上了黑色的寿衣,头发梳得整整齐齐的,戴着一顶丝质黑帽,穿着一双黑色棉鞋,这些上面都绣着“寿”字。
大妈在一旁说:“你奶奶下午三点多时,突然没了气息,我们忙着给她擦洗、梳头、换衣服,都准备好要搬到堂屋里停放了,这时你妈在一旁大喊:‘妈,你不要急着走,你再等一下,明儿马上就放学,他一会就会回来,你让他再见你一面!'没想到,这时你奶奶又活了过来!”
大妈继续说:“你奶奶非常疼你,下午她就专门交代你妈,说她口袋里还有几十元钱,让她收好,留着给你读书买作业本用。”
奶奶出生于本村一大户人家,父兄经商数十年,家财万贯。大姐二姐嫁入本乡富贵人家,生活丰裕。五哥毕业于云南陆军讲武堂,曾随远征军参加滇缅大抗战,出任某特务营营长,因功赐中正剑。六弟毕业于南开大学,曾就读西南联大,受进步思想影响,秘密加入中国共产党,参加革命。
十七岁那年,奶奶遵父母之命,从媒妁之言,与爷爷喜结连理,小小年纪就当起了风光一时的吴家大少奶奶,令十里八村羡慕不已。解放后,吴家被定性为da di zhu,奶奶自然被冠以“da di zhu婆”的帽子,自此她屈辱的活了大半辈子,在那个ren xing泯灭的年代,奶奶无半点人格和尊严可言,批斗、挨打如同家常便饭般伴随她近三十年。她的大姐、二姐家也被划为da di zhu,命运和她一般屈辱。她的五哥在三fan五fan运动中被打为反ge ming,被判入狱,屈辱而亡。她的六弟,在反you斗争中被打为大you pai,含冤数十年,郁郁寡欢。
吴明端着一小半碗稀饭慢慢喂着奶奶,“你喂慢点,我吃不过来。”奶奶喘着粗气说。
“明儿,你不要压在我身上,压得我都喘不过气来了。”奶奶有气无力的说。
“奶奶,我没有压着你,我在旁边坐着!”
“奶奶要去天堂了,有人早早就在那等着我。”奶奶面带微笑,很慈祥,手指着屋子的一个角落说。
“奶奶,你迷糊了,哪里有人?”
“乖孙孙,奶奶清醒着呢,你还小,不懂。”
深夜,吴明被一阵震耳欲聋的鞭炮声吵醒,大姑奶奶把他叫起来,平静的说:“你奶奶死了,你快起来去看看。”大姑奶奶是爷爷的大姐,也是远近出了名的“大地主婆”。
堂屋内,奶奶已经躺在了灵床上,身上盖着大红被子,脸上盖着一块红布。
爸爸、妈妈、大爹、大妈、姑父、姑母、大哥及族中的叔伯、婶娘、堂哥、堂姐等人,无不嚎啕大哭。
吴明强忍着眼泪,他在人群中看见爸爸在灵床前趴在地上哭天抢地的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痛哭,大声哭喊着:“我的妈呀——”。
吴明看着爸爸的这一举动,满脑子想着的都是奶奶活着时,他的那些恶言毒语、唾沫横飞的样子。“这是一个恶心的男人!”吴明对他徒增很多厌恶,对他极为反感。
“你们有什么好哭的,你们都应该高兴才是!奶奶去了天堂,她解脱了,没有了痛苦和烦恼,不用再受这个恶心男人的气!”吴明在心里暗自大声喊道。
“我不哭,不能哭,那个恶心男人做的事,我都不能做!”吴明把快要掉下来的眼泪又咽了回去。
那一整夜,吴明独自在躲被窝里哗啦啦的流泪。
那一年,吴明十二岁。
今天是吴明的生日,他心里一直在期盼着雅菡能来找他,哪怕是打个电话给他都行。
大二时,吴明他们就回到校本部上课,住进1516宿舍,这些雅菡都是知道的,她也有吴明的电话号码。
师专的男生宿舍楼与女生宿舍楼都在昆师路旁,一左一右的坐落在学校大门两侧,相距不过数十米。
吴明躺在床上就能清楚的看到楼下的五路公交站车站台,能清晰的听见每一路车停靠时的刹车声、报站声和车辆启动时加油的轰鸣声及提醒乘客拉好扶好的提示声。
吴明呆呆的看着进站出站的公交车,看着那些或从师专里冒出来,或从宿舍对面的潘家湾巷里钻出来,或从西昌路昆一中路口急匆匆赶来的乘客。下了车的人,要么进了学校大门,要么过了马路消失在潘家湾巷的黑暗里,要么跟随着人行道旁高大的滇朴向西走去。“这些人都是五路车的过客,他们从什么地方来,又到什么地方去,他们知道吗?这公交车也是这站台的过客,这站台也是。我是雅菡的过客吗?还是她是我的过客?还是我们都是过客。”吴明一想到这些,就烦躁不安。
自从六月,吴明和雅菡池塘之夜一别后,他已经三个月没有见到过雅菡。暑假前,他每次打电话找她,她都是冰冷冷,冷眼冷语,一个劲的说:“不要再给我打电话了,我们是不会有任何结果的。”整个暑假,他和她完全失去了联系,没有任何音信。
开学后,吴明去找过她多次,每次说不上三五句话就不欢而散。吴明也在学校里遇到过雅菡几次,可她一见到他就低着头飞快的走了,不愿多停留一分半秒。“我和她真的缘分尽了吗?她怎么会如此狠心对我?就一点不念往日情谊?”吴明想不明白,这女人狠心起来比男人还狠心。
吴明从早就一直守在电话旁,只要电话一响,他就一把抓起话筒,每次都是失望的把电话递给室友。为了等电话,吴明今天逃了一天的课,也没有向往常一样去图书馆自习。吴明和图书馆的馆长和管理员们都很熟悉,在校园里碰到时,他们都会热情的打招呼,互致问候。
逃课对吴明而言,是最正常不过的了。他非常反感系里有些教师只会照本宣科的讲,有些甚至是逐字逐句的读教材。“教材课本上的这些东西,都白纸黑字写得清清楚楚,我们又不是不会看,我们又不是读不懂。这样枯燥乏味的上课,能学到些什么?”吴明在不同的场合,对不同的人表述过他的不满。为了逃避这无聊乏味的课堂,吴明就从早到晚的泡在图书管里,如饥如渴的阅读,认真的做着读书笔记,坚持每天写点东西。
笔坚又来学校卖书了,这是老祝从小花园里回来时路过聂耳雕像前看到的。笔坚到学校卖书那是常有的事,这是一个个子不高,身形略胖,带着黑边眼镜,头发凌乱的中年男人。他的书摊支在聂耳半身雕像前的小广场上,正对着聂耳像。书摊很简易,三四个铁架子支在水泥地板上,上面铺着几块木板,木板上面铺着塑料步和棉布,上面再摆上全是他写或他编的书。吴明去看他的书摊看过几回,翻来翻去,就没有一本让他中意的书。
诗人,于坚。
作家,笔坚。
“见鬼去吧,作家!”吴明心里暗自骂道。
吴明在宿舍守了一天电话,眼看就到了晚上十点,就没有一个电话时找他的,他失望之极,刚准备离开宿舍,打算去校园里透透气时。
“叮叮叮……,叮叮叮……。”电话突然响起。
“吴明,赶快接电话!”阿烨叫道。
“你们接吧,又不是找我的。”吴明不抱任何幻想苦笑着说。
“喂,请问你找谁?”老祝接起了电话问。
“吴明,你的电话,找你的?”老祝捂着话筒朝他喊道。
“别逗了,怎么可能?”吴明边说边往外走。
“是真的,是个女生,听着像是雅菡?”他压低声音说。
“喂,你哪位?”吴明冷淡淡的问,没有一丝兴奋。
“吴明,是我,田倪!”田倪在电话那一头高兴的说。
“田倪啊!你找我有什么事吗?”
“怎么啦!没事就我就不能找你?”田倪反问他。
“我马上要出去一下,你有事就说事,没事我要挂了。”吴明没好气的说。
“那正好,我一会在男生宿舍楼下等你,有事找你,当面说!”说完,田倪“啪”的一声就挂断电话,吴明看着话筒,满脸不高兴,苦笑着摇了摇头。
“吴明,今天是你生日,祝你生日快乐!”田倪笑眯眯的看着吴明说。
“你怎么知道的?”吴明纳闷的问。
“你告诉我的啊!”田倪调皮的说。
“怎么可能,我今天过生日,我就压根没有对任何人提及过,连我们室友都不知道。”吴明满腹疑问的说。
“你说过的话忘了?你不是得了健忘症了?”田倪调侃说。
“不会吧,我什么时候和你说过?”吴明还是不解。
“去年,我们刚认识不久,大概一个月左右,有一天我们俩在比大小的时候,你告诉过我你的生日,我也告诉你我的生日,你都忘了?”经田倪这么一说,吴明才突然想了起来。
连忙赔笑说:“都过了一年的事情了,谁还记得,亏你还记着。”
“你记不得就算了,反正我记得。算了,算了,也不跟你一般计较。这是送你的生日礼物,请收下。”田倪从身后拿出一个袋子递给吴明说。
“这怎么好意思让你破费,心意领了,礼物就不收了。”吴明连忙推辞。
“这是我的心意,你快收下,是不是我送晚了,惹你不高兴了?”田倪打趣说。
“哪里的话,我这么小心眼?没想到你这么有心,和你相比,我惭愧之极。”
“那就废话少说,拿着!”田倪把礼物硬塞给吴明,微红着脸,转身快步走了。
“谢谢你,田倪!”吴明拉大嗓门对着她的背影说。
吴明提着沉甸甸的礼物回到宿舍,他一一把礼物拾掇出来,一封信,两个用精美包装好的礼物,一大一小,一轻一重。
阿烨和老祝见状,一下围了上来,好奇的打量着这些礼物,还拿起来仔细瞅了瞅,掂量着说:“这是什么礼物?这么重?”
“我哪知道是什么?”
“打开看看不就知道了。”他两在一旁瞎嚷道。
吴明也很好奇,小心翼翼的先打开大的重的那个礼物,拆开包装,一块泥土烧制的老旧红砖跳了出来,大家一下傻了眼,感到有些莫名其妙。接着,吴明又打开小的轻的那个礼物,是两块德芙巧克力。
“巧克力!”阿烨和老祝尖叫。
“我不喜欢吃甜食,巧克力你们吃吧!”吴明边说边把巧克力递给了二人。
说完,吴明拆开了信封,打开信纸:
吴明,你好!
今天是你的生日,我不知道该对你说些什么,也不知道该给你准备些什么礼物。思来想去想起,还是决定送你一块红砖。
在我心中,你正如这红砖一样沉稳、厚重和坚实。你的身上散发着红砖一样的质朴气息、令人沉醉。你就像红砖一样菱角分明、敢爱敢恨。你宛如这高温烧制的红砖,浑身带着炽热,走进我内心。
希望你能喜欢这红砖,珍藏一辈子。
田倪
2000.10.13
吴明看完信,木讷的拿着信纸,躺到床上,眼睛盯着天花板一动不动的看。
“吴明着魔了!”阿烨边吃巧克力边说。
九月下旬,一天下午。
刚下过一场暴雨,学校的地面还是湿漉漉的,被风吹落的细小树枝和树叶七零八落,硬邦邦的躺在水泥路面上,零乱的挂在小花园的树丛中,落在会堂屋顶的石棉上。它们被雨水浸泡得软绵绵的,像那受了重伤的西班牙斗牛士在无谓的申呤、喘息。
雨刚停,一男一女两个学生各自打着雨伞从女生宿舍楼下的小巷里走了出来,上了水泥台阶,左转出了校门。昆师路的柏油路面上还积有一层浅浅的雨水没有排掉,路两旁的排水口被树叶和垃圾阻塞着,低洼处还汪着一大滩一大滩混浊的泥水,泥水“咕噜咕噜”的冒着气泡挤进下水道。小汽车鸣着喇叭驶过时,溅起一阵水雾,飘散开来。大汽车驶过时,路旁低洼处的水溅得老高老远,路人纷纷避让,骂骂咧咧。5路公交车驶进站时,车轮推起一大波水浪,越过路沿石,直扑向候车人慌乱的鞋。
他们一前一后,相隔着三五步,踮着脚跨过路边的水滩,小心避开驶过的汽车,斜着横穿过昆师路,钻进了潘家湾巷。这是一条颇有些历史的老街,路只有五六米宽的样子,长不过三四百米。从北往南,往里走是两个单位的老旧住宿小区和一个幼儿园,五六层楼高。走了百十米后,路到尽头,忽然左转,走过一垃圾站,与垃圾站相距十余米的左侧有一五六平米的影像店,店门口挂着一个破旧的小黑板,上面歪歪斜斜的写着:正版碟出租,一元一张。店老板是个四十岁左右的大光头,挺着一个大油肚,坐在门口叼着烟。见有年轻男学生路过时,就会低声问:“韩日A片,五元一张,要不要?”
过了影像店,路尽头右转,左面是南疆宾馆后门,右面就是省人事厅的办公大楼。吴明曾多听同学说起,南疆宾馆里面有很多漂亮的小姐,个高、身材丰满、又嫩又白、脸蛋极为漂亮,当然收费也不便宜,过夜动辄上千元。吴明他们曾在前面的潘家湾饭店里吃饭时碰到过几次,那真是个顶个的大美女,没得说。
继续往前走三四十米,就是潘家湾最热闹的地方了,路两边全是两层楼的老式土木结构的房屋,这里饭馆林立,都是川滇家常炒菜,也有一两家清真饭店、小吃点和杂货铺。这其中最负盛名的就是潘家湾饭店,吴明他们宿舍的室友每个月都会来这小聚,AA制,每人10元即可点上八九个菜和七八瓶啤酒。晚上这里沿路摆满了烧烤摊,堵得水泄不通,他们卖着各式烧烤,灯火通明、烟熏火燎。吆喝叫卖声,叮当炒菜声,嘈杂的行酒猜拳声……要折腾到大半夜。
潘家湾饭店是一两层楼的砖木结构房屋,它就在这条巷子中段的T字路口,正对着潘家湾巷的人民西路入口,大门口右转进去即是潘家湾村。这个村子里租住者大量的外来务工者和附近高校的学生,有单身一人的,有两三人合租的,也有在校情侣同住的。这学生中有大部分是昆明师专和昆明大学的,也有昆明医学院的。
因下暴雨的缘故,现在这条路上几乎没有人,没有车,偶尔有蹬着自行车的人摁着“叮当”铃声迎面而来。再往前走百米,路略宽,路右旁是小西门公交车站,车站的围墙下有些水泥花池,里面种着些三角梅。吴明从这里过的时候,他从不走有花池这一侧。
“这里面埋着婴儿。”走到这,吴明的心里就很不是滋味。
“前不久在前面的花池里,你看就是在那,又挖出一个才出生不久的婴儿,身上缠着带血的脐带,还是个男婴!”
“这些造孽的!”
“这都好几个了!”
两个清洁女工站在路边窃窃私语。
吴明听她们说起这件事,那是好几个月前的事了。
吴明和田倪出了潘家湾巷,穿过人民西路,就来到了小西门沃尔玛超市,这是昆明最早的一家沃尔玛超市。
在超市北面,有一不算太大的潘家湾市场,这里面经营着些古玩字画、珠宝玉石和旧书,还有些中低端的服装鞋帽等。
田倪约吴明来这淘旧书,他们在里面转了好几圈,都没有买到合适的书。书没有买到,反而是吴明在这里看中了一件针织毛衣,款式和颜色都是他喜欢的。田倪觉得也蛮好看,在一旁极力怂恿吴明买下。
田倪的个子和吴明一般高,二人身形也相差无几。在试衣服时,田倪见吴明穿着好看,就拿去试了试,她穿着很合身,也极为好看。当时,田倪就让吴明买下另一件情侣款送给她。吴明极为不情愿,笑说:“你另选一件,这件不适合你!”田倪心里不悦,但还是不动声色的说:“那就不买了。”说完,她独自出了店往回走。
吴明知道她生气了,但假装不知,跟在她后面,依然还是保持三五步距离。
回到田倪宿舍,趁没人时,田倪对吴明说:“你把这件衣服送我吧!我很喜欢这件衣服!”
吴明不语。
“你就是师姐!”吴明看了她一眼,心里暗自对田倪说。
“你以前还追求过她?现在不喜欢人家了?”一个讨厌的声音从他内心深处爬了出来。
“那是很早以前的事情,不是现在?”内心,另一个猛烈的声音高喊。
“你们两很谈得来啊!你们不是时常在一起探讨《老实人》《费加罗的婚礼》《马赛曲》《红与黑》《人间喜剧》《欧也妮?葛朗台》《高老头》《巴黎圣母院》《悲惨世界》《卡门》《三个火枪手》《基督山伯爵》《茶花女》《羊脂球》《约翰克里斯朵夫》吗?”这个讨厌的声音又冒了出来。
“那是纯文学范畴的讨论,并不代表什么?”一个粗暴的声音回了过去。
“你们不都同样喜欢普希金、果戈里、列夫?托尔斯泰、陀思妥耶夫斯基、契诃夫?”这个他妈的讨厌的声音,可恶!
“中文系的人在一起,不讨论文学那讨论什么?白痴!”一个愤怒的声音大吼。
“那川端康成的《睡美人》《伊豆的舞女》《雪国》《湖》《古都》《千只鹤》又是怎么回事?岛村、驹子、叶子……徒劳、虚无、幻象……那美为什么会如此凄美,为什么叶子死的时候岛村反而会觉得那是银河倾泻……”讨厌的声音继续纠缠着吴明不放。
“你滚,死一边去!徒劳,你懂不懂,她就是徒劳!”一个声音暴吼。
吴明面色苍白,内心在激烈对抗。
他随便找了个借口,匆忙告别田倪,抽身离开!
外面,天已放晴,太阳光温和的照在吴明身上,他终于感到一丝轻松和温暖。
“爱情就这么奇妙,爱你的人和你爱的人是划等号的,一样多。你拒绝他人的同时,你也被他人拒绝。”吴明回想刚刚发生的事,竟会冒出这么一个奇怪的想法。
学校路面上的树叶早被校工清扫干净,露出被雨水清洗干净的清爽模样。花园里的花花草草被暴雨拍打过后,又在阳光的滋润下,摇曳着洁净的身姿。下暴雨时不知躲哪儿去的蝴蝶,这时也一下全冒了出来,在花间翩翩起舞。花园里的大树枝上,若干的小鸟在“叽叽喳喳”的欢唱着,知了附和,不知名的虫儿伴奏。
“快看,西山那边有一道彩虹!”有人大喊道。
吴明快步跑去池塘边,向着西山望去,果见一条巨大的彩虹挂在西山峰顶,一头扎在滇池里,一头伸向山后。
“若干年前,虚云大和尚驻锡华亭寺时,莫不也会驾着七彩祥云在滇池上空用白链垂钓!”吴明想。
“你什么时候嫁给我?”吴明在黑龙潭公园的雪地里轻声细问雅菡。
“没想过!”
“真没想过?”
“真没想过!”
吴明生气的踢着地上的雪。
“等有一天你浪漫到我感动得哭,我也许会考虑!”雅菡抓了把雪洒进他的衣领,笑着跑了,梅林里的雪地里留下两串一大一小的弯弯曲曲的脚印。
罗平,龙王庙水库,这里是县城的饮用水源地。
这个水库在县城西面的白腊山脚下,白腊山是全县的最高峰。白腊山共三个峰组成,最高的叫大白腊、次之的叫二白腊,最矮的叫三白腊。顺着这三座峰的山麓,又衍生出若干山峰,从上往下,越来越小,最后和山间大坝子融为一体。
白蜡山半山腰以上,一年四季都是光秃秃的,没有树木,只有些耐寒的灌木丛,长满荆棘,除此之外就是些生命力顽强的荒草,及那满山遍野,形状突兀、怪诞的石头。石头长年风吹、日晒、雨淋,又风化成很多大小不一的小石头,最后完全风化,和腐烂的枯草、落叶掺杂在一起,变成褐色的泥土,滋养着这些灌木、荆棘和野花野草。
在白蜡山半山腰的峭壁顶部,有一个自然形成的山间大草坪,成锅底状,锅底有一水塘,这是一个天然的放马坪。山上村庄里的人们把马匹、牛羊赶到这里后,往往长达数月,甚至大半年不用照管,任由它们在这里自由生存、自由繁衍、自由驰骋。等到主人家再次来的时候,会惊喜的发现,这里又多了些小马驹、小牛犊和小羊羔。
白腊山东面山麓下,就是龙王庙水库,这水库南北长五六公里,东西宽两三公里,水深数十米,县里的人都叫它“大水库”。在水库西南边库尾的平地上,建有一座小寺庙,这是后来才募资新建的,故叫“新小寺”。除了新小寺,在距它五六百米远的山腰上,还孤悬着一座“老小寺”。老小寺时间久远,已经没有人能说得清楚它是什么时候始建的。
大水库的东面是白腊山的余脉,山蜿蜒起伏,山势平缓,山上长满杉木,杉木下乔木、灌木、杂草肆意生长,绿意盎然。一阵风吹过,树林沙沙作响,树冠如海浪般翻滚。在树丛间,有一条依山形弯弯曲曲、若隐若现的护林防火道,四五米宽,勉强能容一张轻型卡车通过。路两边全是茂密阴森的杉树林,黑压压的看不到底,不见一丝光亮,走在这条铺满枯黄杉树叶的土路上,软绵绵的,仿佛是走在通往那鬼魅神秘殿堂的暗黄色地毯。
水库东岸,一个向内弯曲的弧形平缓山谷里,延伸出一大片绿草地,草地呈缓坡状,草茂盛,草地里长满各色小野花,红的、黄的、紫的、黑的、白的、蓝的……煞是好看。随着草地缓缓的延伸至水里,就形成一片浅浅的水草地,往里十余米就是深不见底的水库,清澈的水草里有许多的小鱼苗、小蝌蚪在里面忽东忽西、忽上忽下、忽急忽缓、忽深忽浅、忽聚忽散的游着。
两个十来岁的小男孩,顶着骄阳,光着屁股,拿着小网兜,在水草地里专心致志捉着小鱼。他们小心翼翼,一直不敢往深水区走,他们离得远远的。他们从中午吃过饭后,就悄悄的溜了出来,一路顺着河流走到这里。先是痛痛快快的在水里玩了大半天,接着又在岸边的草地上嬉戏了好大会儿,玩够了才来捉小鱼。这时,无风,水面出奇的平静,四周也出奇的安静,鸟不叫了,蝉也不鸣了。这时,唯有太阳高照,白腊山的影子和那蓝天白云的倒影映在水里,构成一幅完整奇异的画卷。一只乌黑的水鸟紧贴着水面悄无声息滑过。
“噗通”一声,水草地上的两个小男孩突然不见了,水面激起一大圈水浪。只见在水草地紧接深水区的地方,不时的冒起一小个黑色的头,两只小手在水里拼命的挣扎。
数分钟后,在岸边的草地上,只有一个小男孩吓得嚎啕大哭,他面色铁青,浑身瑟瑟发抖,另一个小男孩已不见了。这时,起风了,一阵大风吹过,树林里哗啦啦的作响,阴森森的,鸟儿、虫子尖声鸣叫,数只水鸟飞过水面时“呱呱”乱叫,令人毛骨悚然。
从这里望去,山腰上的老小寺清晰可见,山脚下的新小寺就在斜对岸。
“叮叮叮……”。
吴明正要昏昏沉沉睡去时,电话铃声一阵巨响。
“吴明,找你的电话。”不知阿炳是什么时候回来的,此时宿舍的灯已经熄灭。宿舍十一点准时熄灯,只有窗外路灯反射进来的一点点光,室内模糊不清。
“喂,哪位?”吴明心里冰凉的问。
“吴明……。”
是雅菡,吴明精神为之一振,异常兴奋,这兴奋丝毫没有停留,顷刻间就消失得干干净净。
“雅菡……。”
“对不起,这么晚才给你打电话……,你这一天都去哪儿了?”
“我没去哪,都在宿舍。”
“你在宿舍干嘛?”
“没干嘛,傻呆着。”吴明不想告诉雅菡,他在一直等她电话。
“我今天在学校里到处转,我们去过的地方我都去了。”雅菡低声说。
“哦,你去学校里转什么?”
“我想看看能不能碰到你。”
“碰到我又能怎样?”
“我……”,雅菡没了言语。
过了一会,雅菡说:“今天是什么日子,你知道吗?”
“不知道。”
“你真不知道?”
“真不知道。”
“傻瓜,今天是你生日。”
“哦,谢谢你还记得今天是我生日。”
“你没有去过生日?和室友、朋友?”
“我不过生日。”
“田倪没有和你一起过生日?”
“笑话,她和我过生日,那是压根不可能的事!”
“对不起,我没能陪你过生日。”
“心都死了,活着和死去没有什么区别,这生日有好什么过的?”
“生死一线间,什么区别都没有!”这是时常会在吴明脑海里一闪而过的怪异想法,现在又出现了。沙皮死的时候,要不是他感到有人在水底驮着他不让他往下沉,在慌乱中他抓住一把水草,挣扎着爬了上来,他不也死去了吗?
“我……”,雅菡在电话里低声抽泣,吴明阴阳怪气的口吻让雅菡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