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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比隋达文家有滋有味的小日子,姜五一家过得“很一般”。
姜五一他妈已经很久没有涨过工资了,她的牢骚,把姜五一的耳朵磨出了茧子。
她常常和那些与她身份差不多的同事们,聚在传达室里“开小会”。
司机班的师傅抱怨出车辛苦,不是嫌弃路途绕远,就是指责领导用车时间不规范。
姜五一他妈表示你们知足吧,能算加班,还能有额外报销钱,已经很不错了。
“这个月底,哪个周末,得空帮我从家里拉点旧家具和旧家电?”
“又往平谷运啊,来回油钱怎么算?”
“少跟我扯淡,公家车你着哪门子急。得,赶明儿还是来我家,我多炒几个菜,让老姜陪你们多喝几盅也就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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物业后勤管维修的电工,从老家带回来一些山货。
他把山货分成几份,送给了几个平时对自己很照顾的大哥大姐,所谓礼轻情意重。
电工觉得临时工的待遇太低,也晓得转正的机会过于渺茫。还听说同来北京打工的老乡有混得稍微好点儿的,他的心里变得没着没落,摇摆不定。
姜五一他妈表示你把心呐踏踏实实地放到肚子里,别成天着“一山望着一山高”,能在堂堂的事业单位里上班,临时工也算半个铁饭碗呢。
“唉,哪天你去我家看看,那冰箱制冷,还有那灶台点火,都不太好使了。”
“姐,您家那冰箱用的时间太长了,该加氟利昂了。”
“爱加什么,加什么,你看着办。五一有几套小了的衣服穿不了了,我都洗干净了,你带回去给你家娃穿。”
“嗯,好的,姐。我家小的正好能捡着穿呢。就是大的比五一大,长得老高了都。”
“有芽不愁长啊,你安心在北京奔命吧。对喽,老姜有几件破工作服,你要是不嫌弃,也拿走。”
“不嫌弃,我嫌弃什么啊。我这成天修这儿修那儿,地上滚,树上爬的。大哥的旧工作服都比我现在穿的这身利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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传达室里议论着单位最近发生的两则传闻,搞得姜五一他妈直闹心。
一则传闻是单位接了个大活,签了一个大合同。
大概是说,3年后将在北京举办第十一届亚洲运动会,国家要求对运动会开幕式上的火炬做重点设计,为此特批专款,数额高达几十万元。
当然,合同签署是保密的,合同内容是保密的,所有与设计有关的工作全部是保密的。
但是,树欲静而风不止。
设计科室的外用出车,使用频率在增多,使用时间也挤占了周末休息时间。
单位领导给所有科室人员除了提供午餐以外,还要求食堂增加了晚餐的准备,这是前所未有的。
姜五一他妈慢慢才醒过闷儿来,她相当气愤。
气愤的是因为要额外准备晚餐,增加了工作量,延误了自己的下班时间,直接影响了照顾家里上学的姜五一;
气愤的是只有科室人员,才允许在食堂打晚饭;
气愤的是自己加班加点,单位对于给不给补助,提都不提;
更气愤的是她听财务说,所有科室人员又集体涨了一轮工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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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则传闻是单位可能要实行“承包经营责任制”了。
姜五一他妈记得,单位组织学习过《中共中央关于经济体制改革的决定》。那个决定中提到过,将所有权与经营权相分离,是转变企业经营机制的改革方向。
可学习归学习,实践归实践。
能把学习的精神,落实到真刀真枪的实践中去,则需要勇气和智慧。
不过,天底下总会有第一个吃螃蟹的。在单位里,头一个敢飘出“承包”风声的,还得算人家销售科室和设计科室。
设计科室的人懂技术,销售科室的人有销路。人家两家一唱一和的,兴许就能够把“承包”的事情给办成了。
姜五一他妈也开始活动心眼了,她惦记的不是别的,就是承包食堂。
单位的食堂有个得天独厚的条件,那就是只要把食堂的南墙打开,正好面对的是一条还算繁华的小街道。
“这不就是现成的餐馆门脸房嘛。改革春风怎么着也该吹到我的头上来了。”
姜五一他妈暗自在心里,给自己加油打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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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五一他妈还在翘首以盼改革春风能吹进门,姜五一他爸却意外地被改革春风“推出了国门,走向了世界”。
斯里兰卡,全称斯里兰卡民主社会主义共和国。
斯里兰卡,旧名锡兰,有着“印度洋上的明珠”之美誉。
这个印度洋上的岛国,是世界上第一大红茶生产国,也是世界上五大宝石生产国之一。
老姜所在的建筑公司效益一直不景气,经过国有企业改革重组,建筑公司陆续成立了几家下属分公司。
其中一家分公司里,保留了年轻骨干和一些懂技术的老员工,老姜便在其中。
年初的时候,分公司签署了一份海外施工的建筑合同。
老姜穿着新买的西服,生平第一次坐上了飞机。
在新加坡转机的空档,老姜让同事给他拍摄了一张照片。
照片里的老姜西装革履,成熟稳重,目光炯炯,事业有成。这张照片被他洗成彩色的,一直压在写字台的玻璃板底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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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正是那段时间,老姜在姜五一心目中的地位与日俱增,形象也似乎光辉伟岸了许多。
姜五一经常把他爸在信里讲的故事,跟隋达文和阮长寿吹嘘。
什么斯里兰卡的位置属于热带,终年如夏,那就没有卖长袖衣服的;
什么斯里兰卡的黑人和气友善,特别尊重远道而来的“中国客人”;
什么斯里兰卡的水果丰富,好些东西都是咱们这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
什么斯里兰卡的海鲜超级便宜,大龙虾、帝王蟹、大海螺,早中晚三顿随便吃,吃到撑,吃到吐;
什么斯里兰卡的宝石五花八门,五颜六色,一抓一大把,一挖一大堆;
什么斯里兰卡的红茶味道好极了,是“献给世界的礼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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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有些事情姜五一并不知道,信中没有提,实际发生过。
老姜只是个铸炉工,在斯里兰卡也只是个传授铸炉经验的中国工人;
老姜手下的那几个黑人,馋懒奸猾坏,不给“清凉油”,就从不主动干好自己手里活;
老姜所处的项目工地,位置偏僻,荒郊野岭,鸟不拉屎,根本见不到所谓的海岛风光;
老姜身在国外,水土不服,思念亲人。水果和海鲜,那是沾了领导慰问时集体会餐的光;
老姜用辛苦赚的钱给媳妇买回来的红宝石、蓝宝石和猫眼,他媳妇只是把它们放在盒子里,锁在抽屉中,偶尔才偷偷拿出来在手指上比一比。她不是觉得佩戴宝石有些露富,也不是怕在食堂和面的时候给弄脏了,她只是舍不得去“菜百”花钱为宝石打个托而已。
老姜的光辉,只闪耀了大约十个月的时间。没等到了年底,他就被分配到另一家分公司去了。那家公司的首要职责是:清理国有企业不良资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