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谯看着远处江对岸的灯火，微微地点了点头。
“我第一次见到小芸，是在她爸爸的灵堂。我记得那一天，我放暑假，爸妈因为要外出办事，就委托姑姑照顾一下我，我在姑姑办公室写作业，姑姑接了个电话，回来我就看见她的眼睛红红的。姑姑在办公室里呆坐了很久，我叫了她两声她都没答应我。”
“那个电话应该是……”
“是，是姑姑他们以前的老同学打来的，告诉她骆叔叔的死讯。我姑姑跟领导请了假，又不能把我一个人留在医院，只好带着我一起上了车，去到城市的另一边。我记得，那天太阳特别大，天气很热，可是姑姑牵着我的手，她的手冰凉冰凉的。在车上的时候，姑姑一直望着窗外，我看到她一直在流眼泪。
“到了骆叔叔的灵堂门外，姑姑站在门口很久，她不敢进去。然后我们就在门外听见里面的争吵声。骆叔叔去世了，小芸的妈妈又不知所踪，他们家的人在商量着小芸将来的抚养问题。我那时还小，懂得不多，但我从他们争吵的话中也能明白，没有人愿意抚养小芸。”
“骆芸她，其实也很可怜。”此时，辛逸突然有些理解了，以前和骆芸吵架的时候，骆芸脱口而出的那句“你们这样的人，没经过风浪，没体会过人生的灰暗，总觉得世界美好阳光灿烂”，骆芸在小小年纪就没有母亲的疼爱，父亲早逝，又处在被家人嫌弃的境地，她那时候的惶恐，的确是自己无法体会的。
“我当时什么都不懂，只是觉得这个小女孩很可怜，我还问姑姑为什么她家的人都不要她了？那她以后怎么办呢？姑姑听后，没有回答我，她只是擦了一下眼泪，就走了进去。可是，他们家的人看到姑姑，一下子非常激动，姑姑只是匆匆看了骆叔叔的遗像一眼，连香都没来得及上一柱，就被人推了出来。
“我从没见过这样的阵仗，吓得在旁边站着动也不敢动。然后我就听见姑姑对那个人说，请她抚养小芸，所有的费用由自己承担。我后来才知道那个人是小芸的姑姑，就这样，我们两个人的姑姑，一个出钱，一个出力，解决了小芸的抚养问题。我姑姑还想办法为小芸的姑父找了一份稳定的工作。”
“你姑姑，是想要用自己的方式去报答骆叔叔的恩情吧。既然没有做夫妻的缘分，那就尽自己的力照顾好他唯一的女儿。”
“可以这么说，姑姑常常去看望小芸，每次去都带很多礼物，她是把小芸当女儿一样去疼爱。只要在能力范围内，她几乎会满足小芸的一切要求。包括后来小芸转学到我所在的中学读初中，我姑姑也舍不得小芸住校，而是把小芸接到她自己的家里住，家长会也是我姑姑去开。不知道的人，真觉得我姑姑就是小芸的妈妈，她们就像是母女一样的相处。
“那时我奶奶已经去世了，我爸爸妈妈也是支持我姑姑的决定的。特别是我妈妈，她一直都觉得是自己的娘家人害了姑姑，把姑姑原本可以很幸福的姻缘和人生破坏了，她一直对我姑姑很愧疚。那时的我，也觉得小芸身世可怜，所以特别照顾她。以她的哥哥自居，不让一些坏孩子欺负她。如果能一直这样，该多好。”蒋谯无奈叹道。
是啊，如果能一直这样，该多好。骆芸失去了父母，但收获了另一个家庭的亲情，如果能一直这样，她就如同是蒋玉禾的女儿，是蒋谯的妹妹，也能在爱和关怀中无忧无虑地长大。
可是，命运的轨迹没有按照所有人的设想不偏不倚地向前推进，它总是会在令人意想不到的时候出现偏离。
骆芸在成长的过程中，更加的依赖蒋谯，她喜欢上了蒋谯，她对蒋谯的念想，不止是哥哥。
“你其实，一直都知道骆芸喜欢你吧？”虽然心里有些不舒服，但辛逸还是问到。
蒋谯深深吸了一口气，再呼出来，彷如叹了一口气：“是，我知道。我原以为小芸只是因为坎坷的身世，所以特别依赖人，也特别敏感。可是到后来，她总会有意无意问我是不是有喜欢的女生，将来想要找什么样的女朋友，每当有女同学和我接触多了一些，她就会问东问西，她对我特别关注，我觉得自己的一举一动她都清楚得不得了。辛逸，我不是傻子，如果这样我还不知道她的心思，那我也太迟钝了。
“可我只当她是我的妹妹，没有其他的想法。我也在反省，是不是我因为她的身世对她特别照顾，让她有所误会？所以，我开始注意自己的言行，注意和她的相处方式，让自己不要做无谓的事情让她误会。
“再后来，我爸爸的单位要到这边来开设分部，我爸爸和其他一些同事被派过来进行筹建，我们全家就搬到这边来了。说实话，当我知道要搬家要转学的时候，我真是觉得松了一口气。更何况，在这里，我遇到了你。那时候，我真有一种人生重新开始的感觉，是不是很夸张？也不是没见过活泼的女生、漂亮的女生，可就是不知道为什么，只有你最吸引我。”
闻言，辛逸有些脸红，当蒋谯这样直白地说着这样的话，还是会令辛逸觉得很不好意思。她只是轻轻笑了一下，开着玩笑：“那我是不是应该说，承蒙阁下看得起我，我倍感荣幸？”
蒋谯略带宠溺地弹了一下辛逸的额头，把她拉回自己怀中：“是我的荣幸。”
“可是骆芸好像并没有如你所想的回头是岸啊？”辛逸更想知道的是，蒋谯到底是被什么枷锁套着。之前的一切，也只是上一辈不圆满的遗憾，为什么做为后辈的蒋谯会像是背负了什么责任似的？
“我转来这边之后，就觉得距离应该会是最好的办法让小芸淡了心思。可是我没想到，她还是追了过来。而且，还有我姑姑的嘱托。”
“你姑姑？”
“可能是我那段时间特别冷落小芸，她写给我的信，我也是能不回就尽量不回。于是，小芸把一些话写在了草稿纸上，她准备中考，书啊、练习册啊、草稿纸啊堆了一大摞，我姑姑在收拾屋子的时候，无意间看到了。
“姑姑没有问小芸，她知道小芸敏感，怕询问她会让她感到不自在，毕竟感情再好，也不是真的母女，姑姑还是有些顾虑的。所以……所以姑姑来我家，跟我爸妈说了这件事。”
“你们家，不会真的来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那一套吧？这都什么年代了？这报恩还情的方式，也太返璞归真了点吧？”辛逸忍不住抱怨。
“你这什么形容词？”蒋谯轻轻敲了一下辛逸的头。
“你懂不就得了。”辛逸拍了一下蒋谯的手，不以为然。
蒋谯想起那一天，他放学早，觉得有点疲惫就在卧室休息了一下。等他醒来时，听到客厅里有交谈的声音，以为家里来了客人，自己也不想出去寒暄客套，于是选择就躺在床上看会儿书。谁知一听是姑姑的声音，蒋谯纳闷儿着姑姑怎么来了？正起身准备拉开房门，却听见了自己的名字。
“哥，嫂子，芸儿这孩子，从小就心思细腻，我也是无意间看到她的草稿纸，才知道她……没想到她对咱们蒋谯……”
“玉禾，孩子们现在还小，都还是读书的年纪。以后什么情况这都还不知道呢，现在说这个也太早了。他们现在，应该把心思放在学习上，我觉得，你回去也得好好引导一下芸儿。”蒋玉森抽着烟，皱着眉。
“我知道，哥，这些我都知道。可我毕竟不是芸儿的监护人，也没有血缘关系，要引导她又不影响她的情绪，这还是很棘手的。”蒋玉禾搓着手，思考着措辞。
“那你想怎么处理？”蒋玉森问。
“哥，嫂子。我是肯定会去好好引导芸儿，让她把心思都用在学习上，将来长大了，就顺其自然吧。只是，我有个不情之请。”
“你说。”
“这一辈子，不管怎么说，是我对不起芸儿的爸爸，他就这么一个女儿。不管是我们过去的情分也好，还是他曾经为了我牺牲了前途的恩情也罢，我觉得我都有责任去照顾他唯一的女儿。只要能让芸儿安稳长大，也算是我对得起九泉之下的天齐了。
“所以，哥，嫂子，请你们同意，请你们允许，让我以芸儿的意思为先。将来，若芸儿没了这样的心思，那咱们也没什么好说的，若将来，他们长大了，芸儿还是喜欢着咱们蒋谯，请哥哥嫂子成全。”
“玉禾！你这是……”蒋玉森掐灭手中的烟，觉得妹妹的提议简直不可理喻。“我们蒋家是对不起骆天齐，你要养他的女儿，我们也都支持，可是，这不是把我们小谯搭进去的理由。你说的这些，什么以芸儿的意思为先，那你考虑过小谯的意思吗？你是小谯的亲姑姑啊！”
“我知道，哥，我知道我很自私，”蒋玉禾潸然泪下：“我没有其他办法去报答他了，芸儿有什么想要的，我也只能尽我所能去满足。只有这样，我才好过一些。”
“你好过一些？那我们小谯呢？他现在还只是一个孩子。那万一将来他们长大成人了，小谯对芸儿没有那个意思呢？这对我们小谯不公平。我不同意，大人的恩怨，不能让孩子来还债。”蒋玉森断然拒绝。
蒋玉禾流着泪，突然就跪在了蒋玉森夫妇面前：“哥，嫂子！对不起！对不起！我这一生，注定是孑然一身。没有夫妻缘，没有子女缘，我所有的亲人，只有你们了。这么多年，我从来不谈这件事，从来不在你们面前叫屈，从来不要求什么。请原谅我，今天，我不得不拿这件事来请求你们，看在我孤独一生的份上，成全芸儿吧。”
“你……”蒋玉森说不出话，程素梅也只是深深叹了口气。如果要说因果轮回，今天所有的苦苦相逼，都是自己娘家人当年种下的因。
“我不同意！”蒋谯听不下去了，拉开了房门，大声反驳。
客厅的三人齐齐看向他，程素梅率先反应了过来，走过去拍了拍蒋谯：“你这孩子，什么时候回来的也不说一声，我们以为你还在学校呢，吃饭了没有？”
蒋谯没有回答母亲，他绕过程素梅，把蒋玉禾从地上扶起来，再扶着她坐在沙发上。这是他第二次见姑姑哭泣，平时的姑姑，一直都是和蔼可亲又温柔，脸上总是挂着暖暖的笑容。姑姑待他好，他都记着。可是，他也有自己的所思所想，于是他说：“姑姑，我对小芸，没有那样的心思，我只拿她当妹妹。”
蒋玉禾只是泪眼朦胧看着眼前已经是个大男孩儿的蒋谯，拂了拂蒋谯的头，轻轻说：“我们小谯，长大了。你一定很奇怪，姑姑为何一定要这样，你愿不愿意听听姑姑的故事？”
于是就在那个晚上，蒋谯第一次从姑姑和父亲的描述中，知道了整个事情的来龙去脉。越往后听，他眼中的光芒就暗淡一分。
最后，蒋玉禾握着蒋谯的手：“你们还小，学习一定是你们现在首要任务，你成绩一向很好，将来一定有好前途。姑姑只是希望，芸儿无依无靠，咱们家能成为她的港湾，让她的人生不像她父亲那样悲苦。小谯，姑姑求你，好好照顾芸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