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这时候,我才发现,平时自己以为的效率到底有多么的低。本来两个小时就能做完的事,非要拖一整个下午。如果不必在做事情的时候想着昨天的事情,可能更用不上两个小时。不过是一堆年底各公司最后的宣传提议,大同小异的,与往年相比,也没有出现什么新的花样。
昨天荣昌东街有人打架这件事,是警察局内部的一个警员打给邱先生的。这倒让邱先生有些惊讶。那个警员之前与我们并无瓜葛,这件事又不是什么大事,邱应的饭店在明面上又和我们没有关系,何至于特地告诉给邱先生呢?于是,邱先生便推测说是小王暴露了,是对方在试探。如此,便叫我到邱应那边做个策应。叫我们都没想到的是,这是他们的一个圈套。
天黑之后,警察局局长高乔晟到邱宅去,说是想和邱先生谈谈最近天津几处码头发生的抢劫案。拐弯抹角地,他问起我的事情来。说我做邱先生的助手时间这样长,一定是很忠心的。诸如我如何幸运的话,他说了很多。最后,邱先生摆摆手说,若只是谈关于我的事,不必继续浪费时间。
高乔晟便将我被拘押在巡捕房的事告诉给了邱先生。巡捕房本来是给警察局作备用的,多少也听从他的命令。只是巡捕房到底不比他手底下的警局,其中各人身份背景、性格如何、社会关系等他并不能道出全部。于是,也就有黄奇翎向我透露出事情的轮廓。至此,我们便清楚了此事是为了调查我与邱先生之间除了工作之外的关系。
对外,邱先生是我的上司。我们之间虽有血缘,但属于远亲。这点血缘不足以成为邱先生如此提拔我的理由。所以,邱先生时常向他人提起我的工作能力,强调他对我的信任。我亦成功地迎难而上。许多闲言碎语便在此间消失了。
只是,流言仍旧存在。不知何时,流言变成了另一副模样。传言说,我在背地里替邱先生拉拢帮派人士,以保证我们的生意不受人算计。时间一长,邱先生自然有把柄在我手中,于是也就只能听凭我的意愿,给我升职了。我和邱先生每次论及此事,都不由得哑然失笑。有一次,还是邱先生玩笑地说:“这说明我们最看重的还是生意嘛。”这话的意思是,我们作为商人的伪装很是奏效。
可是这还是第一次有警察局牵连进来,甚至是第一次闹到明面上。我们自问并未与人结仇。是我们不经意间阻了谁的财路,遭人报复?还是与刘梓玺一事有关?
今早我从魏睦的公寓直接来到公司。接近中午的时候,邱先生将我叫到了楼上的办公室里,将昨晚与高乔晟的对话说与我听了。然后,邱先生问我的看法。
“高乔晟从小警员做起,如今能做到局长,一定是有人相助。他来质疑我的事,岂不是质疑自己吗?”
“话是没错。可要谈人的忠贞不二,你我都没这个把握。”
我点头。邱先生说的没错。转投他方甚至敌方的例子我们没少见到。高乔晟现在未必还在还当初那个背后贵人的人情。高乔晟那般人物坐上了局长的位置,会主动除去这个贵人也不一定。想要拿情分来要挟他,只会招来灭顶之灾。同样的,他也不会因为授人以柄而帮忙做这么一场戏。
“那么我去查查高乔晟身边的人,看看他们和我们现在进行中的商业事务有没有关系。”
“除了隐蔽之外,注意别放掉任何一个人。和他有过联系的都要查查看。”
我点点头,将带过来给邱先生签字的文件递上去。
邱先生签着字,说:“在外租一个公寓吧。近期隔三差五地到外面去住。对了,你昨晚去哪里了?”
我接过文件,回答:“在女师大附近。那条街很安全。”
邱先生应了一声。我便退出去,关上门。到现在,关于魏睦,我还只字未提。虽然我没说,但或许邱先生已经知道了。他该是觉得这么个人还没造成什么影响。的确。邱先生尚且不知道我对刘梓玺下杀手的原因。如果他知道了,一定会对我很失望。那件事是绝对的错误。虽然现在还没显现出后果,可我清楚,总有一天,刘梓玺背后的人会来找我要我为我的莽撞冲动付出代价。
既要魏睦到北平来了,我已经没有资格去想在她和这许多事情之间如何取舍。我必须两相兼顾,没有后路。
下午做完了事,我直接离开公司,到小邵那里去取与高乔晟有过联系的人员名单。小邵上次受的伤已经痊愈了。少年人的再生能力确实是比不了的。
“哥,这里面有家人、远点的亲戚、他老婆那边的亲戚、他平时来往的朋友、相熟的店铺。这后面,还有所有在警察局、巡捕房做过事的人的名单。不过啊,这么多人,哥,得什么时候才能查完啊?”
我翻了一遍,这份资料里少说要有四五百人。之前查一个人的社会关系,多数都有个大概方向,不会如此做大海捞针。这次其实是想要有备无患。若是能碰巧找到这么一个可能的合谋者,对我们来说是先手。
“这你就别管了。等我发现问题了再找你。”我将文件袋裹进大衣里。
小邵仍是看着我。我把手里一直握着的一百元钞票塞到他手里。
“节制一点,别把身体玩儿坏了。”
“哥,瞧你说的叫什么话!”
我又戏谑他几句,随后与他告了别。
坐上车,我才想起来今天叫双雪带魏睦去备东西的事情。已经过了三点,她们该回去了。我于是向司机报了公寓楼下书铺的名字。
昨夜见到魏睦时,她脸上没有半点委屈。可我知道,一定是出了事情,她才会选择来找我。她本来还等着港大那边“翻案”。照她的性子,若非实在不可,是不会要我帮忙的。昨晚在外面等了我两个多小时,却只问我了一句便算了。我自觉答话不能叫人信服,她却并未追问。她的心思不在我这里。当然不在。
双雪说,魏睦其实喜欢我。那是她的以为。我却明白。魏睦在那封信中写我,不是因为思念,只是因为她在一个不被人理解的环境中感到寂寞。如果我能做她寂寞的排遣,也无不可。
我只是有点怅惘。对于发生了什么事,魏睦缄口不言。可她明明受了委屈。为何不肯向我吐露呢?却又在午夜之际,将温暖的手伸向我,小心翼翼。清晨时分,她是在望着我哭吗?瞬间消失的泪水,到底打的是什么主意?
她不说,我便无从安慰她。那许多劝告她往前看、想开些的话,全都化作冰雪消融掉了。她并不要我安慰。当然。她向来是比我还要冷静克制的。对自己的未来,她会有一番很好的打算。
车在书铺门口停下。我付了车资,下车。街上没什么人。这条街上住着的有许多女师大的学生和老师。书铺也是一个挨着一个。我走进公寓楼下的这一间,在书架间转悠到刚才乘坐的车子驶离,又等了五分钟,这才拿着一本大学西语教材去门口付账。
以前在欧洲留学时,邱先生在语言上的天赋便力压同学众人,也包括我。我本以为回了国,那些欧洲语言也可以放过我了。可昨天却瞥见魏睦在看西语的《堂吉诃德》。这本书我是只看得懂名字的。现在这个年纪再去捡拾多年前学习的零碎知识,不知还来不来得及。
我上到三楼,驻足那扇干净得奇怪的房门前,敲了敲门。
魏睦在门内应声。随后,她开了门,见是我,笑了。
“快进来。小点声。雪儿睡着了。”她压低声音说道。我点点头,踮着脚走进屋内,果然看到双雪在沙发上睡着了,身上盖着一张毛毯。
“屋里还是冷吗?”我问魏睦。她笑着摇了摇头。我真想收回这句话。屋里冷不冷我还用得着问吗?
“这个暖炉和我家里用的那个一样。”
魏睦说这话时神情语气没什么异样。我稍稍放了心。看样子,她们今天过得很好。双雪待人最是亲切的了。我没看错人。
“你买了本书吗?”
“哦,在楼下那家书铺买的。”我已经忘记了自己手里拿着的这本西语教材。这时经她提醒,赶忙放到身后去。我不该把它带进来的。我究竟在想些什么?
“让我看看!”魏睦说完抿起了嘴。我还是第一次看到这样的表情出现在她脸上。如此看来,她有了点二十岁女孩的惯常样子,不再只是安安静静的了。我往前一步,她倒没有后退,直视着我的眼睛。
“你看错了。”我说。这话中的玩笑意味叫我心跳加速。
“你看什么呢?”她问我。我的视线立刻从她的嘴唇移开。这时,她伸手抢过我放在身后的书。
她翻着书,往沙发走去,边走边说着:“是大学的教材……西班牙语……”
我只顾着盯她的背影,连惭愧都忘记了。她忽地转过身来,问我:“能借我看看吗?我被人塞了一本西语的书,可我对西语一窍不通,正需要它。”
“啊?”
原来她也……不懂西语。
“我说,你在笑我吗?为什么不回答?”魏睦走到我面前来问我。我不禁笑了。好像我在她心目中很是厉害……
我拍了拍她的头,说:“借你好了。看不懂就问我吧。反正我就在这里。”
“嗯。”她应一声,瞥着我往沙发那边去,在双雪躺着的位置旁边坐下。她眼睛不时地从西语书上移到我身上。
“那你先看着,我去那边坐会儿。”我指了指餐桌。魏睦点了点头。
我在餐桌前坐下,从怀里拿出小邵给我的资料,放在桌子上。翻着资料,一行行的人名看下去,我怎么也不能相信,魏睦此刻就坐在我的身后,翻着一本西语书。这许多名字,许多的人,此刻都不过是我眼中可能的敌人。他们像是在环绕着我,将许多的疑点抛给我,由我自己解答,自己承担后果。
桌上有一盏夜灯。我扭动灯座上的转钮,暖黄色的灯光照在一行行名字上,似乎将人名与我之间隔了一层梦境。
过了约半个小时,双雪醒了,咿呀地哼着。我感觉到魏睦看向我的视线。因为对他人的注意很是敏感,或许,因为我一开始就留了一部分心思在沙发那边。随后,我听到她与魏睦小声谈论着。其间魏睦又看向我一次。只是,她并没说什么。
双雪提出要去买晚饭,我立刻表示出赞同。等她出了门,我将资料装回文件袋里,压到灯座底下。然后,我走到魏睦旁边坐下。
“你刚才是有什么话要对我说吗?”
“嗯?”魏睦依旧看着书页。她又拿起那本小说来。原来前面有几页中文的导语。
“因为你总是看向我。”
“雪儿说你今天下班很早。”
“还有呢?”
“还有……还有什么?”
她将书放下,转过身来直视着我。
“你是不是不知道怎么喊我啊?”
“这倒是个问题。”她点点头,“因为不知道该叫你什么,所以没法开口。”
“你总还记得我的名字吧?”我开玩笑地说道。
她也笑了,念道:“邱深。”
我笑:“那你想怎么叫我?”
魏睦思索许久。可惜在我们两个都是单字名上,不然同师兄师妹那样直呼名字便可了,不会显得生疏,亦不过分亲昵。
“直呼姓名就好了。”
我把桌子上放着的小说拿在手里翻看。扉页上草草写着个名字,分辨不出。
“叫你邱先生好吗?”
我听了真是一口气闷在胸口。真想就此回她一句“去了邱也可以”……
“还是叫邱深吧。雪儿都这么叫,你叫也不会奇怪的。”
“可是……”
“就这样吧。然后,你这本书是谁借你的?他不知道你不懂西语吗?”
“这书……那人你也认识吧,夏子骏。”
我将书从头到尾翻了一遍,书是全新的,没有标注,甚至有几页还没裁开。夏子骏……香港那个吗?当时还是他找到魏睦,他们两个是见过的。我记得夏子骏是天津人,许是来北平探亲的。从民国十九年,天津被设立成南京国民政府直辖市之后,许多在北平的公司都迁到了天津以求方便。他的本家可能也在北平……倒是有一家做外贸的姓夏。
“在火车上碰到的?”我把书还给魏睦。她把它随手放在桌上,不甚在意的。对那人的心思,她竟然毫无察觉吗?
“是。在火车上他把这本书塞给我,都没给我机会推辞,人就走了。我想着书总要还他,到时候我一点没看过又不好……”
“那有什么的,”我打断她,“一本书而已,又不是什么孤本,还是外文的,楼下那件书铺都买得到。叫他自己再买一本吧。”
我吐出一口气。这人塞给她一本书,不就是为了以后还能再见面吗?之前见到夏子骏,只当他是有些热情,还保留着我们之间的情面,也帮了他许多。没想到遇到姑娘时他倒是别有用心。
双雪买晚饭回来了,见到我们坐在一起,有点惊讶。
双雪把东西放到餐桌上,对我们说道:“过来吃饭吧。”
我趁起身的动作瞥向魏睦,看见她把那本《堂吉诃德》摆到了几案的一角。一想到她也同数年前的我一样受着西语的折磨,我不禁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