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日，双雪本是要去买菜的。她穿上了厚棉袍，提上了篮子，踏进了北平冬日的寒风中。
过了一个小时，双雪又挎着空的菜篮子回来了——菜市场没有她想买的菜。路上，她正想着晚餐备些什么，却远远看到一个灰色的身影在邱宅的院墙外徘徊。那是一个她从未见过的女人。
双雪走过去，打量着她的模样。长得倒是不错的，细看也算有几分标致。只是脸有些消瘦，不然吃得鼓鼓的，一定会更招人喜欢。她在心里想着。嗯……不过，可能不够机灵，她都盯了这么久了，也不见这人有什么反应。
双雪于是从她面前走过，却正巧踩在一块冰上。她伸出手扶住了双雪。双雪注意到她的手被冻得通红。这一次面对双雪的视线，她笑了。
“你来找人吗？”双雪问道。她忽然有了点这人是谁的眉目。可是要说是知道了这人的身份也不确切。毕竟，双雪所能想到的不过是那日看到的邱深的那一封信。从那信的字里行间，双雪想象出的正是这样一个女子。你会觉得在快要滑倒的时候被扶住，抬起头看见的应该是这样一张脸。
但是，在想象邱深所爱慕的人时，双雪绝不会想到这么一张脸。但双雪的想象如何并不重要。
她答是。看来有可能就是她。双雪又打量了一次眼前这人。穿得真够朴素的，手里还拎着行李箱。她来北平了，邱深要是知道了，一定会很开心吧。
她脸上的浅浅笑容倒有些像邱深惯有的表情。是向邱深学来的吗？可他们才认识多久呢？
双雪曾以为这世上如此笑着的，只有邱深一人。这笑容很是叫人受安慰。双雪分辨不出叫她感到安慰的是邱深还是这种笑容。
“你来找邱深吗？”双雪问道。
她点了点头。果真是她。随即她笑着说：“你认识他吗？”
双雪拉着她的手，想表现出一些亲近。介绍了自己之后，叫她到对街的咖啡厅等着。
当初偷偷看信的时候，双雪非常紧张。因为是从奉天寄来的，而邱深刚从奉天回来。那晚在邱深房门前瞧见的他那一副愁苦模样，双雪还记在心里。
所以，对这姑娘的名字她倒是没有看清楚。似乎是姓魏。既想不起名字了，也无法把此刻心中所想赋予一个具体的对象。那么她是从奉天来的？独自一人？可她最多不过二十岁……也是同她一样，没了父母亲吗?
与这姑娘分别，回了邱宅，双雪立刻给邱深打去电话。
电话那头的邱深似乎一点也不惊讶。他早知道她会来。
挂了电话，双雪才将胳膊上挎着的篮子放下。
若是说双雪因为见到了这人，得知她照邱深所想的来了北平而不高兴，那倒是说错了。双雪还记得邱深的犹疑不定。这个人，在那么多大事上都举重若轻，竟然也会遇到困难。双雪当即决定要帮他一把。因此，她才将自己从对方信中看出的告诉给了邱深。本以为邱深只是犹豫着对方来北平之后会否有不便之处，没想到，他干脆根本不相信对方会来，因此也不肯发出邀请。
听了她所说的话，邱深脸上舒展开的笑容，似乎与以往有所不同。那时，双雪就明白了，她一直以来想象着的有幸陪伴邱深的那位女子出现了。
回忆她信中的措辞，实在是客气。明明很想念一个人，却要对方不要在意自己流露出的想念。而邱深呢，却也完全不肯相信。这两人倒是有些默契。
又因为信上字迹灵动，双雪一直以为这女子该是温婉柔和的名门闺秀。或许在某处与邱深偶遇，两人互生情愫，实在像是小说话本上的故事。可当见到这人的时候，双雪却发现完全不是这个样子。她身上并没有那种家教使然的气质，反而看起来有些狡黠，一双眼睛不肯安静，表示她心头一直在盘算着什么。在双雪走过来的一路上，她一直避着眼神，怕双雪找上她似的。明明是来找邱深的，也清楚地址，却等在外面的寒风里。她知道她可能会等上多久吗？难道是想叫邱深瞧见的时候可怜她吗？
这样一个来路不明，又有些心计的女人，真的能做邱深的良配吗？况且现在世道这么乱，假如她真的别有居心怎么办？如今是双雪劝了他，才叫人到北平来的。如果真出了事，该怎么办？
双雪心里想着这些，手仍放在电话听筒上。身后的帮佣王姨突然出现，拍了一下她的肩膀，把她吓了一跳。
“给谁打电话呢？这么慌，出事情了？”
“没事……王姨，我刚才去买菜，没看到新鲜的，就回来了。”双雪把空的菜篮提起来给她看。
“哎呀，是啊，最近打仗打的，连新鲜蔬菜也没有了。”
王姨是邱先生在上海的朋友介绍来的，此前在邱先生那位朋友家已经工作了二十年。
双雪附和了一句，然后说：“王姨，我身体不舒服，我先去休息一会儿，有事喊我就好了。”
“好的好的。本来邱先生就说不要你做事情，叫你放假了好好休息的。这边我来，你去吧。”
双雪点头。这次的邱先生说的该是邱深了。一直以来，双雪的事情都是他在打点。她知道做老板的邱先生也是有意帮助她的。可，说来可笑，她竟会觉得邱深同她有相同之处，好像他们在一个阶层里一样。双雪明知道邱深留过学，现在又是邱先生最得力的助手。怎么说的来着？社会精英？可，大概是邱深对她太亲切了吧。自小时候，她到邱宅来找母亲那会儿，邱深的笑容便令她感到温暖了。
那是一种知道有明天的温暖。
所以，她也得弄清楚，邱深将自己的明天给了一个怎样的女人。
双雪本想等邱深回来，让他亲口讲出与那人相识的来龙去脉。可是这一晚邱深竟没有回来。
楼上，邱先生房间的灯亦彻夜未熄。
连双雪都能感觉到，邱宅一定出事了。一夜辗转担忧后，双雪却在第二天早上接到了邱深的电话。是从办公室打来的。电话里，邱深的声音听起来很疲惫。
“哦，真巧是你接电话。”
虽然听来疲惫，却还有心思开玩笑。白天若是她在家的话当然是她接。可这一晚过去，她哪里还有心思出门去。
“什么事？有何吩咐啊？”
“这样，我拜托你件事。”
“别客气啦，少爷，直说好了。”
邱深在那头笑，笑声像是拿羽毛搔耳朵，叫人想躲一下，却忍不住跟着笑。
“你到我公司来取一个地址。昨天你看见的那个人在那儿。你带她去买些必要的东西。”说完，又补上一句，“带她在北平逛一逛。拿我放在玄关柜子上那个盒子里的钱。”
“你昨晚休息的不好吗？”双雪突然问。问出口之后，自己还觉得有点突兀。
“我没事。昨晚我带她到公寓去，就在那边休息的。房间有点冷。”
“好的。你说的我照办就是。放心。”
“嗯。”一声之后，他那边挂断了。
双雪将听筒当的扣回去。所以他们已经是可以一起过夜的关系了。哪怕是邱深的要求，那个女人竟也不矜持些吗？他们才认识多久呢？几个月而已！
想到这里，双雪不禁笑自己。是她太保守了。在护理学校时，她的同学们有的是才认识几天便成双入对地出现。不管其中有几对长久，总还是因为出现数量之多，而成为了一种正常现象。叫她奇怪的是，之前写一封信邱深都如此犹豫，现在却进行得这么快吗？
哦……双雪于是意识到，那时邱深之所以犹豫，才不是因为担心自己会被拒绝呢。他是在考虑今生是否真要与她为伴，以及对方是否可能接受他。信已寄出，人已到了北平，双方态度均已明确，还等什么呢？
总之，她想做的并没改变。问不到邱深，直接去问那个女人也无不可。这样想着，双雪收拾停当，又写了张可能要买的东西的单子，往邱深在的那家公司去。
到了公司，稍等片刻，邱深便从那一间间办公室的其中一间出来了。公司里有一种所有人都很忙碌的气氛，不时传来有人打电话的声音。双雪等着的门厅里有两个人就着一份文件几乎要吵起来。邱深在这时出现，看了那两人一眼，没说什么。
“还问有没有休息好……我看你倒是一副没睡好的样子。感觉很辛苦吗？其实你不是一定要帮我这个忙的。我只是觉得可能你带她去比起我要方便些。”邱深关切地看着她。
双雪摇摇头：“我没事。你把地址给我吧，我尽快带她去。她昨天刚到，今天兴许也没缓过来呢。”
“嗯……我倒是不担心她。她之前自己去了比北平还远的地方上学，倒把自己照顾得很好。这样，你带她买完东西回这处公寓，在那里休息会儿也可以。等我下了班，我也会过去的。”邱深把写好地址的字条递出来，双雪接过来。
双雪忽然有点明白了邱深为什么会选择那个女人。他那一句“我倒是不担心她”，说得那么肯定、自然，好像对那个女人已经了解到完全放心的程度。
“行，那就照你说的。”
“那我先回去了。真的谢谢你，帮了我大忙。”邱深笑着点点头，转身回了办公室。
门厅里那两个人不知什么时候走了。现在只有双雪和一个坐在桌子后面的秘书。双雪心里有点不忿。这个突然出现的人，竟然叫邱深替她说“谢谢”，而且还是对双雪说的！双雪以为她与邱深认识这么多年，已经到了不必谈谢谢的程度。好吧，因为是他喜欢的人，这么点不舒服她也忍下了。
公寓离邱深的公司还是有段距离。双雪坐了一段电车，又走了两条街才到。她敲敲门，门内有人应了一声，然后是急促的脚步声，一边喊着“来了来了”。
门开了，两人相视一笑。双雪被让进屋内。
“这房间很好看。”这房间多半是邱深选的，与邱深在邱宅的房间一比较，几乎可以在每件家具上找出共同点。
“可，不觉得色调有点太暗了吗？”双雪问。
女人已经坐到了沙发上。刚才她应该就是坐在那里的。她手里拿着一本书，用手指夹着，才看不到十页。封面上的书名是外文的。
她抬起头来看着双雪，随后把书放下，走过来拉她在沙发上坐下。
“我倒是喜欢暗一点。房间里的光线看书不成问题。我感觉好像在深夜里看书，四周又静。”
双雪面对她这一番话有点不知所措。和她谈看书吗？还是谈看是时光线不足对眼睛不好？还有，她为什么突然这么热情，拉着她的手不放？这这这，果然如她所想，她这么有心计，因为知道双雪与邱深是旧相识，现在在讨好她吗？
“我来找个话题吧。嗯……可以说说你是怎么认识的邱深吗？你是他妹妹？”
双雪有些惊讶。这人怎么自说自话的，竟先问起她来了？她自己是怎么回事，竟然一输再输，又让她占了先手。
“我……算是妹妹。因为我很小的时候便受邱深以及邱先生照顾了。现在我上的学也是他们帮我。”
她听了倒有些失落的样子。不然呢？她期望听到个什么故事？双雪皱起了眉。或许是因为双雪了解两位邱先生，知道他们向来是愿意帮助别人的，所以不觉得自己的地位很特殊。倒是她，在接受邱深的好意之时，应该还不知道这情况吧？
双雪于是又补上一句：“不过，我和你自然不同了。邱深可不是单单为着让你念书才叫你来北平的。”双雪本来想要的效果是两人就此玩笑一番。可是话一出口，她却叹了口气。
“你想知道我们怎么认识的吗？”
她一副很想诉说的样子。既如此……“想听。”双雪如是答复。
于是，一个几乎由不确定构成的故事进入了双雪的想象之中。不过，因为全是不确定的种种，竟也有些浪漫的特质。在香港的一条街道上，邱深的车坏了，偏偏她就坐在邱深后面的出租车里。可假如只是如此，何至于让邱深那样为难？这样一个故事，也不过是萍水相逢罢了。可是，她就只说到这里，便不再开口了。
“一见钟情？”双雪不由得问道。
她睁大了眼睛，像是在跟自己确认那样想了想，之后说道：“我不太懂什么叫一见钟情。但我想，大概就是那种感觉吧。想要进入他的人生中，若是不可，能多留一秒也好得多。这样想着。奇怪吗？”
双雪拍了拍她的肩膀，很豪气地说道：“这很好！”
她笑了，眼睛眯起来。然后，她说道：“我叫魏睦，魏蜀吴的魏，和睦的睦。”
“叫我双雪。或者雪儿，邱深也这么叫我。”
“好名字。”她仍笑着，透出一种由衷喜欢的感觉。这种感觉传到双雪心里，叫双雪也有些喜欢起她来。
“咱们去买东西吧。我列了单子，你看看？”
双雪把写好的单子从口袋里拽出来。“你看有什么不必要的，或者另外的，我们想好了去买。现在天太冷了，出门可要动作快。”
“你说话真有趣。”魏睦接过单子，来了这么一句。这还是第一次有人这么说。
“嗯……这上面写的很全了。只是，我不需要再买衣服，我要穿的自己都带了，我家那边比北平还冷，我穿着我带来的衣服不会冷的。然后，书也不必买，问师兄师姐借就好了。嗯……”
双雪看她还要说下去，干脆把单子抢过来，说：“衣服当然要买。你来北平念书，自然该穿些北平时兴的样式。不过，今天先买些，以后有了缺的再添也可以。”
魏睦伸手想抢双雪手里的单子。双雪将单子照折痕折好，放回外衣口袋里，说：“既然来了，不如自然些接受人家的好意，如何？”
魏睦点头笑道：“你说得对。”
双雪在布料店里挑来挑去时，魏睦只管站在一旁做模特，任由双雪把一块块各色花样的布料比到她身上。她脸上几乎一直挂着笑容。偶尔双雪从布料转向她，却会看到她赶忙提起嘴角。说实在的，双雪看得出，她从进了布料店之后眼睛里便再也没出现过笑意。
“不如就这块墨蓝色的做件夹棉的大衣如何？”双雪提议。魏睦只是说好。
交完定金后，双雪拉着魏睦走出了布料店。
“近中午了，咱们去喝杯咖啡，吃点点心如何？”
魏睦答好。
于附近一家咖啡厅坐下时，双雪直接说道：“刚才在布料店，看你很勉强似的。是觉得累吗？”
“啊？”魏睦像是没听见她的话，愣了一下。
“我说……”
“哦，不，我不累的。我只是想起来快过年了，对不对？”
“嗯……那倒是还早着。这还没到腊月呢！”
“说来不怕你笑话，我是最记不住这些日子的。因为现在用西方的说法多了，我更是记不住了。我总觉得入了冬，天一天比一天冷下去，然后有一天不那么冷了，就是快过年了。”
“如果说是白天变长的话，该是冬至才对。”双雪纠正道。
“哦，是吗！”魏睦笑了。
“我看，你并不是在关心这个吧。”双雪将手指按在菜单上，一行一行地看下去。许久，对面都没一点声音。
双雪于是抬起头去看，惊讶于魏睦的泪眼盈盈。魏睦眨了眨眼睛，于是那泪水又不见了。刚才看到的好像是双雪的幻觉。
“怎么了？”
“我……我想起我母亲来了。以前快过年的时候，她也会带我到布料店裁新衣服。那真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魏睦说着，直视着双雪的眼睛。她眼里看不见半分泪水的影子，只是一双眼眸像刚洗过，亮晶晶的。
“其实我一早想问你……”
“问吧。直说无妨。”
“我这人说话不惯拐弯抹角的，你别见怪。我想问，你的父母已经过身了吗？”
“没有。”魏睦挤出一丝笑容，那是干枯得同窗外寒枝一样的笑。“只是我再也不能回家去了。”
“为何？”
双雪追问。魏睦盯着桌边那盛有刀叉茶匙的小巧篮子，手指撕扯着身前铺着的餐布。
当双雪将目光放回到菜单上时，她说道：“我的存在只会给家父家母带来耻辱和麻烦。只有消失，才是止损。”
双雪的手顿时止住了动作，停在了菜单上写有“玫瑰糯米糕”的一行上。她抬头去看魏睦，对方仍是笑着的。若不是见过她灿烂的笑，还会以为她刚才所说的不过是玩笑。
“别说我的事了。你点好没有，我都饿了！我早上也没有吃过东西。不对，我都好久没有好好吃东西了。”
“那不如我们去吃别的吧。我带你吃些北平的地道东西。”
双雪努力笑着，想叫魏睦也能轻松些。可她却感觉到，魏睦刚才那副神情叫她心里像有石头压着，透不过气。
“那可要拜托你了。”
魏睦倒是又笑得灿烂了。看她这样，双雪心里也能放松一些。
双雪一边拉着魏睦往街上走，一边在嘴里念叨着：“要说到吃我可是很拿手的。这附近就有家卖中式糕点的小铺子，看起来不起眼，外地人还真注意不到……”
她说着，魏睦在一旁笑着附和。两人沿着街道走来转去，吃过两三家后，又买齐了东西，回到了公寓里。此时已是下午三点。
进了公寓，双雪累不可支，倒在沙发上睡着了。似乎睡了很久，她迷迷糊糊地醒来，看到邱深已经从公司下班，正坐在房间另一端的餐桌上看着什么资料。她慢慢地起身，推开身上盖着的毛毯，这才看到魏睦坐在沙发边上，也就是她的脚边，正在看上午的那本书。房间里点着灯，两人手边各有一盏，彼此之间并不言语。
先是魏睦与双雪视线相交，之后，魏睦像是要喊邱深似的往他那边望去，犹豫之后，还是没有开口。她转而问双雪：“睡得还舒服吗？”双雪点头，有些惭愧地问自己睡了有多久。魏睦答道不过一个多小时。
“那今天他下班倒是够早的。”
“是吗？”
魏睦又看向餐桌。那眼神，像是在确认那里的确坐着一个人似的。
“你们俩也够别扭的。”双雪小声说。
“你说什么？”
“没什么。这个，你们也没吃晚饭吧。不如我去买些回来？”双雪抹了抹额头上的汗，从沙发上站起来。
这时候，倒是邱深转过头来说：“那可麻烦你了。买些普通的就好。”
双雪应下了，将衣服上下整理好，穿上鞋，便出了门。
许是这两人想说什么话，当着她的面不好说。她躺在那里时，他们又怕她醒着听见了。不然，这两人确实够别扭的。双雪想着魏睦犹豫着叫他的那样子，不像是打算要一起生活的人，倒像是在看学校里遇到的好看的男同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