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命在即，董小宛担心的却是留在家里的惜惜。二人情同姐妹，如今小宛一旦离开，窦、霍两家怎么肯轻易放过家里的人？想到这里，董小宛不禁犹豫起来。纵使她此刻迫切摆脱这种困坐愁成的境地，不愿再束手待毙，却更不愿眼看着亲如姐妹的惜惜掉进火坑。
感情的积淀与时间自是分不开的，那每朝每夕的温情相伴，那些共同经历的苦难，那些一起分享的心事，都在一点一滴中铸成了不是血缘却胜似血缘的亲情。每一个会心的微笑，每一个落寞的眼神，不用言说，身边的这个姐妹便心知肚明、一目了然了。她是这般懂她，扶持她，照顾她，也正是如此，愿为她生为她死。
董小宛瞧着毅然决然的惜惜，不禁潸然泪下。此生除了父母，还能有如此待自己的人，倍感温暖。若能逃过此劫，必当以感恩相报。整理好两个包袱，带了些细碎的银两来到惜惜身旁，隆重地一跪。曾跪天跪地跪父母，如今若不是惜惜舍命搭救，恐怕再无安息之日。
三更时，包平伯领着一位诚实淳朴的汉子走进屋来，他就是大虎，包平伯的儿子。大虎一路上听他爹叫他送一位有恩于他的秦淮歌女，那颗质朴的心显得激动不已。
在一钩斜月的微光下，董小宛悄无声息地往包家走去，她胆战心惊，娇喘吁吁，香汗涔涔。船到望亭的时候天已发白。董小宛站立于清晨的船头，深秋的寒冷使她微微颤抖，结果上了贼船，差点儿被拐卖，幸亏被一个船家暗中搭救出来。得闻小宛走后，窦、霍两家继续生事，家中日夜胆战心惊，仿佛置身于死一样的寂静和黑暗之中。
面对此情此景，董小宛实在难以应对，仿佛又回到了父亲病入膏肓时的惨淡场景。不得已之下，重操旧业成了摆在眼前难以抗拒的选择。狠心决然地将自己卖到半塘的妓院，又开始卖笑、陪酒、陪客人出游等等以笑谋生的日子。
人生仿佛又回到了烟花罪孽的起点，命运既已做出了如此安排，再无力去多说或多做些什么。灯红酒绿留人醉，胭脂如色艳桃红。原来强大的还是天上那双翻云覆雨的手，即使改变了天地，换了时空，还是逃不开这样的际遇。
倒是有一种客人颇受小宛的欢迎，也只有这样的客人能让她有机会暂时忘却风尘中的不快。他们既有闲情逸致，又有足够的财力，往往偏好在游山玩水时邀一位志趣相投的青楼女子同行。对于陪客出游这样的差事，小宛自是兴趣盎然。一方面可以避开画舫中不分昼夜的嘈杂，一方面可以游山玩水、吟诗作画，正如她所愿。
虽说有此雅兴的客人大多上了年纪，但比起那些年轻力壮却留恋花丛中的庸俗之人，实在是没有什么值得非议的地方，更没什么可憎之处。既然客人盛情相约，小宛当然欣然前往，无所顾忌。三番五次地受客人之邀，游太湖，登黄山，泛舟西湖，饱览大好河山，一去就是十天半个月的光景。游太湖，行舟碧波之上，悠游林泉之间。三千景色，集此一湾彰显。悠然其间，忘乎所以，凡尘世事皆远去。
就这样寄情于山水，举杯与青山共饮，随风与阳光共舞。与这山，这水，相看两不厌。山外青山湖外湖，黛峰簇簇洞泉布。真可谓山不高而清秀，水不深而旷远。在这风景之间，就将那些凄凉与不堪遗忘了吧！
游黄山，瞧那昂首挺胸的黄山松，活脱出如针如骨如刀如斧的韵致。摩崖石刻，精湛遒劲，无不激昂游客的兴致。
游此山中，身体发肤倍感山的灵魂，坚强不屈，灵性而挺拔。瘦削奇峻的松，洁净润泽的云，让董小宛感受着自然风景带来的短暂欢愉。
游西湖，水光潋滟晴方好，上色空濛雨亦奇。湖水如缎，亭桥如影，泛舟清新淡雅的西湖之上，仿佛置身于浓淡相宜的水墨山水画之中，拨动游客的心弦。堤的两旁长长的垂柳，随柔风婀娜地舞着，似人间的精灵，似世间的舞者，美不胜收。
绮丽的风光总能轻而易举地将心底深藏的丝丝柔情勾起，心情愉悦，不禁喜上眉梢。毫不掩饰的快乐在脸颊上展露出来，那抹发自真心的柔媚娇笑，让同行之人看得如痴如醉，竟分不清是在看山水，还是在看美人。
独坐枫林下，云峰映落晖。
松径丹霞染，幽壑白云归。
也曾为了从应接不暇的歌台舞榭中解脱出来，董小宛独自一人前往黄山，登高望远，苍松劲柏傲然挺立，白云若海忽聚忽散，清澈泉水涓涓细流。在这山与水相互辉映的天地里，从身体到灵魂，无一处不在这澄净天地里得到洗涤。山水才不会在乎来这里的是何人何种身份，它们都会以最广阔的胸怀接纳所有人的。
一朝舍弃，再难成全
在明朝风雨飘摇的末年，如江河日下，颓势一发不可收拾。整个社会经济的残败不堪，国家机器的运转吃力，财政的入不敷出，百姓的艰难度日，毫不避讳地显示着明王朝的末路。百姓赖以生存的土地被高高在上的一群人紧紧地攥在手里，富者愈富，而贫者愈贫，老百姓的生活每况愈下。
而此时，六朝金粉的秦淮河畔竟是另一番景象，似乎与这不可逆转的末世背道而驰。勾栏瓦肆，歌舞升平，林立的青楼内歌舞升平，彻夜笙歌，这是属于风尘女子的世界，也是那个年代里最为奢靡喧嚣的场所。秦淮的诞生，不是偶然，而是人为。本身就带着陪都的烙印，它的诞生本就是以享受的名义。因其远离北方的战乱地区，达官贵人、复社公子和文人雅客慕名而来，往来游戏，马如游龙。
在这温柔乡获得片刻欢愉，吟诗作画，听歌赏琴，好不快活。心灵的满足来得如此容易，“风流才子”的称号也不难一得，只需邀几名青楼女子同游同乐，作诗几首，附庸一下风雅，很快便可佳名远扬，得个“风流倜傥”的名号。应试举子、风流墨客群聚于此，使南都烟花繁盛一时，放眼中原，再无哪个地方可以与之相比拟。
这桨声、灯影、风月无边，留在历史的长河中，成为独到的风景。清代余怀在《板桥杂记》里曾这样描述明末秦淮水畔的盛景，“两岸河房，雕栏画槛。绮窗丝障，十里朱帘”。可见当时秦淮之繁华至极，兴盛至极。而隐藏在这温柔乡之下的是如同草芥般可以随意抛弃的生命，是众多家庭的妻离子散、聚少离多。
如董小宛这般小小年纪被迫投身红尘的女子大有人在，或是父母双亡、孤苦无依的童女，或是家庭贫困难以度日而不得已卖掉的亲生骨肉，拿着用亲情换来的钱让全家人继续苟活于世。大多被青楼收留，鸨母不惜重金邀来名师教其诗词歌舞、琴棋书画，指望这些无依无靠的女童他日成名成角，用美貌柔情、横溢才华换来财源滚滚和奢华享受。
这是社会的不幸，是无数家庭的不幸，更是无数女子的不幸。身处荒草丛生、天灾与人祸并存的乱世，身世飘零不得由己，又怎敢奢望得到周到的庇护？像如今不愁温饱，不用流落街头，已经是不幸中的万幸了。
当活下去成为最大的心愿，赔笑陪酒便成了可以默默忍受的营生手段。奈何董小宛天性喜静，并不乐于辗转风花雪月之所，所居之地也是尽量选择在远离繁华闹市区的处所，门可罗雀，如此一来生意自是冷清，日子虽清苦，也能勉强度日。
有时独自一个人静立于庭院内，遥想起十五岁迈入青楼大门的那天，不是没有恨的，可世间无奈莫过于别无选择，最无奈莫过于不得不选择。
只身来到陌生的地方，素未谋面的鸨母，一身艳丽奢华的装扮，一步三摇地来到她身边，堆起笑容的脸庞，略施粉黛，眼角的细纹还是暴露了她真实的年龄。擦身而过的丫鬟着装都胜过自己，脚步匆匆，低着头默不做声地从身边走过。怕是早就对她这样初来乍到的新人见怪不怪了。
由鸨母介绍过后，和各位姐妹打了招呼，便被引领着来到了寝室。还未进到室内，便有暗香从里面飘散出来。推门而进，室内并不是预想中的那般俗不可耐。墙壁上挂着名家的字画，胭脂水粉干净整齐地摆在窗前的梳妆台上。床榻之上是崭新柔软的被子，从未睡过的软榻珠帘，似乎正等待着她这位新主人。
尽收眼底的每一样器物，时刻提醒她来此地的用意。需要她用瘦弱的肩膀扛起母亲的重担，担起自己的未来和希望。本有些犹豫未决，一想到家中还有受苦受累的母亲，狠狠心就将眼泪逼了回去，眼泪是此刻最没用的东西。
也许在那样的时空中，董小宛式的境遇数不胜数，与其类同的苦衷显得太平凡、太笼统，似乎总是欠缺新意。
为了拯救积劳成疾的母亲，托起摇摇欲坠的家庭，作出委身于青楼的选择。然而年岁虽小，董小宛却颇有志气，傲骨挺立，发誓要守身如玉，直至遇见真爱之人，再奉上一片冰心、洁白之身。
时光没办法停止地向前，更无法退步向后，在现在这个固定的节点，撑下去是唯一的选择。热闹过后，酒席凌乱着，还没有来得及收拾，客人早已散去，不知又去何处消遣？留下这枯黄的灯光，浓烈的酒香，诗笺画稿散落一地，杂乱无章，一夜欢畅，却也是曲终人散。
幼时曾以为，陪伴在父母左右将会是永远。如若只是梦一场该多好！清晨醒来，还是无忧无虑的日子，每天勤于女红针线，忙于吹笛抚琴，搜集美食佳肴的菜谱，日子过得怡然自得，好不自在。
长相思，摧心肝。梦境总是比现实美好，失去的总是比拥有的珍贵。流连过去，宛若梦中，审视如今，教人怎能不叹气。既然难逃多舛的命运，何不干脆坚守一份小小的傲骨！也正是这样的信念，陪伴董小宛熬过一个又一个情非得已，一个又一个的不由自主。
常常回忆起幼时与柳如是的相遇。那时年纪尚小，还处在贪玩的年纪，自己偷跑去梅林看梅花。满眼的梅花枝枝蔓蔓，由皑皑白雪衬着更是分外妖娆。就在她完全沉浸在这一片绚烂梅花里时，竟没发现身边不知何时来了一位宛如天仙的姐姐。这个在小宛心中美得让人神魂颠倒的人便是赫赫有名的柳如是。
董小宛扬着头目不转睛地盯着柳如是，竟不敢相信世间还有如此美丽的人。那倾国倾城的姿色竟把这艳丽的梅花比了下去。待董小宛发现自己竟看得入了神，忙调转目光看向别处，不好意思地羞红了脸。柳如是也是来此赏梅的，远远便看见这儿站着一个清丽的小美人，走近一瞧，果然如此。二人交谈了几句，算是相识一场。此时的董小宛尚不了解柳如是是何等人物，更想不到她的命运转变也会与她息息相关。
时移物换五年后，董小宛去秦淮河畔寻找到此处钓鱼的父亲，寻到僻静处都没有找到，一位老汉告知董旻在会仙楼喝酒，她便前去寻找，结果始终未能见到父亲董旻的人影。天色已渐渐暗了下去，望着漆黑黑的周遭，董小宛心中升起了阵阵不安，便急着要回家。
不料董小宛在路上被一个不怀好意的公子拦下。董小宛哪见过这般场景，吓得掉头就跑。多亏此时偶然路过的柳如是大喝一声，那个起了歹心的公子见到柳如是，心想不妙，便马上地离开了。柳如是一眼便认出惊魂未定的董小宛，心疼地将她叫进车里来，深信此乃两人天赐的缘分。
董小宛见着如此明艳动人的柳如是，坐着软座舒适的香车，感受着柳如是的芳华气泽，在董小宛心中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象。只是她从未想过有朝一日也会如她般名动秦淮，名声远扬。
在画舫的日子，初来的董小宛并不适应。画舫每天前来消遣作乐的客人络绎不绝，他们形形色色，身份各异，脾气秉性各异。有的人天生带着趾高气扬的优越感，花钱找乐，定是要求服侍的面面俱到，不容有一点失误。有的人豪爽大度，与周遭打成一片，呼朋唤友，称兄道弟，好不热闹。
为了生计，董小宛不得已去试着接受现状，即使处境并不容乐观，也曾学着其他姐妹那样努力做出一副与宾客同欢的样子。可一个人的秉性是很难更改的。
久而久之的强颜欢笑使董小宛很快就厌倦了这样的生活。每每看到狎客口若悬河又滔滔不绝的世俗嘴脸，就忍不住心中的厌恶，心之所想，不免在表情上显露出来，便不时引起客人极大的不满，嘴里嚷嚷着：“这样不知好歹的歌妓还真是难得一见。”
正值花样年华的小宛，遇上油嘴滑舌、大腹便便的客人时，也总在畅想自己的未来夫君是何等模样。一定是温润如玉、气度不凡的吧，定是不同于这些凡夫俗子。或许是风流倜傥的文人雅客，或许是从政从商的官人政客。不管以何种身份出现，他会了解她的过往，感知她的内心，懂她的伤春悲秋。以他之力，保她衣食无忧，护她平安喜乐。而她，怀揣少女情怀，伴他左右，不离不弃，演绎儿女情长。
可转念一想，朝不保夕的今生可还有机会遇到良人？可还有机会为意中人亲手做羹汤？可还有机会伴他游山玩水去畅游天地？想到此，不禁泪眼蒙胧。太过遥远的未来，经不起现实的推敲和等待。
脱俗之媚，幽然暗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