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对她并非无情，也并不会嫌弃她的歌妓身份。他的顾虑来源于他与她年纪的悬殊差距。时年，柳如是二十四岁，钱谦益已是六十岁。一个如花似玉，一个迟暮年老，怎能般配？如若他将她留在身边，纵使她是欢喜的，可她的前途便会在此断送了。几十年后，当他不在，她又该如何自处？这段情他自是无法割舍，可她的未来，他更不能自私地去霸占。
柳如是却有她自己的考虑。自从十五岁沦落风尘以来，阅人无数，形形色色的人她也见过不少，却鲜有几个能做到一心一意、情有独钟的人。对待女人，不过是新鲜几天的消遣罢了，何曾付出过真心相待？十六岁时她曾委身于松江举人陈子龙，他也算才情横溢，并在诗词音律上对她悉心教导，使她受益匪浅。却终是因为正室的缘故而使得劳燕分飞。
如今难得遇到钱谦益，撇开才华不论，单凭他对她的百般照顾，对她的有情有义，怎还会比不过那点年纪上的差距？与他在一起，她觉得生活是那么安稳恬静、有滋有味，这才是她最为看重的东西，也是她追求一生想要得到的生活，如今怎能因为年纪而草草放弃？这断然不是她的作风。
两个人在一起讲究的是情投意合，只要感情真挚笃定，其他的任何顾忌都可以忽略不计。这份对爱情的勇往直前，也正是董小宛所拥有的气度。为了去爱一个人，可以将天大的问题大而化小，小而化了。一切在爱情面前，都算不得什么。
钱谦益终是敌不过柳如是对他的一片痴心，他对她的爱也不必再多加掩饰。既然一个柔弱女子都可以这般不管不顾，可以为了爱而粉身碎骨，他又有何不可？不再犹豫的钱谦益，终于下定决心。崇祯十四年，柳如是二十四岁时，钱谦益大张旗鼓地将柳如是娶进了家门。
婚礼当天，钱谦益别出心裁地租了一只宽大华丽的芙蓉坊，丰富的酒宴就设在舫中。新娘新郎与十几个好友一同乘着船舫在松江的波涛之中走走停停，悠悠荡荡。还请来有名的乐伎班子，演奏悠扬的曲调，在这欢快的箫鼓声中，宾客一起举杯畅饮，为这难得的大好时光欢呼。高冠博带的钱谦益与凤冠霞帔的柳如是在朋友的见证下拜了天地，又回到酒席边，喝下了交杯酒。
金玉良缘便这样结成了。此生结成夫妻，那今后便荣辱与共，共同进退。日子酸甜苦辣都好，只要能与彼此相伴，人间五味杂陈也定当是最好的体验，不负此生。柳如是终于如愿以偿，她得到的不仅仅是一段姻缘，更是此生最大的幸福。这个男人给了她宠爱，给了她呵护，给了她依靠，也给了她安定。
婚后，钱谦益对柳如是更是宠爱有加。特意为她在虞山耗费巨资、人力盖了壮观华丽的绛云楼和红豆馆，金屋藏娇。闲暇的时光里，他们老夫少妻相携出游名山秀水，杭州、苏州、扬州、南京、黄山，处处留下他们相偎相依的身影。
毕竟是仕途之人，钱谦益将妻子柳如是暂且留在家乡，独自来到京城。日子却并不如想象中那般顺利，他的抱负是坐上宰相之位，只可惜最终还只是得了个礼部侍郎的闲职，不免有些心灰意冷。当现实与理想的差距过于遥远的时候，定是人的心神产生极大波动的时候。
远在西子湖畔独居的柳如是更是思念丈夫，接二连三地写来书信倾诉相思之苦，此外则是劝他急流勇退，放下仕途的荣华富贵，回去与她同享纵情山水之间的隐居生活。慢慢地，钱谦益被柳如是感化，终于下定决心，结束这毫无意义的一官半职。于是很快向朝廷托病辞官，不久之后便获得了应允，即刻脱下官袍，再度回乡。
西湖梦寐，银月如钩
波光滟影的西湖边，钱谦益与柳如是又开始了田园牧歌式的生活。顺治五年，更是喜从天降，柳如是生下了一个可爱的女儿。钱谦益老年得千金，自是喜不胜收，更加醉心于平淡而欢乐的家庭生活。这里有贤惠的妻子和可爱的女儿，仿佛全世界都在眼前，还又有什么不满足的呢？
然而树欲静而风不止，在女儿诞生的这一年，飞来横祸落在了钱谦益的头上。他的门生黄毓琪因写诗讽刺清政府而受到责罚，自然会牵连到钱谦益身上。朝廷立即派人将他关进了总督衙门的大牢。这突如其来的牢狱之灾，使他的性命堪忧。
在丈夫危在旦夕的时刻，产后卧病在床的柳如是竟然挣扎着起来，不顾脆弱的身体，冒死上书总督府，要求代夫受刑。他年事已高，怎可再受到这样的刑罚？如若苍天无眼，他先行她而去，留下这孤儿寡母该怎样度日？她宁肯受罚的人是她，奄奄一息的人是她，这样她的心里才会坦然。
总督府感其诚心苦意，又通过多方查证证明钱谦益确实没有乱上之举，便很快将他放了出来。在这四十天的牢狱生活中，钱谦益无时无刻不在思念着家中的妻女，女儿尚在襁褓之中，妻子又卧病在床，他却身陷牢狱，随时都有丧命的可能，怎会不忧心？
好在柳如是的气魄和勇气，勇于上书明见，才使得钱谦益无惊无险地度过了劫难。此后，他更是将这尘世看破，高官厚禄于他而言，怎有妻女重要？此次能够逃脱牢狱，多亏妻子冒死相救，一个女子能做到如此，绝非易事，对她也更加敬重了。当初的决定没有错，今生能得到这样的女子钟爱一生，定是历经十世才修来的福分。
悲欢离合总无情，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宁静的生活又伴着天地度过了十余年。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人的寿命有限，生老病死是太过平常的规律，钱谦益八十三岁高龄时在风景如画的杭州因病去世。果然走的时候最放心不下的还是她们母女俩，不能庇护她们的时日还是到了。
他走的那一日，柳如是将这一生的过往细细讲给他听，讲得很快，怕来不及回忆完整。他静静地听着，仿佛那些画面都在眼前呈现。那年她还是貌美如花的少女，可对他的爱却不比任何人少，她爱得那样浓烈洒脱，不拘小节。他能够回馈给她的便是更多的爱，更多的照顾，更多的依靠。可岁月毕竟不饶人，他还是要先走一步了。
她知道他与她的故事还没有讲完，他就已经没办法继续听下去了。眼泪无声无息地布满了脸颊，这相伴的二十三年里，她得到了一个男人无微不至的关心和爱护，体验到了真爱的滋味，这是他给她的最好礼物。这短短二十余年，是她此生最为快乐的日子，她不会忘。
丈夫死后，以往对柳如是低眉顺眼的家族中人，为了家产之事，联合起来排斥她。四十七岁的柳如是面对来自家族的背叛，面对族人与她的纠缠不休，自是觉得生活无望了。丈夫的去世，带走了她最坚强的依靠，也带走了她生活的希望。斯人远逝，这辽阔的天地间再无指望。风景再美，没有了他的陪伴，也再没有了欣赏的兴致。
原来一直以来，不是风景太美而流连其中，而是有他的陪伴，才让一切凡事变得动人起来。女人就是这样的动物，总是将希望寄托于别人身上。这个希望可以是她的父母，她的爱人，甚至是她的亲朋，可唯独不将自己视为希望。就在钱牧斋去世不久，柳如是终是敌不过孤单惶恐，她用三尺白绫草草地结束了自己风风雨雨的一生，追随丈夫于九泉之下再续前缘。
离多最是，东西流水，终解两相逢。浅情终似，行云无定，犹到梦魂中。可怜人意，薄于云水，佳会更难重。细想从来，断肠多处，不与今番同。
一代奇女柳如是，便这样带着绝望香消玉殒了。相爱就必定相守，这就是与现实的悖论。不是所有恋人都可以千里共婵娟、白头偕老一辈子的。这样的事实虽让人喟叹不已，却无法批评事实的绝情无义。
在万物凋零的季节，人类可以以血肉之躯抵抗住严寒的侵袭，不仅在于人类可以思考的头脑，还在于人类的胸膛中有一颗火热的心。在战火纷飞的年代，人类可以度过命如草芥的困境，忍受着时刻存在的生命威胁，得以从战乱中生还，是因为永不熄灭的求生欲望和心底不能割断的情丝。
爱是一种修行，要求将身体与心灵同时奉上。若是修行，自然是万种情绪都要尝尽，定会享受过爱情中的郎情妾意，缠缠绵绵，也自是要吃一番苦，经受一番考验和磨难。最后将纷繁看尽，才会领略到爱的真谛，达到爱的最高境界。爱，并不是要将自我舍弃，而恰恰相反，是两个人共同将美好的体味扩大，将酸楚的体味缩小。
以爱之名，在此起誓。不论孰是孰非，那个人都将是此生最虔诚的信仰，不问前尘，不问以后。即使花落常有，月圆难成，依旧不会更改对他的执著。这是爱，不是固执。
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在梦中重温旧情，只有那些曾经的回忆不会背弃当初的誓言。如若有一天，她将这些回忆也一并忘了，再也记不起那些分分合合。也许，即使如此，她也不会忘记她曾经、现在以及未来都会爱着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