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我踏上南极土地的那一刻开始已经过去了四个月。在这里的每个人、每一个工种似乎都像一个个齿轮一般,他们分工精细、步调齐整、互相支持,同时又缺一不可。这样精密的组合提供着源源不断的动力来维持着整个麦克默多考察站,这座庞然大物的快速运转。
现在麦克默多考察站这座庞然大物,他要休眠了。
明天是最后一批返程的工作人员离开南极的日子。留下来的只有少数的200人左右,他们并不是什么科学家只是一些相关的建设和基础维护人员。例如:设备检修、天气检测、后勤、IT及一部分常住民。他们要在这里渡过长达6个月平均温度在-50℃左右的南极冬季,而在这200多个冬季的日日夜夜里,他们几乎看不到太阳、吃不到蔬菜水果、没有户外活动……留给他们的只是各种功能性的药片(用于缺少阳光照射以及其他的维生素补充)和令人绝望的寒夜。
相对于南极的冬季,似乎应验了那句老话:快乐的时光,总是短暂的。
“三天后就要走了,终于可以去闻闻花香,听听鸟叫了。”夏竹用小勺轻轻的挖了一点我面前的冰淇淋,开心的说道。
“哼,花香、鸟叫有什么好,我敢保证最起码外面的冰就绝对没有这里的好。”我指这杯冰淇淋,酸溜溜的说道。
夏竹也不生气,只是咯咯的笑着。她的笑声仿佛银铃一般,显得整个人都有着一股阳光般的气息。夏竹穿了一件紧身黑色的高领毛衣,显得皮肤更加的白皙与细腻。不长不短的黑发,高高的挽起,增添了几分高贵与优雅。
午餐结束后,我们在餐厅点了2杯冰淇淋,一杯香草、一杯抹茶。看来她更喜欢吃我的那一杯香草,边吃还边用小勺缓缓搅拌着,“你有没有发现现在整个麦克镇的气氛都变的怪怪的。”夏竹用一双眸子试探性的看着我说道。
“原本热闹的2000多人的镇子,现在少了这么多,当然会显得有点冷清和颓废。”我看着那杯抹茶冰淇淋说道。
“是啊,想想就在1个月以前,中午在食堂吃饭还要排出很长很长的队伍,现在一下子就全部走光了,真是很不习惯呢。”
我抬头看到餐厅冷冷清清的样子,突然想起,前天晚上大海与我说的那句话:很多人都喜欢回归母体,因为无知最快乐。
“管他呢,走咱们今天下午包个场看电影。”我装作洒脱的说道。
夏竹认真的点了点头,“好的,镇长大人”说完,夏竹犹如小女孩般灿烂的笑着。
两颗完全不同的灵魂,因为一次不同的选择,汇聚这一方世界。相聚,只因这同一方世界,相争,也只因他们的不同。随着时空的缩短与变幻,卸下束缚与心障,在彼此的眼中也许对方才是彼此的许诺。
随着工作人员的越来越少,南极的冬季越来越近,我与夏竹之间的关系与感情也越来越变的自然和融洽。我们的心情似乎也并没有受到萧条冷清的外部环境所影响,似乎反而让有些拘束和娇羞的灵魂得以释放自己。我们的身影常常会出现在冷清的街道、萧条的商场、无人的电影院和那空旷冰冷的广场上。我们自成世界,无需依靠,相互丰富并温暖对方。任谁看到这样的男女,都会认为这是一对处在热恋期的情侣。
一方冰冷的世界,只有两颗依存的精灵,一起嬉戏、游荡、欢笑,这些开心的片段与场景,很多年后回想起来都会让你莫明的感动和幸福,在不知不觉间嘴角还会扬起温暖的微笑。
在我跟夏竹离开南极后的一次无意间的交谈中,回忆起当时那短暂美好的时光,我们都共同感慨也许那是上天赐予我们的礼物。在当今的这个时代,繁忙、复杂、固化的生活中很难有机会建立那样的恋爱关系。当今,谈个恋爱似乎成了某种高效的投资或者回报,恋爱关系本身变的更欲望化和更具有了实际应用价值。而忘记了感情本身是精神层面上的给予。这并不是当今年轻人世俗或者更现实,而是身处在这样的社会环境中更容易让人迷失,也有很多内心中不得已的无奈罢了。
“你真的决定留下来了?!”
“嗯,大海让我选择的那一刻,本来想选择蓝色的那一颗,结果一激动拿错了。”
“哈哈哈”夏竹被我逗的笑出了声来。
我赶忙用手作了个静音的手势,看向四周。好在今天的电影院亦如往常,没什么人。
在昏暗的电影院里,夏竹两颗眸子发着黑色的光芒幽幽的看着我,“你真的就这么决定了,不走了?”
我被她的眼神逼迫的有点局促,尤其是在这种昏暗的环境中。我压低声音低到仿佛自己才能听到般的说道:“你不是想看极光嘛,我留下来,替你也经历一次南极的冬夜。”
仿佛时间一下就静止了,四周的声音也变的安静下来了许多。感受到的就只有旁边的她呼吸,均匀的呼吸中突然出现了那么一丝波动……
电影里低沉优雅的男性旁白还在缓缓的诉说着电影里的故事,这是一部纪录片,故事的内容大概讲述的是在同一时间,一只生活在非洲的野生鸵鸟和一只生活在南极的帝企鹅的故事。在时间与季节同步下它们的嬉戏、觅食、繁殖、生存等等的一些经历,时间上的穿插与场景上的轮换在剪辑上也非常的自然而且有明显的对比感。拍摄本身是非常专业也颇有趣味性,但如果是在资讯丰富的城市中可能很多人根本不会去看这样的影片因为它相对来说多少还是有一些无聊和平淡。
但是在南极这样的生存环境下,像《鸵鸟与企鹅》这种影片就成了非常有意义电影。可以在影片中潜移默化的了解南极企鹅的生存环境和现状,也可以在冰天雪地的南极里感受炎热的非洲里鸵鸟们的趣闻趣事,能让在这冰天雪地里的心灵得以抚慰。
长达将近两个小时的电影结束了,我跟夏竹一同走出了电影院。我们穿戴整齐的走在白茫茫的雪地上,边走边发出“咯吱”、“咯吱”好听的踏雪声,声音缓慢、节奏绵长,声音重一点的是我,声音轻的是她。
“在遇到危险的时候鸵鸟体型最大,但是就只知道把头藏在草丛跟土壤里,而企鹅遇到危险就能够昂首挺胸的去面对,同样是鸟类,它们遇到危险后的表现完全是相反的。”夏竹扯了扯被风吹得快掉下来的帽子感叹道。
“嗯,遇到危险后不同的处理方式,也许承担的痛苦也会有很大的差距吧!”我淡淡的说道。
“哦承担的痛苦会有什么区别嘛?”夏竹抬头好奇的看着我说道。
我深深的吸了口气,肃然道:“认知即痛苦,无知即极乐”
“方兄,这个观点甚是清奇,可否在赐教一二。”说完夏竹一脸做天真无邪状。
“哦”我诧异的问道。
我对夏竹的接触越来越多,越对她的性格有更立体的了解。她本身其实是一个古灵精怪的性格,思维转换特别大,经常会冒出一些天马行空的想法和问题,让你完全反应不过来。常常能看见她大大咧咧的样子,你顿时就会觉得她像个假小子。在南极猛然看到小企鹅和小海豹的死去,又会梨花带雨般哭的像个泪人,哄很久才能好的起来。也许是我接触女孩的经历有限,她总能给我一种葱翠清丽般的夏日感觉。
我俩走进广场内,我用手套掸了掸破沙发上的落雪,我们一起坐了下来,我继续说道“这观点我是最近才想通的,其实这两种选择都是动物本能,在人类的身上这两种特性体现的尤为明显。”
“你的意思是人类也会做出这种愚蠢的行为,把头藏在土壤或者草堆里?”夏竹一脸怀疑的说道。
我叹了口气说道:“大概的情况应该差不多,我想。”
夏竹轻轻的皱着眉头,似乎在思考,过了片刻说道:“还是想不通,能具体的说的一下嘛。”我抬头看向远方,现在已经差不多晚上11点了,但天空一片朦胧,显得苍白和静谧,我组织了一下思路说道:“人这一辈子在哪里会处于最舒服的状态,也就说所谓的舒服区。”我看了看夏竹并没有等她的答案而是继续说道:“是你在母体里。你完全独自占有一个的空间,不需要思考,不需要选择,你只是一个附庸,一个微不足道的终端,一切的事务都全权委托给那个母体了。而你一旦脱离了母体,你就必须自己来认知,自己做选择、做决策、做判断,而且你要承担这个选择和判断的后果,最重要的是你需要体会这个真实世界里的饥饿与寒冷,还有各种凶险。”
“那么,鸵鸟在面对危险的时候,它是想重归母体?!”夏竹表示怀疑的问道。
“差不多吧,这是存在于基因里的东西。相较于存在母体中,真实世界是一个非常痛苦的环境。你要为你的生存承担一切。”我随意的帮夏竹擦掉头发上的雪花继续说道:“无论是动物还是人类都是趋利避害的,当我们遇到寒冷,便会寻找温暖,当我们遇到痛苦,便会寻找怀抱。在这种情况下,鸵鸟就有一种愿望,想要重新回到母体,回到子宫。”
夏竹惊讶的说道:“你这个说法很新奇,那么人类呢?人类也有这样的情况嘛?”
我感慨的叹了口气,继续说道:“如果人类没有这种情况,也许第二次世界大战就不会发生了。”
“第二次世界大战是掠夺资源的战争,是侵略战争。似乎跟母体没关系吧”夏竹怀疑的看着我说道。
“战争即和平,自由即奴役,无知即力量。这句话你应该耳熟吧?这是乔治奥威尔在他的作品《1984》中反复提到的一句话。大概意思是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希特勒创立的**主义,就是因为很多人不愿意独立思考,或者说,因为独立思考带来很多的麻烦和痛苦的时候,**主义承诺要给他们带来幸福,带来未来,让他们生活在一个美好天国里,德国的人民就放弃了自己思考,在自己和希特勒之间建立了无数的精神期待,让**来供养他们的精神,给他们提供物质和精神上的舒适,回到那个想象的舒适区里。”
我看着还在沉思的夏竹,点了一支烟,低声说道:“你想获得认知的能力,就必须同时接受与认知紧密关联着的代价——痛苦,选择,自由所带来的强大压力感。但是当时的底层人民都选择了放弃了这种认知能力,选择跟随希特勒。在某种程度上底层人民的行为难道跟鸵鸟又有什么区别呢。”
其实说道这句话的时候,也是说给内心的自己听的,说给那天做出决定的我,告诉内心里那个自己,以无退路,只有与痛苦相伴,选择前行。
“你那天与大海做的游戏也是这个意思吧,红色的糖代表着选择认知与真实,蓝色的糖代表着选择欲望与舒适,而你选择的是……”夏竹停顿了一下,惨然的对我笑了笑,平静的说道:“那你继续加油,希望你找到你想要的真理。”
“夏竹我……”我轻轻的握向夏竹的手,虽然隔着一层手套,当触碰的一瞬间,夏竹触电般的缩了一下,最终还是被我轻轻的握住了。“不管怎么样,请你等等我可以嘛,我也不希望我在你的眼中只是那只鸵鸟。”
两句听起来不知所云的话,但是我知道与我相处不算短的夏竹是能听的懂的。夏竹抬头佯作生气的瞪了我一眼说道:“你哪里是什么鸵鸟,你压根就是只喜欢偷吃的贼鸥。”说完脸庞又轻轻的浮起了两片红晕。
“呵呵,无论怎么都好,只要有希望和期待,就比什么都好啦”我有点心虚般的看着夏竹说道。
夏竹一直低着头,有几次轻轻的想把手抽回去,而我则抓的更紧了一些……这一次我想做一只傲然挺立在风雪间的企鹅,哪怕需要承受寒冷与饥饿,哪怕需要拿生死当作代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