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阳境内,楚泽茶馆颇闻名。此处茶点非同凡响,掌柜的推陈致新,四季变幻无穷。
一楼大堂几净窗明,两壁可敞轩窗,室内通彻明亮。听说大堂上那说书的,陶真的,唱词话的,演口技的,那是花样百出应有尽有。那底下坐的多是平头百姓民兵走卒,点的茶果都是价廉寻常。茶馆常有惠民举措,点茶水送特定糕点。且暑夏有凉果,严冬升暖炉。路过的谁不想进去歇会儿,小坐片刻。
二楼雅间那更是别具匠心,大异其趣。倘或有一间花繁锦簇的,则必另有一间宁静淡泊的;或有一间莺歌燕语,也必另有一间鸦雀无声。常有文人雅士约下三五好友,到雅间小酌数杯,会谈诗文;偶来几个文官武将也不足为奇,有专人伺候在门外。
更不肖说那茶点与雅间命名更是文采风流,恰如其分。最是那女掌柜的,甭管见过的没见过的个个儿把她传得神乎其神。就是来凤阳的众皇子们那也是有所耳闻的。
朱老四向来不理这些,本不留意,现知道元芜就是那传闻中的女掌柜,既自豪又担忧,患得患失。如今听到他人谈论,便一言不发在旁暗听。
朱橚见他脸色阴郁走开,虽不知为何却也有心安抚,追上他道:“四哥,父皇让咱们回京过年,二哥三哥过几日便要先行回去,你打算何时?我同你一道吧。”
自从到了凤阳,兄弟俩才亲近起来。毕竟一母同胞与旁人不同,朱老四对这个弟弟虽面上冷淡心底里却十分爱护。慢下脚步道:“再过几日吧。”
朱橚又悄声道:“四哥昨夜去了哪里?害得四嫂来我这里好找。”
朱老四停下脚步,转头盯着朱橚道:“你给我露馅儿了?”
朱橚偏头,笑道:“那倒没有,有陆通在呢。只是有好玩的去处怎不带我?”
朱老四作势推了他一把,便进帐去了。
日暮西山,一日的军政处理完毕,朱老四有些犯困命人上茶掌灯。此时,大帐掀开,朱橚进来道:“四哥,还忙着呢?二哥邀咱们几个一同去楚泽茶馆坐坐,你去不去?”
朱老四心里咯噔一下,来不及细想道:“你们都去?那我便也跟着去瞧瞧。”
朱橚道:“那走吧。”说着便拉着朱老四出去了。
皇子们皆心领神会他们的父皇素喜儿子们兄友弟恭,尤以太子朱标为表率。众弟也都唯马后嫡出的兄长们马首是瞻,朱樉朱棡兄弟二人仗着生为马后嫡子太子胞弟平日横行惯了。
因朱棣为马后养子还留着几分面子,况朱棣为人性格沉郁,做事向来有理有据,帝后面前颇蒙青睐,虽不待见却也不便轻贱于他。但朱橚作为孙贵妃养子便不十分看在眼里,且孙贵妃薨了也已三年,从来都不大在意这个五弟,平日只拿他当个跟班小弟。
自皇长孙雄英降生以来,太子朱标在京城居多。因此,在凤阳便大多随朱樉朱棡二人热闹嬉笑。朱樉傲慢朱棡骄纵,兄弟间无人敢逆此二人龙鳞。
若此二人到茶馆只喝茶倒还好说,若是旁事便有些棘手,尤是秦王朱樉纵欲好色,既见美人何曾放过,从来先据为己有再说,连皇城里的宫女也敢肆意侮辱。
朱老四命陆通快马往楚泽茶馆报信,叫元芜提前安排妥当人伺候,另外让她自己千万不可现身。朱橚心中何尝不忐忑,见劝阻不下便立即着了亲信往茶馆带话。一行人车马往楚泽茶馆来,朱樉提前打发了人去清了场。
元芜这头倒忙,一炷□□夫接二连三接了吩咐。先是一陌生侍从,站在店门口冲着大堂里的人高声道:“秦王殿下即刻便到,尔等速速回避。”还带了一队兵三两下子把大堂的人赶得一干二净,伙计们连茶钱都来不及收,有那自觉的还把茶钱放下,那赖皮的乘势飞似地窜出去了。
那侍从又问左右:“你们这里谁是掌柜的?”
凤阳城内酒楼戏院谁人不知这秦王的名号,元芜自是听说过。便出来答道:“在下便是,请问大人有何吩咐?”
那侍从把双眼往元芜身上觑,见她果然标致,道:“今日秦王殿下请了几位亲王来你这茶馆小坐,是你祖上的造化,赶紧预备接待。”又冲着那队兵命令:“楼上的也清了。”
元芜道:“来者是客,还请大人容我店内的伙计去将客人们请下来,不劳您自己人动手。”说着便嘱咐那几个伙计上去通传:“就说今日店内有秦王殿下来,还请客人们回避。给他们造成不便,今日茶钱全免,还请各位改日再来。”
又请那队人都在大堂里坐下,叫人上茶,特沏了盏上好的党参茶来那领头的。那几个伙计便麻利地上去了,一会儿请了人下来,恭恭敬敬地给送出去,元芜亲自到门外致歉。即见陆通快马而来,他见门口列兵,便骑在马上屈身悄悄对元芜道:“燕王殿下让您安排妥当人伺候即可,自己千万避开。”说完,打马去了。
刚走不久,便又见吴公子的贴身小厮骑马而来,也急急下了马对元芜悄悄道:“爷有话带给您,秦王不好伺候,请您一定当心。”说完也是匆匆而去。
店内伙计们已在收拾洒扫,元芜赶紧挑上几个机灵的到后院嘱咐。又叫了那说书先生来:“先生,稍后还请您多露面,我想避开些。若问起,便说我有事出去了。”那说书的听进去了,便往前院安排。
一切收拾停当,馆内已掌上灯。听到前院车马声,众人出去迎接,元芜便呆在后院厢房内听动静。
朱樉领头带着朱棡、朱棣和朱橚四人进了茶馆,便有众人迎上来伺候,替几位亲王摘了披风佩刀。朱橚一进门,平常几个照过面的都觉得眼熟,只是都会看神色,没一个敢出声的。朱樉手里攥一根皮鞭把玩,边走边看,将一楼大厅逛遍,拿皮鞭指着堂上的讲台道:“本王听说你们这里说书的是一绝,把人叫来,说上一段。”
谁知身边那一个就是说书的,答道:“小人擅讲史,以《三国志》见长,不知秦王意下如何?”
朱樉点点头,道:“嗯,你哪里人?叫什么名字?”
“小人关中人,姓姜名易生。不知秦王想听哪一段?”姜易生鞠躬行礼道。
“拣你最会的说来……”说着便扬了扬下巴,底下的人便都坐好了位置,接着道:“给我这帮手下的兵卒听。”
姜易生便给伙计递眼色,上了茶来,又道:“小人遵命。不若小人先带殿下上楼入座,再下来给各位说上一段。”示意了一下那陶真的道:“也不让各位爷空等,就让我这个弟兄,先来开个场。”
朱棡嚷嚷道:“二哥,还是先上楼看看,早听说他们这儿雅间的布置是一绝呀。”说着展开手中折扇摇了几下,对姜易生道:“去,前头带路。”
姜易生先看了一眼朱樉,见他无异议便带着众人往楼梯上去,回头道:“诸位亲王,此梯名为青云梯,若上此梯寓意平步青云。”
朱樉昂首挺胸走在前头,朱棡连连点头称好。朱棣脸上无神色,朱橚一进门便东瞧西望见元芜不在场,才有几分安心,跟着都上了二楼。
姜易生带四人一一参观介绍每个雅间,最后朱樉朱棡一齐选了凌霄阁。雕梁画栋,金碧辉煌,自然不在话下。最稀奇是,梁上挂下一只鸟笼,里面有只金丝雨燕。屋内暖香袅袅,燕语环绕。四人就坐后,伙计们鱼贯而入便上了一桌茶点,丰富多样,口味各异,盘盘精细可爱,再沏茶上来。
这第一盏便是点石成金。取净云母石,至于无烟炉火上,煅至红透,以果醋淬,取出,投入茶碗,而色变金黄。众人皆以为奇,尝之都觉清甜开胃。
“有点意思。”朱樉略点头道,又抬头问朱棣:“四弟以为如何?”
不等朱棣开口,朱棡便道:“诶,好极了。快快快,给本王再添一盏。”
“我问四弟,你打什么岔。”朱樉皱眉,又对一旁伙计道:“给他添上,堵住他的嘴,成天到晚没个闲。”
朱棣嘴角微动道:“不错。”
朱樉头歪倒一边,微微闭目,似有不屑,又问道:“五弟你呢?”
朱橚笑道:“二哥三哥四哥都说好,那自然是好的。”
接着便上第二盏,那上茶的小厮是个极眉清目秀的名唤王多金,朱樉不免多看几眼,趁着上茶便蹭了他一下。那小子如何经过这样的场面,避之不及一时慌了手脚,便将茶碗打翻了。伏在地上,大气不敢出。
姜易生立即上去,沉声呵斥道:“幸而没有伤到秦王殿下。蠢材,还不快滚下去。”叫了另一个上来收拾。
朱樉坐着转头缓缓道:“慢着。先抬起头来让本王瞧瞧。”朱樉见那一张无辜小脸,那泪珠挂得是梨花带雨,朱樉如何肯放人。随身的亲信便道:“秦王殿下能瞧得上你,那是你祖上的造化。起来吧。”
那小厮年纪小,不知世事,一听这话以为是饶过了,便谢恩起身。姜易生却不忍心道:“秦王殿下,这孩子年纪还小,不懂事儿。还请您就饶过他这回吧。”
在场人都屏息,朱樉道:“饶过了他,你来顶上么?就瞧瞧你那样,本王是抬举你了。”
姜易生撇了一眼朱橚,朱橚蹙眉摇头。姜易生却仍想勉力一博,赔笑道:“秦王殿下想要什么样的人没有,这孩子本就是个底下打杂的伙计,恐怕不会那伺候人的功夫儿。”
朱棡此时道:“是啊,二哥。这看着虽清秀,但也无甚出众,还粗手笨脚的,你何必要这样的。快别扫咱们品茶的雅兴。”
朱橚又应和朱棡道是是是,朱樉便不做声。拿了鞭子,站起身指着姜易生的鼻子道:“是啊,他是个底下打杂的伙计,你又是个什么东西?坐了这么久,你们掌柜的怎么还不来相迎?去把她给我叫出来!”
姜易生、朱橚与朱棣三人神色皆变。姜易生跪地道:“秦王见谅,掌柜的临时有事出去了,特嘱咐小的们好好待客。”
朱樉如何糊弄得了,扬鞭抽在姜易生背上,边打边骂:“哪里来的狗东西,竟敢来干涉本王之事。今日若见不到你们掌柜的,我便先活活抽死你。”
其余兄弟三人连番上去劝阻,朱樉越发作得厉害,连着那个跪在一旁的小厮也抽打起来。听到响动,楼下的兵卒们、伙计们都冲上楼梯,挤作一团。走在前面的一个个在雅间门口张望,朱棣见此,便横眉呵斥:“你们上来凑什么热闹?都滚回去坐着。”一行人又下去。
有那一个机灵的伙计,原是那个清秀小厮的堂哥名叫王多银,兄弟二人平日多蒙姜易生照顾,如今见此赶紧去后院厢房求救元芜。
元芜闻言,赶紧叫他往马槽里牵马,元芜乘着马车从后角门绕到前门停在茶馆门口,下了车,进店伙计们都向她问安,她疾步往楼上去。
那一个伙计便领着她道:“掌柜的来了。”朱橚神情惊慌,朱棣面色晦暗。
众人让开一条道,元芜见姜易生跪伏在地,本着一件青布长衫,后背外面衣料俱已破损露出白布内衫,血迹沁出,青红一片。
元芜上前行礼拜道:“拜见秦王殿下。我是楚泽茶馆掌柜李氏,今日有事来迟,还请殿下海涵。”
朱樉见她身姿脸庞风流不尽,又听她声若莺啼,收起手中鞭子,一抬下颌。身旁人便示意元芜起身。朱樉绕着她周身细细瞧了一遍,说道:“李掌柜的,果然名不虚传,只是你这待客之道却不佳。”
“秦王殿下所言极是,正所谓兵不可一日无将,此事乃掌柜擅离职守之过。听闻秦王治军严明,万岁多有倚重。想来秦王处事也明察秋毫,又岂容代人受过之事?””
朱樉不由正眼看她,走近细瞧她脸道:“你倒有点儿见识,既然你说是你之过。那你预备如何向本王赔罪?”
元芜低头垂目,避开与他对视道:“首先便要将他二人打发下去,别在跟前碍眼,让您生气。不知秦王意下如何?”
朱樉瞧着元芜有意思,且那二人已被抽得半死。且看元芜能翻出什么花样,便允了。元芜手底下的四个伙计们赶紧将那二人,一边一个架在肩头扛了下去。
朱樉见人已出去,便觑向元芜。元芜道:“万岁贵为天子,富有四海之内。秦王尊为真龙之子,何愁没有珠玉美人,能入秦王眼的必非世间俗物。然而高处不胜寒,只怕前路无知己。今日,我愿与秦王结交,以友朋之礼相待;日后无论秦王何时到访,只要不与万岁爷或是太子同一日来,我等自当都必以本馆第一贵客相待。”
元芜说得轻松坦荡,朱樉却不由一愣:“怎么?你这个小店,父皇和皇兄也来过?”
元芜又道:“万岁爱民如子,常微服体察下情。此地乃龙兴之地,小店又在皇城脚下。”元芜顿了一顿,见朱樉神色有些呆,便又说:“至于来没来过,我却不好透露。”
朱樉知他父皇常爱微服私访民间,对凤阳尤是关切。且寻常女子哪有这样的口气,朱樉倒信了有七八分。
元芜接着道:“言及太子真容……”
“来过。”朱棣站在角落,冷不丁地打断道:“我曾听大哥提起。”
“大哥?”朱橚思量道:“嗯……似有听大哥说过。”
朱樉撇了一眼朱棣,耷拉下眼皮沉思。
“来过便来过,那有什么?大哥来得,我们便来不得么?便是父皇来又如何?我们照样能喝茶。”朱棡不耐烦道:“二哥,你打也打了,骂也骂了,现掌柜的也赔罪了,便坐下喝茶吧。我都等烦了。”
朱樉自然知道只喝茶当然没有什么,但若是仗势欺人,却为父皇所不容。
“二哥,你平日最见多识广,何必和这个小店计较。况这里本是父皇故里,父皇平日尤其重视此处百姓民生,你就大人大量高抬贵手宽恕他们吧。”朱橚恭维道。
朱棡贴近朱樉道:“二哥,这个小茶馆在凤阳远近闻名。这掌柜的此等尤物,平日往来挑事儿的文官武将也有,但从来风平浪静。谁都不知道背后有谁,还是小心些好。”
兄弟三人又劝了一回,见朱樉脸上怒气渐平,元芜忙恭敬道:“各位亲王自然也是我楚泽茶馆一等一的贵客。为表诚心,今日便由我这个掌柜的做东,还请秦王殿下赏脸。”
朱樉细想这女子虽美艳,若为她见罪父皇却不划算。听她话里话外似与大哥颇有交情,如今既可白吃白喝一顿倒也罢了。便道:“我楼下那些兵将们也给照顾好了。”
元芜道:“那是自然。”说着便吩咐伙计,叫外面陶真的又开嗓了。雅间里面上着第二盏茶,元芜自然是避开少到跟前,嘱咐伙计们十分小心。
好容易捱着,将人都恭恭敬敬地送出门去,给各位亲王们备下时令的点心一盒拿上,看着那些士卒们个个有吃有带。这店里一个月的进账算是被今日这一顿给剥削完了。
这还不算完,安排下去收拾后,元芜赶紧去薛瑞那里看望姜易生与多金伤势如何。
薛瑞见那两个被抬进来时,那个年纪小的还好些,那说书的身上打得狠,况他年纪又大了。听说几个亲王都在里面,心里虽不放心元芜,却也无奈,他人微言轻根本比不了燕王吴王。只有尽力医治以帮她分忧。
至亥正,元芜来了,他便放心了。告诉她那两个的伤势,姜易生必得卧床三月,按时吃药上药要紧。薛瑞便将那两个安置在片帆馆厢房修养,免去挪腾。
过十日。午后,朱老四和朱橚再来茶馆,微服简从上了雅间。元芜正午憩醒来,听伙计门外来报,便整理了上去会他们。
一进门元芜见朱老四坐在窗台上,朱橚正饮茶。元芜正要行礼,朱橚忙叫请起。“吴公子摇身一变,原是吴王。平日里,我们怠慢了。”元芜致歉道。
朱橚有些不好意思道:“李掌柜哪里话,我本无心隐瞒,只是图个省事儿。”
元芜便笑笑不言语了。
“上次,”朱橚道:“我二哥来大闹一场,我替他向你深表歉意。你那两个伙计可还好?”
元芜神色淡淡道:“现已无妨,都还有气儿。”
朱橚点点头,略表歉意道:“那便好,当日我也没能说上话。只是那日你说父皇也来过这里?你竟认识我大哥?”
元芜摇摇头道:“我并没有说万岁来过,我只说不便透露;我也没说见过太子真容。不过都是情急之下瞎掰的,引秦王往那头想罢了。秦王为人高傲至极,恐怕除了当今帝后和太子,谁都不会瞧在眼里。”
朱老四歪嘴一笑,恰被元芜瞧见。朱橚双目圆睁,吃惊道:“这……这……二哥若是去向父皇和皇兄求证……”
“二哥在这里闹了一场,不会到父皇那里自揭其短的。至于大哥,我已派陆通传话给他,他会帮我们圆的。”朱老四从窗前跳下来,放了一锭金子在桌上道:“赔你的茶钱和药费。”说着,便往门外去了。
“四哥,四哥”朱橚在身后叫他,追上去道:“这就走了?”
元芜在楼上窗台瞧见,二人出了茶馆大门,上车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