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里的夫人半托着衣巾的双手骤停,眉头一皱,神情一变,耳旁一直回响着那句“穷乡僻壤来的穷丫头!”,心里有一种不好的预感,微讶道:“难道是她?”
听着刘嬷嬷离去的脚步声,她急忙问道:“那姑娘多大?”
庭院里的脚步停了下来,刘嬷嬷回应道:“十三四岁!”
“如果没看错应该就是这般大!”
“可有什么信物?”
“有一支成色不太好的簪子!”
满院俱寂。
只有屋里发出微微的风铃声,屋里的夫人没有说话,脸色有些难看。窗外,刘嬷嬷静静站在种满牡丹的庭院里,听屋里没再传来夫人的声音,半晌后,才问道:“夫人可还有事?没事的话,刘嬷嬷便退下了。”
话语刚落,古色朱门吱呀一声,透出橙黄色的灯光,夫人披着华贵的披风站在门前,脸色阴沉:“等等!给我看看簪子。”
刘嬷嬷愣了下,心里对方才那女子有不好的预感,转身随夫人进屋坐下。
屋内,琳琅满目,整洁华贵。朱红色妆台上摆着一面用锦套套着的菱花铜镜,和大红漆雕梅花的首饰盒,还有一顶金镶宝钿花鸾凤冠和一串罕见的倒架念珠,似乎在暗暗昭示着夫人崇高地位。
夫人接过手绢包着的簪子,端详几分,随后恍然一颤,两眼无神。
刘嬷嬷看着夫人的表情,似乎不妙,连忙问道:“夫人,簪子不简单吗?”
夫人紧握着簪子:“何止不简单!这簪子无比稀有,西域进贡,皇上亲赏之物,天下估计找不出第二件!”
刘嬷嬷大惊失色,有些坐立不安,一个乡下姑娘怎会有这东西,到底是什么来头,忆起方才自己的态度,心头有些懊悔,甚至有丝胆怯。
……
夫人思绪万千,握紧簪子的手指,丝毫没有松懈,嘴角勾起一抹寒笑,眼里有一丝敌意,暗暗切牙自语:“有些事虽然不能改变,但可以抹去。”
良久。
夫人的脸色稍加缓和,从容道:“那姑娘是什么样的人?”
“端庄优雅,坐了一个时辰,一直保持淑雅的坐姿,未曾动过,桌上的香果,不曾碰过,身着一身低廉素色长裙,不像是拮据,更像是朴素无华,蕙质兰心”
“看来有些不简单!就是一穷丫头?”
“是的……看衣着就是一穷丫头,没有练过武,似乎是第一次来长安!长相不算漂亮。”
“就算长得漂亮,难道能和公主相提并论?”
“夫人!这簪子到底怎么回事?为什么她一穷丫头会有这东西?”
“这是婚姻信物!”
“什么?她和我家公子有婚姻?会不会搞错了。”
“信物是真的!婚姻自然也是真的。”
“老太爷怎么会……给公子订下这一门亲事?”
“你可别忘了!她爹可是当年的燕北王侯……带我去见见她!”
刘嬷嬷一半是惊讶,一半是欣慰,叹了口气,她自然知道燕北一族早已落寞,即使自己万般刁难她,方才那姑娘也不会对自己造成威胁。
月光皎白,透过门窗零星洒在室内,凭添来几丝静谧,伴随着一道吱呀声,房门缓缓开启,月明星稀,从院外照进室内,室内如白霜渐起,打破了静谧。月光柔和的洒在夫人脸上,照亮了冰冷的脸色和手中紧握着的簪子。
在老嬷嬷的搀扶下,向偏厅走去,步伐分花拂柳,如缕清风,头上的发簪和身上的玉佩都没有发出一丝声响,不愧是将军夫人,气势便碾压一片。
庭院里的牡丹芬芳依旧,树影婆娑,月明风清,空气中弥漫着压抑的气息。
独夫人穿过庭院,来到偏厅外,停下脚步,看着偏厅里那位姑娘,双眉微挑。
那姑娘穿着一件素色长裙,面容娇媚,眉目如画,明眸皓齿,脸上的瑕斑清晰可见,算不上漂亮,笔直而淑雅坐着,面庞挂着笑容,给人一种温文尔雅的感觉。
桌上的香果丝毫未动,桌旁的牡丹隐隐凋谢,那姑娘神色平静,等了如此之久,完全看不到一丝厌烦的情绪,有些让人看不透。
在偏厅坐了一个多时辰!
韩若思习惯了清净,丝毫没有感到难熬,反而让她静下了心来,除了打探这辉煌华贵的将军府,闲暇之余,她已经将祖传的兵法细心琢磨了一遍,又有了新的突破!
但心里还是有些许焦虑,她等着赶紧来个人,即便丫鬟也行,她想着交了婚书,便可安心离去,天色已晚,再有些耽搁,估计要天亮才能到家。
好在夫人没有睡下,没让韩若思等太久。
桌上的香果确实没动,自知身份卑微,她怕自己吃了香果,那不善的嬷嬷会刁难自己,还会有失优雅。
见夫人在厅堂上款款坐下,一脸傲气,韩若思自然意识到是独夫人,起身行了个李,恭敬的说道:“小女见过独夫人!”
独夫人示意不急,没有理睬,也没有示意她坐下,悠闲的品了口茶,余光不断打量着韩若思。
看了看桌上的牡丹花,再看着神色平静的韩若思说道:“你喜欢牡丹?”
韩若思被问得有些愣,心想是夫人不知道婚书的事,还是特意避开不说,想了想,既然前辈发了话,自然不能失了礼数,恭敬的回道:“唯有牡丹真国色,花开时节动京城。牡丹的美,自然是人人见而爱之。”
独夫人端着碗盖的手停在半空,嘴角抹起一丝冰冷的笑意:“那你说说,那桌上的牡丹有几个品种?”
韩若思心知不妙,夫人是在试探自己,好在之前爹爹给了一本《百花经》,不然可要被刁难了,书里囊括了所有名花和药花,韩若思本就喜欢花,自然看得熟烂,轻轻捧起桌上凋谢的牡丹,自信道:“灼灼如火便是洛阳红,冰清玉骨便是夜光白,紫色轩然便是魏紫,黄中内润,花蕊纤细不是御衣黄,而是姚黄,是牡丹四杰。”
独夫人神色一变,眼角抹起一丝怒意,将手中的茶杯用力掷在桌上,“砰!”的一声,杯中茶水溅满桌上,气愤道:“你明知道这是四大名花,为何还要将其采摘,你可知道,这桌上任一簇牡丹都比你这条命还贵!”
韩若思大惊失色,整个人都呆滞了,甚至脑里嗡嗡作响,无言以对。
这是一个可怕的误会!
只是在这种完全被居高临下的场景中,不好解释。
就如此傲气的夫人,又怎会相信我的解释,若不解释,岂不是等于默认摘花的事实。
韩若思怎么也没想到,夫人会这为难自己,没有刻意刁难,却是步步逼人。
她惊慌又失措,与其慌乱的回应,不如平静下来,给人一种错觉,她努力平静着不安的心,右掌紧握着左手背,缓缓说道:“请夫人明鉴,小女未曾摘取贵府一株牡丹,这几簇牡丹掉落在地,是小女从地上拾来的。若有半句假话,小女任凭夫人发落!”
独夫人眉头一皱,盛气凌人反而退去了几分,这姑娘有着这般年龄难拥有的平静,本想着给她个下马威,让她知难而退或为后面激怒她撕毁婚书有着很好的效果,不过事实并未如此,让夫人都有些惊讶。
独夫人脸上的怒意消减,眼里还是轻蔑,冷漠道:“罢了!夜也深了!我们谈谈订婚的事吧。”
看着夫人的表情缓和下来,韩若思长吁一口气,手心全是冷汗。
多停留一刻,便会多一丝压抑。
她不准备浪费太多时间,心想把婚书亲手交上,退了婚,便要急着离开,急忙取下系在腰上的纸筒,拿出婚书。
见韩若思直接取出婚书,独夫人放下手中新换的一壶茶,冷冷看了韩若思一眼。
喃喃自语,你以为你拿出婚书,就可以让我另眼相看,热情款待?就可以为所欲为?就是我将军府的贵人?好生可笑!在我眼里不过是一个穷丫头罢了。
“请夫人过目!”韩若思微屈纤腰,低着头,双手奉上婚书。
见婚书被取出,独夫人眼神更加冷漠,不屑说道:“没有看的必要!实话给你说吧,我来见你,就是想给你说,我绝不会同意这门婚事的,坚决!绝不!”
韩若思完全没有想到会听到这句话,一时间怔住了。
“当年你父亲对我独孤家有恩,当时我独孤家家境贫寒,无以回报,便订下了这门亲事!时隔数十载!本以为都已经淡忘,不想如今你们却又找上门来,不要怪我独孤家狠心,除了这门亲事,其他的都好说,人各有志,不是一路人,自然不能成为一家人!”
韩若思紧握着婚书,两眼无神,哑口无言。
这正是独夫人想看到的结果,接着端起茶杯,眠了一口,面无表情的说道:“你只是穷乡僻壤来的穷丫头,而我的儿子是威风凛凛,纵横沙场的大将军,往大了说,你配不上我儿子,往小了说,倘若他娶了你,会影响我将军府下一代……”
独夫人知道这般年龄的姑娘,最不能忍受的自然是羞辱,她敢肯定,只要继续说下去,她可能因自卑而哭,定会激怒她,一旦发怒,她便很有可能将婚书撕成两半,狠狠丢在夫人的眼前,崩泪离去。
独夫人看着眼前脸色开始变化的姑娘,继续说道:“桌上的香果是西域帝王蕉、南越蛇女果,南蛮麒麟瓜,比黄金还贵,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你今生第一次见。放桌上,你不吃,就说明你没有这条命,烂泥扶不上墙,如果你是想攀附将军府坐枝头凤凰,请你死了这条心!”
“我……我……”韩若思本想说出退婚的来意,却被夫人的话一次次硬生生的逼回到肚子里。
“我看你是聪明人,应该早已看出你还有一个更好的选择。”独夫人傲气凛然,一脸不屑。
韩若思收起婚书,慢慢抬起头来,面无表情的问道:“什么更好的选择!”
“倘若你当着我的面,撕了这婚书,我可以答应你任何要求,甚至可以让你享受荣华富贵,成为长安城的人上人。”独夫人起身拂衣说道,居高临下,仿佛要把韩若思死死踩在脚下。
所有的话语,都深深传入韩若的耳里。
这是赤裸裸的羞辱,又是生生的威胁。
韩若思呆滞片刻,嘴角微微抹起一丝笑意:“这就是有恩必报?”
真是有些可笑!
看着韩若思自卑的表情,独夫人满目愉悦,甚至有些骄傲。
然而,完全让她出乎意料。
韩若思微微捏着长裙,平静说道:“夫人你误会了!我韩家从未想过要向独孤家索取一分,更不要什么荣华富贵,爹爹自知小女配不上将军府的公子,所以特意让我赴贵府退婚,以免耽误公子。”
“所以……我是来退婚的!”韩若思声音没有任何颤抖,很坚决的说道。
万籁俱寂!
静!出奇的安静,透心的安静。
压抑的偏厅似乎轻了许多。
整个偏厅似乎只能听到独夫人手中颤抖的杯具声。
独夫人喷出口中的茶水,手中的茶杯轻了许多,又像是手中差了些什么,有些猝不及防,微讶道:“你再说一遍!”
她没有发现自己的声音很紧张,紧张到嘶哑,脸上隐隐被姑娘打了一耳光,也不知道是眼前这位姑娘,特意这样说讽刺自己的,还是这本来就是她的来意,只不过自己一直在说,没有给她说话的机会。
不管是哪一种,独夫人都感觉眼前的姑娘不简单!
甚至心头有些懊悔刚刚说出的话和态度。
“夫人其实你误会了!其实小女是来退婚的!”韩若思很认真的说道,不像是装出来的。
尽管一直喝着茶水,这一刻,独夫人都觉得自己嘴唇很干,端着茶杯,有着明显的颤抖,大喝一口后,她站起身来,脸色变得和蔼,说道:“很好!”
韩若思看着夫人的脸色瞬变,有些恶心,同时也满目愉悦。
这不是独夫人想要的结果。
独夫人使劲按耐着失措的双手,像是做错了什么事。
良久!
独夫人违心一笑,挥了挥手,示意身旁的身旁的嬷嬷,说道:“刘嬷嬷!吩咐膳房的人,给韩小姐准备晚宴,给她接风洗尘,长途跋涉,肯定饿了!”
“可是……夫人!膳房的人已经睡下了。”
“难道我说得还不够清楚吗?立刻!马上!”独夫人脸色阴沉,咬牙切齿的说道。
“是……”
韩若思一天未曾进食,的确饥饿!不过她知道,这顿饭定是不能吃的。
也不知道独夫人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韩若思的神情忽然间变得严肃,说道:“不必独夫人费心了!我马上便要离去,至于退婚的事,我现在又改变主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