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瑞鹤仙影
所谓的人有失手,马有失蹄,指的应该就是映玄如今的这种状况。他想了办法给奚亮设了那么一个局,把他调离了中央,如今,却还不得不再去找他,只因为,十万禁军的虎符在他的身上。
周国一向都是分权而制,华丞相辞世以后,奚亮就自然而然地接过了他的位置。那时似乎他们只请示过卢太夫人,她沉浸在悲哀之中没有多想就答应了,才变成现在这个不伦不类的局面。
如果奚亮心血来潮想要逼宫,搞不好手上没有兵权的映玄还要将王位拱手相让,真是可笑至极!
这位华丞相,临死前还真是给他添了不少麻烦啊,难道,是特意出了这样的难题来考验他吗?他死之前,映玄一直把所有的朝政国务丢给他处理,现在他再也不能装疯卖傻了。魏国的马车一辆接一辆地来到了膺丸,映玄顶着压力已经拨了三万精兵前去援救,而为此,他也迎来了登基以来赵国的第一次来使。
仗着国家的强大而目中无人,在映玄的面前不用任何敬语,口口声声说赵严公已经明确表示:赵国如今就是铁了心地要灭了魏国,哪一个诸侯国敢出手帮助,灭掉魏国以后就直接挥军攻打那个国家。菲在旁边看着,脸色都变了好几回。但是,映玄脸上的表情却像一滩死水一般没有波澜。最后,映玄还赏了那来使一百两黄金让他回去在赵王面前说一说好话。
菲望着那使者耀武扬威的背影,心里面的火一时压不下来——她真是为映玄不平。
从前周国和赵国国力相当,国君相会之时都是平起平坐,百年以前,青年的周兴王更是将周国推向了盛世的顶峰。然而,到了晚年周兴王倚重、宠信了一竿贪官,加之周兴王年事已高、志得意满、思想僵化、好大喜功而穷兵黩武,使得国内各个阶层矛盾激化,农民起义此起彼伏,连第一大州齐州也被分割独立。自此,周国便走向了衰败。
但是,这一切都不是映玄的错。他出生的时候,周国就已经是千疮百孔了。周国迅速的衰败,连赵国的一个小小使臣都可以把他看轻,也难怪他总是要任性地发脾气,因为这一切对于经历狂风暴雨侥幸活到今天的他来说实在是太不公平了。
“陛下现在要怎么做呢?”菲望向坐于上座的映玄,轻声问道——他大概已经快要被气疯了吧?
映玄想了想,手指在矮桌上敲了敲,“确实是有一点难办啊。”他回头看向从屏风后面走出来的惜月,对她抱歉地笑了笑,“如今孤只能先把那三万精兵撤回来了。今天的事情若是传了出去,满朝文武都会拿孤是问的。”
惜月欠身行礼,垂眸说道,“惜月明白陛下有难处,只是陛下莫忘与主公约定,这是惜月来时主公让惜月转述的话。”
“究竟是什么约定?”菲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但是却知道那个约定一定就是让他这么执着于援兵的原因。
映玄向惜月使了个颜色让她先出去,然后把殿内的人都叫退。他想了想,把上一次九莲山的事情一五一十地告诉了菲。
菲听后真是捏了一把冷汗,他居然只身到了魏国境内,那儿虽然不是龙潭虎穴,但身为国君是万万不能只身涉险的。万一那个魏国公子出尔反尔把他扣押在魏国,那可如何是好?
看出了她对自己的责怪,映玄只淡淡笑了笑,不想去解释为什么自己那么荒唐。这个约定他是必须要遵守的。
“相府的六小姐华蕾夏末之时已经出阁,做了月盈君的正室,是吧?”映玄依稀记得有一间这样的事,他当时还给了他们一些赏赐的。
菲点点头,突然知道了他在想什么。华蕾既然是月盈君的枕边人,要拿到虎符应该不是难事,只是,她那么迷恋月盈君,真的会帮他们吗?
“不如让妾去印州?听闻印州山洪加剧,抢险困难,史上也曾有过类似的事件,王后可以代国君前往指挥赈灾。”菲思忖了一下,这个方法十分可行,“蕾蕾也是在那儿的,妾好好和她说一说,请她帮忙。”
“那你知道从前那位前去指挥赈灾的王后,后来怎么样了吗?”
映玄定定看着她,让她不敢和他对视,低下头喃喃说,“埋在泥石流之下,尸骨不存。”
“那你还提这么荒唐的事情?!”映玄真是要被她气死,她偶尔想一想自己好不好?他推了一下她的脑袋,转身去想别的法子。
恐怕这个方法他早也想过,只是想到太危险所以没和她提。但是,现在他的身边一个心腹都没有,她是他的娘子,怎么能够不为他分忧呢?
“妾会小心的。”菲走到他面前,望着他的眼睛,恳求道,“让妾为陛下做些事情吧,这是妾心甘情愿的。”
映玄皱着眉把她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苦笑道,“孤在想,孤是不是太过宠爱你了?如此无礼任性的要求你也能够堂而皇之提出来。”
“陛下,陛下!”
菲叫不住他,他已经头也不回地走了。她回想起从前,他还在装疯卖傻的时候,他就像一个小孩子一样容易哄劝,只要给他好吃的,只要好好地和他说话他就什么都依顺。可是没想到,真实的他是一个这样专制而决绝的人。
菲回到金越堂以后,把想要去印州赈灾的想法告诉了婉英。婉英听后觉得太过危险,也诚惶诚恐地希望她不要去。
“但是,若是灾情已经扩大,恐怕月盈君一人之力难以完成陛下交给的任务,所以不得力反而会影响月盈君在朝中的威信。王后如果能去帮助月盈君,也是非常好的。”
她听着婉英的分析,觉得也有几番道理。如果是这样,映玄之所以不让她去,会不会也有这样的一层想法呢?他真的是一个捉摸不透的人呀。想到这里,阿菲不禁叹了一声。
“王后非常想要帮助陛下吧?”
“嗯?”她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欸。本宫是他的娘子嘛。”
“不但是因为是娘子,还因为是一名女子啊。”婉英看她为了陛下费尽心思,微笑道。
菲愣了一下,“诶?”
“是因为身为女子对男子的爱慕,所以才这般想要为陛下分忧的,不是吗?”
清澈的双眼中,玄黑的瞳孔忽而扩大,菲恍然大悟。原来,之所有会难过、会嫉妒,会因为他开心而开心,因为他痛苦而痛苦,不单单是因为是他的娘子,还因为,她其实是喜欢着他的。
这就是明姬从前提过的,喜欢的心情啊。
确定了这件事情,菲就更加确定了自己的想法。她要去印州,就算全世界都反对,她也要去印州。她要帮助他,达成他的愿望。
夜间的凉风让窗外的树叶簌簌作响。
纸门上盈盈的水光静静摇晃。
或许是因为风声,或许是因为月光,菲翻来覆去都睡不着。等到四下都没有了人声,她悄悄从床榻上爬起来,走到衣橱旁边借着月光开始收拾行囊。
她记得从长廊那儿的一条小道走过去,在树丛里头有一个狗洞可以到外面去。有一次映玄还神神秘秘地告诉她这件事情,让她有机会和他一起到宫外的聚福楼吃好吃的。虽然之后映玄就再也没有提起过此事,但她一直放在心上。菲带了足够的盘缠,又拿了一套下等宫女穿的衣服换上,把头发挽起来以后就背上行囊蹑手蹑脚地往外走了。
谁知,她还没有打开门,就听到外头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一向沉稳的婉英更是大叫“不好了、不好了”。眼看着门就要打开,菲连忙靠到了门上把门给堵住。
“什么事?”
外面的灯次第都亮了起来,菲心里更是疑惑了。
外面又传来了很多人的声音,过了一会儿,只听到晓春在外面禀报道,“王后,陛下、陛下不见了!”
菲一惊,差点就要打开门问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但是想到身上穿着宫女的衣服,她还是让她们等了一会儿。她以最快的速度换好了衣服以后让她们进来,紧张地问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奴婢今夜和往常一样,给陛下送药。可是,在殿外请安多时都未得召见,守门的宫人也是含糊其辞。奴婢疑惑,到了里面一看,陛下早已不在殿内。而宫人说他也不知道陛下什么时候离开的,问了很多人都没有陛下的消息,心里面害怕不敢上报,到如今才知道。”
天啊,怎么会这样呢?菲坐在上座上,看到底下的女官们一个个都紧张兮兮的,仿佛不见天日一般。这么一个大活人,也不会凭空消失了吧?莫非……
“那个守门的宫人呢?”
“知情不报,已经被申明堂总管下令杖毙了。”
菲倒吸了一口冷气,这下可好,最后一条线索也掉了。他今天说到虎符之事,该不会,他自己去了印州吧?
“王后?”看到菲若有所思的样子,婉英担忧地叫了她一声。
她恍然回过神来,发现大家都在紧张地等候她的指示。菲此刻脑海中一片黑暗,只感觉到尽头有一点点的光亮,让她迟疑着要不要立即往那一个方向走。
“你们先回去吧,本宫以为,陛下只是又要和本宫玩躲猫猫了。本宫自己好好找一找就是。”
众人慌慌忙忙以为是天大的事情,没想到这儿竟然被王后这般解释,都暗自唏嘘不已。王后原先也是个正经八百的人,怎么和陛下在一起久了,也变得这么荒唐贪玩起来?
菲自己也觉得这样的理由让人齿寒,但一时间也编不出其他的缘由。看她们一个个都耿耿于怀的模样,她微微抬起了下巴,慢慢说道,“还有什么不清楚的吗?”
跪在地上的女官们一个个面面相觑,最后,晓春率先拜了下来。于是,大伙儿也跟着拜别。
好不容易等到她们都下去了,菲把婉英也叫退了下去,一个人坐在窗边发呆了好一会儿。
她身为王后,为了她的国家,为了她的国君,也没有做过什么。如果现在有能够让她尽力的机会,她没有理由要放弃。
映玄来到印州之后才发现,奚亮一直都在重灾区赈灾,而对于灾情相对较轻的地方,他根本没有精力顾及。
初到印州的浮萍县,就听说了山洪爆发的消息。浮萍县依山而建,山体一坍塌,山下的几百户居民都被埋在了沙石泥流当中。而碎石也阻断了通往印州中心的路,县里无法把消息上报给奚亮。
县里人只有自救,路上都是奔波繁忙的人,衣服上都是泥巴。像映玄这样一个悠闲自在,衣着光鲜的人,一看就知道是外乡人。他来到一家酒肆里准备吃一点东西果腹,打听到,现在县里的青年人都在抢时间把道路给疏通,好把消息上报求得援助。
县里粮仓的粮食都已经发放光了,城中许多百姓都自发地将家中储存的粮食送到山下给难民们,而年富力强的青年人更是到坍塌的灾区用最原始的方法把泥石搬开挖出里面存活或已经丧生的人。
但是,有很大的一部分,因为遗体被压得面目全非。四分五裂的肢体再也没办法凑起来,永远埋葬在泥石之下了。
映玄去了太守那儿,还没有来得及说话,就被认作是朝廷派来赈灾的官员,哭着喊着说一切就拜托他了。一时也无法好好解释自己的身份,知道他们前些日子已经将灾情上报到朝廷,但是赈灾一事朝廷已经全权交给了月盈君处理,他们对于送往朝廷的奏折根本不抱希望,现在映玄这样出现,他们真是感恩戴德谢天谢地了。
再这样等下去,还真是不知道会不会有朝廷的人来。映玄很清楚那些奏折流通的繁琐,上报上去,不过十天半个月是不会有消息的,到时候,人也死得差不多了。
“通往印州中心的路什么时候疏通?”
“最快也要三天呐。”太守愁眉苦脸地说道。
虽然第一眼他就认出了这位大人身上的九龙玉佩——那是朝廷至尊至贵的人才能够佩戴的,这位大人少不得也是个公子啊!但是,朝廷派了这么一个年轻人来真的没问题吗?看他穿得那么华丽,根本就不是来做事的嘛。
映玄没有注意到刘太守怀疑的眼神,他考虑了一下,吩咐下去,让他们到布庄买下所有的粗麻,再买一些竹子,给难民们打起棚子遮风挡雨。
只是,当棚子差不多都搭建起来的时候,天突然下起了雨。
这雨不大不小,映玄加入了搭建棚子的队伍,看难民们蜂拥一般躲进棚子里。不久太守就打着伞匆匆忙忙跑回来一脸狼狈,“大人,棚子不够啊!还有好些人没有地方躲雨呢!”
映玄走到棚子外面望着天空,忧虑地皱起了眉,“现在还是需要尽快搭建棚子才行,这雨大概三天之内不会停的。你吩咐下去,一个棚子里面不能呆太多人,现在天气闷热、空气潮湿,瘟疫很容易就会发生并且蔓延开来。”
刘太守一听会有瘟疫,吓得打了一个寒战,“那该如何是好呀?”
“让姑娘们帮忙编一些草排作为屋顶,草吸水就不容易漏雨,也可以节省材料。再有,让大夫给大家煎一些预防风寒的药。”
刘太守连连点头,急急忙忙又跑了出去。在外头等他的衙役看太守大人对这位年轻人惟命是从的样子,好奇地打听这位大人究竟是谁,太守一拍脑袋这才想起居然还不知道这位突然出现主持大局的人叫什么名字,一扭头又跑进了棚子里。
“呵呵,大人啊。”他笑呵呵地凑到正在给一个小孩子把脉的映玄身边,搓着双手问,“还没有请教大名呢!怎么称呼啊?”
他这会儿想起要问了?映玄看着他,心想他是通过哪个途径当上这个太守的。但这个时侯他也懒得计较那么多,映玄手回把脉的手,“在下姓奚,从前他们称在下为锦西君。”
刘太守一听他和王族是一个姓氏,更加认为他身份了得。不过太守大人远离中央已经很久了,对于这个锦西君也没什么大印象,既然他这么说,那就叫他锦西君吧。
“这次可真的要谢谢您了啊,我这就去准备棚子,这就去。”刘太守陪着笑,又猫着腰溜了出去。
天色越来越暗,可是前来营救帮忙的人都还在忙忙碌碌。不单是青壮年,就连一些还能够走动的老人家也来帮忙照顾已经没有了爹娘的孩子。
虽然只是短短一天,大家就都记住了在人群中奔波忙碌的映玄。
他仿佛是上天派来的使者,在最危难的时候出现,教他们抵抗灾难的方法,给他们渡过灾难的勇气。
他华丽的襕袍被泥土弄脏,就连头发上的金簪子也无意中弄丢了,但是他却从来都没有在意过。他的眼中,似乎只有受苦受难的百姓。甚至有人悄悄说,与其让那个什么月盈君在印州赈灾,为什么朝廷不早一点派这一位锦西君来呢?
不出映玄所料,在他忙碌了一天,准备到山路那儿看一看路疏通得怎么样的时候,刘太守垂头丧气地跑过来说已经有人感染了瘟疫了,而染了风寒的人数量也在扩大。看来大夫的药并没有起到很好的效果。
看到太守和衙役们一个个都用求救的眼光看着自己,突然丹田一股气顶上来,映玄转过身去重重咳嗽了一声,摊开手,居然已经是一手猩红。
“锦、锦西君,您这是……”刘太守看他的嘴角还留着血迹,整张脸都灰白了。
映玄握起了拳头,摇摇头,“宿疾而已,无碍。”只是,他并不精于医术,这个时侯来求他,他也想不出什么办法来啊,“刘太守,派人到前面的县里看一看有没有医术高明一些的大夫,请来看一看。还有,尽快把这条路给疏通,孤相信月盈君的身边一定有神医。”
刘太守用力地点了点头。
他皱着眉,忍着胸腔里的一阵阵疼痛,抬手道别,快步离开了。
等到他走了以后,刘太守奇怪地看向了身边的师爷,“刚才,他自称是‘孤’是吧?”身边的师爷和衙役一个个都点了点头,刘太守看着映玄远走的背影,登时吓得两腿发软跪了下来。
一阵急促的敲门声,让睡梦中的映玄惊醒过来。他皱了皱眉,睁开眼睛,望向外头灰蒙蒙的天空,雨声还是不间断地敲响。
他起身去开门,是刘太守。
刘太守看到映玄,扑通一声跪到了地上,吓了映玄一跳。但看他一脸兴奋,映玄猜想是有什么好事发生了。果不其然,刘太守爬起来,泪眼汪汪地告诉他,夫人来了!
夫人?
映玄听到他这么说,没有回过神来。
刘太守鞍前马后地伺候他,跟在他身后一一述说今天早上发生的事情。说是膺丸来了一位美丽的夫人路过了此地,听说前往印州重灾区的路给堵住了,就到县衙找刘太守。那位夫人从刘太守口中知道有一位锦西君在此地救灾后,便自称是锦西君夫人,寻夫一路而来的。
在刘太守的口中,那位夫人貌似天仙,言语秀雅,待人亲切。她来的时候天还没有亮,她便立即到了灾情最严重的山地去了。
一系列的形容,都让映玄想起一个人。
她该不会也跑出来了吧?
雨有渐小的趋势。
整个天空黑压压的,似乎要把整个城池都压垮。
昨天编织的草排可以遮风挡雨,已经让全部的难民都有了暂时避难的场所。距离这场山洪的发生已经有三天,到今天为止,从泥石堆中挖出来的还活着的人,已经是少之又少了。
映玄到的时候,看到一个盘着头发的年轻夫人正在给一个生病的小女孩喂药。他静静地站在外头,打着伞,看到棚子里面的好些孩子都已经开始发虚汗了。这让他很多不好的回忆霎时间都涌了上来。但棚子里面虽然气氛庄严而沉重,却还带着丝丝的光亮,就如同希望。
年轻的夫人把空了的碗交给旁边一位老奶奶,从手中取下一串佛珠戴到了小女孩的手上,摸了摸她的脑袋,回过头,便与映玄四目相对。
看到她,映玄眼中的光亮微微暗下了一些。
“现在已经有孩子开始发烧了,恐怕过不了多久,瘟疫和风寒就会迅速蔓延开来。”
映玄原本要谢绝本就数量不多的伞,但看到身边是一个女孩子,还是借了一把。他低头看着头戴菡萏帕的顺阳公主,看她处理这些事情得心应手的模样,他依旧觉得十分别扭。
为什么是这个人来了?
顺阳美目一瞥映玄,嘴角勾了一丝媚人的笑,“王后说你是要闭关研读佛经,这么扯的原因也只有明梅那种傻女人才会信。我可不傻,我知道你在想什么。”
映玄不想搭理这个自以为是的女人,当做什么也没有听到。但是,心里面却还是觉得闷闷的,忍不住要去纠结那个问题——为什么是这个人来了?
依照映玄的建议,大家已经多搭了几个棚子,不让人员太过拥挤。可是,经过几天的作业,所有人都很疲倦了,虽然很想加快抢救的速度,但是也渐渐开始力不从心。
“你急匆匆地从宫里面出来,身上就只带了银子。到了这种时候,银子可是不管用的哦。”顺阳眨了眨眼睛,虽然来来往往很多人,但她毫不讳忌地拉了拉他的襟口。
他不耐烦地把她的手拿开,冷冷看着她,“你想说什么?”
她得意洋洋地从袖兜里取出了一个白色小陶瓶,在他面前晃了晃,“我可是比你想得周全,身上带了灵丹妙药哦,一颗啊就可以包治百病。我从家里面带来的。”
齐国一带从来都是盛产名医的地方,而各种珍贵草药也是多出于此。大周的历史上就有过不少齐州向朝廷进贡灵药的记载,只不过,现在无论是人才还是药材都不可能再向大周朝廷进贡了。
“陛下只要答应妾,封妾为王后,妾就把这瓶药给陛下。如何?”她媚眼一抛,轻笑道。
映玄冷冷一笑,“就凭你这句话,孤就认定你绝不适合当王后。”
她柳眉一挑,显得不以为然,“是,我是没有办法像华姬一样以天下苍生为重。但是你不觉得,整天把什么社稷啊百姓啊挂在嘴边太假了吗?华姬懂什么?她只知道敦促你要多为百姓着想,要为人民谋幸福,她可知道,你是害过多少次‘风寒’才活到了今天?”
他拿着伞的手有着精美的骨架,透着白皙的皮肤轮廓显得凌烈。
顺阳的眼底划过了一道光。
“只有我知道。因为,我也是像你一样,从小都在提心吊胆自己被谋害,然后想方设法在自己被谋害之前谋害别人。我知道你是怎么活到今天的,也知道你今后怎样才能够活下去。我才是真正适合你的人。”
映玄眉心一蹙,突然发现她说这番话语调颇为不同。她的表情强势得近乎霸道,似乎非要他同意她的说法不可。
他回想起小时候和他一起在御花园里面追蝴蝶的小太阳。那时她想要把满园的蝴蝶都抓起来做成羽衣披在身上,于是就毫不客气地向他的父王提出这样的要求。那时候她才十三岁,已经懂得怎样利用自己的美貌达成自己的愿望,并且清楚,她的愿望哪些是在可以实现的限度里的。
可是,他并不是那一个在限度范围里的愿望。
“山路明天就可以疏通了,到时候找到奚亮,他身边有御医,一样有良药。”映玄避开了她执着的眼神,转身就要走。
“齐国那么多公主,就算要联姻,随便要一个千金假扮公主也可以。你以为我为什么要亲自来?我既然来了,你以为我可以让你这般无视我吗?”
他回过头,看她瑰丽妩媚的双眼目光犀利。
“我能用以威胁你的,绝不仅仅是这个小陶瓶而已。”她冷冷地笑了笑,走到他身边把陶瓶塞到他手里,仰起头盯着他的眼睛,“我说过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是不是很不高兴今天见到的人不是华姬呢?”
“你把她……”
“没什么,我只是托人告诉她,来印州的路有许多条罢了。”他的眼中已经燃起了微微星火,但顺阳看到了其中自己的影子,她为此而高兴,“我不是明姬,我没那么傻。我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也知道怎样得到自己想要的。”
望着顺阳扬长而去,映玄萌生了不好的预感。他站在原地,周围来来往往忙碌的人,喧嚣溢满了他的耳畔,他寻不到那一个声音,那一个令他魂牵梦萦的声音。
还以为雨经过昨天晚上差不多就能够停了,但是,料不到又隆重地下了起来。距离出事的山脚不远方又发生了坍塌,众人纷纷参加了抢救,十万火急。
灾民们都迁移到了相对安全的地方,但是为了相伴着大灾之后的瘟疫不进一步蔓延开来,映玄还是下令将已经确认是换了瘟疫和疑似的病人分别隔离到城中寺庙中两个非常大的禅房里。
瘟疫以他们想不到的速度蔓延着,转眼间,近一半的难民都被隔离了,而愿意或者能够照顾他们的人却少得可怜。
映玄只想要赶快完成这次救灾,然后到印州看一看有没有菲的消息,而他自己的身体却也一日不如一日了。顺阳带来的药非常有效,早晨给一个命在旦夕的小娃儿服下以后傍晚就转危为安,但这小小的一瓶根本救不了那么多人,映玄只好把丹药用开水化开分给众人服用,但这样一来,药效就减小了许多了。
可是这样的天气,实在是太适合瘟疫的蔓延了。
顺阳望着外面的雨水,觉得心有些累,不明白她到底是为什么跑到这里来做这些无聊的事情。这不是她的国家,也不是她的百姓,但是,每次看到映玄忍着病痛忙前顾后,她再苦再累也会拼命爬起来到最辛苦的地方去帮忙。
真不知道她上辈子是造了什么孽,而他的心里面却只有那个只会说大话的女人。现在,华菲那个大傻瓜应该迷路在荒郊野外被豺狼虎豹给吃掉了吧?顺阳第一次看到她就觉得她不顺眼,她早就该消失了。
油纸伞上的伞骨纤细易折。
仿佛,雨再大一点点,整个天幕就会毫不犹豫地压倒下来。
这个时侯。
她能够想起的,能够支撑起这片天空的人,只有映玄一个人。
顺阳来到映玄的房间时,看到他正在收拾东西似乎要出远门。她目光一暗,走过去打量了他一番,道:“你要去找她,不顾这里的百姓了?”
“路已经通了,刘太守也已经派人去向月盈君报信,相信很快就会有人来。”他整理了一下衣袖,直起腰身服侍着笑容轻巧的顺阳,“如果她有个三长两短,孤不会让你好活。”
他说得很平静,好像是一句再平常不过的话。但是顺阳听在耳里,垂着的双手握成了拳头。她以为他还会说一些威胁她的话,可他没有,他嫌弃的目光正在说明他不想和她再说哪怕一句话。
映玄知道她是个好女孩,有自己的想法和野心,也为他做了很多。可是他是否要喜欢她,不是由她来决定的。
顺阳看他毅然走了出去,想起小时候那一件由蝴蝶制成的羽衣。蝴蝶的翅膀是那么虚弱,很快羽衣就坏掉了。当那些翅膀从还在兴高采烈的她身上凋落,她听到了角落里那些周国皇子和公主的笑声,也看到了在他们当中唯一一个皱起眉的人——奚映玄。
她以为他是唯一一个能够理解她的骄傲,疼惜她的失落的人,所以当他们提出要让一个节度使的小姐假扮公主来联姻时,她拒绝了,为了见他。
可是,他偏偏只留给她一个背影!
映玄把一些重要的事情交代了刘太守以后,便策马赶往印州中部。刘太守虽然很舍不得映玄就这么走了,但是一想到他显赫的身份,觉得还是不要干扰他的任何决定为妙,口中应承着一切请大人放心。当看到他骑着马飞奔远走,刘太守眼前蒙上了白白一片直接晕了过去。
那可是一国之君啊!刘太守都不知道上辈子是得罪了哪一路神仙,让国君看到自己救灾失职,这下他的乌纱帽是肯定保不住了啊!
事实上,映玄根本就没有把刘太守放在心上。
他不日不夜地赶路,千里名驹的腿都折断了。但好在他已经到达了月盈君所在的重灾区——辉县。
一到城门口,他就解下了腰间的九龙玉佩交给了县衙前的衙役,劳烦他把这玉佩交给月盈君。衙役看来者仪表非凡,所持玉佩更是非凡之物,于是连忙拿了进去。
映玄在门口等着,不一会儿,一队人马就从里面纷纷茫茫跑了进来。以月盈君为首,在映玄面前跪了下来,大喊道,“吾王万岁万岁万万岁!”
“平身吧。”
他抬起头,惊讶地看向府内的庭院——菲扶着已经怀有身孕的华蕾走了出来。她激动地望着他,盈盈目光中仿佛有千言万语想要向他诉说。映玄走到她们面前,扶过菲的肩膀,将她好好地打量了一遍又一遍,然后才悄悄松了一口气。
“你没事就好。”
菲不知他这话从何说起,但是能见到他实在是太好了。他原本就比她先离开王宫,可当她到达辉县县衙时却发现他根本没有来,她每个晚上都睡不安稳,她害怕再也见不到他。可是,他现在是那么好地站在她的面前,还说出这样的话,菲顿时泪水盈满了眼眶,鼻尖也透出了淡淡的红色。
他们沉浸在重逢的喜悦当中,并没有注意到身边华蕾羡慕的眼光。
此地只是个知县府邸,陈设各种自然都比不上王宫,但映玄却没有计较,晚膳时知县跪在地上全身颤抖说招待不周请陛下恕罪,他也没有多说什么。
菲从来都不知道他是那么的朴素无华,那些东西在他看来真的就是身外之物,这是连一个普通富贵人家的少爷都办不到的。
用过晚膳之后,菲随着映玄回到了房间,她叫退了丫鬟们,自己给他铺床。当她回过头时,她看到映玄在望着窗外若有所思着什么。
“怎么?怕说不着么?”她笑着走过来问道,“这儿的被褥可没有宫里的松软舒适哦。”
映玄不以为意地笑了笑,拉过她的手婆娑了一会儿。
“小时候有一次,几位王族的兄长看不惯孤在父王面前受宠,设计陷害我,趁别人不注意把孤抓到一间小黑屋里。那间小黑屋里面有蟑螂也有老鼠,非常潮湿而且没有一丝光,孤就在那间屋子里面呆了一整天,朝着外头哭喊求救了好久好久,一直到累了才躺到茅草堆上睡着。孤在里面饿了很久很久,一直到卢夫人的人找到孤。”
感觉到她的手冰凉冰凉的,好像被他的小故事吓到了要把手收回去,但映玄却牢牢握住了。菲心疼地看着他,她都没有想过,他受过了这样的苦。
她怜惜地抚摸着他的脸,“陛下……”
“你知道那主意是谁出的吗?”
“嗯?”她疑惑地望着他,不知他为何突然说起这个。
映玄淡淡一笑,平静地说,“是月盈君。”
菲倒吸了一口冷气。
“后来事发,好几位王兄都受到了牵连,受到了父王的惩罚。但是月盈君只是偷偷把这个主意告诉了三王兄,事发之后被三王兄指证却没有找到确凿的证据,因而他免于一劫。”他轻笑了一下,伸手把她抱在了怀里,用一种幽玄的强调说道,“孤早就知道华丞相有意让月盈君来继承大统,因为他行军打仗、执政监国的能力很强,但是孤从来都不曾答应过。不是因为孤记仇,而是这个人太阴险。大周的将来不能交给一个心地不正直的人,你明白吗?”
她望着他,发觉他今天非常奇怪。呵,是她自己太古怪了吧?从前一直都希望他能够告诉她真实的想法,可是当他真的告诉她,她却还要怀疑,这也太荒唐了吧?
菲深情地望着他,深吸了一口气,慢慢握起了他的手放到自己平坦的小腹上。她盈盈的目光清澈动人,声音也如同散发着馨香的花。
“妾明白。妾这几天在辉县,月盈君主持赈灾工作的过程一直都看在妾的眼里。妾不能说他不好,只是,很多时候,他显得太过顾全大局,对于大局之外的生命是那么冷漠。妾相信如果是陛下,一定能够做得比他更好。妾既然已经身许于陛下,就不会反对陛下的决定,而妾也知道,陛下所想的绝对是对百姓最好的。”
他垂眸望着放在她小腹上的手,那儿仿佛有一轮太阳在绽放着希望的光芒,而他的胸口却一阵剧痛。映玄忍着不让自己皱眉,他将她拥入怀中,声音拂过了她的发迹,“你是大周最好的王后。答应孤,将来一定要好好教导王子,让他做一个好国君。”
菲心中一暖,热泪夺眶而出。
“嗯。”
她在他的怀里用力地点头。
映玄低头吻了一下她的头顶,突然听到外面有动静,瞬间就放开了菲,“谁?!”
她跟在他的身后跑出去看,只看到一个人闪到了月亮门的后面不见了。她打了一个寒战,担心地望着映玄,问:“要不要告诉知县大人?”
“那个人搞不好就是知县大人。”
菲大骇,睁着圆圆的眼睛盯着他。但映玄转而笑了,他捏了一下她的鼻子,“逗你的。孤刚才出来的时候嗅到了一星胭脂的味道,应该是位姑娘,也许是丫鬟吧。”
她将信将疑地点了点头。
“如今我们不宜同房,孤送你回房吧。”
这一夜,天空格外的明朗。
明亮的月光散漫了庭院,枫竹摇曳,疏影倾斜。
菲最近特别渴睡,回到房间之后很快就睡着了。凉凉的月光照到她皎洁的面庞上,安逸得楚楚动人。
外头传来的敲门声让她醒了过来,她坐起来揉了揉朦胧的睡眼,披上衣服往外走。打开门,她看到华蕾神情古怪地站在门外。
“蕾蕾?”
“菲姐姐。”华蕾一提气似乎就要哭出来。
菲见状连忙把她让进屋内,关上门,关切地问她发生什么事了。哪知她居然噗通一声跪到了地上,菲登时惊骇不已。菲看她怀有身孕,急忙把她扶了起来,说着使不得使不得。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啊?”
华蕾目光闪烁,虽是被她扶着,但还是顺势又要跪下来。菲急忙又要把她扶住,更加觉得奇怪,“怎么一拜再拜的,要折杀我么?”
“妹妹第一拜,是拜姐姐从前在陛下面前为妹妹提亲,让妹妹得以与月盈君结为连理。”
全家上下都知道她喜欢奚亮,爹爹从前自然也看在眼里,但只有菲一个人向陛下提起这件事,若不是她,她恐怕此生无法和心爱的人在一起了。
菲第一眼就觉得她是个心地善良的姑娘,甚是喜欢,如果等有什么帮到她的她自然很乐意去做。
“都是自家姐妹,说这么多干什么呢?”
华蕾摇摇头,眼泪就在那一刹那滑落了下来,“妹妹的第二拜,是求姐姐和姐夫能够放过月盈君。”
菲生生一震,莫非,傍晚躲在门外偷听的人是她吗?
“妹妹知道夫君几度觊觎王位,还暗中积攒势力,姐夫早已知晓,只需一个理由就能够除掉他。妹妹不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夫君丧命,姐姐,求你在姐夫面前多多美言,放了夫君一马吧!”
“这……”一时之间,菲答不上话来。
华蕾看她这般犹豫,连忙从怀中掏出了一块虎符交给菲。菲大吃一惊,定定看着她。但她的表情是如此坚毅,和她温柔的脸显得那么不和谐。
“陛下几欲借军魏国,都是月盈君暗中反对。虎符在月盈君身上,陛下又岂会不知是谁在捣鬼?我不能眼睁睁看着自己夫君惨死。这是我趁他不留意时偷来的,姐姐且拿去吧。求你们放过月盈君,好不好?”
她竟然说了那么多次“求”这个字,她真的那么爱月盈君吗?但是,“情”这个字,不在其中是无法解答的。菲看着华蕾颤抖的身体,收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