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0年,新世纪的开始。
2000年,***提出“三个代表”重要思想。
2000年,普京就任俄罗斯总统。
2000年,“千年虫”问题爆发,科学家们被搞得焦头烂额。
2000年9月12日,在福建以南的一座小村庄里,三岁的林玥欣将鸡蛋壳砸在脚边熟睡的大黄狗身上,它猛然站起,差点掀翻桌子。确认无异常后,闻了闻鸡蛋壳,一脚踢开,继续睡觉。
林晴帮她擦了擦嘴巴,嗔道:“乖乖吃饭,一会儿有客人要来了。”
林玥欣摇晃着脑袋,头上的小蘑菇乱甩,手里攥着个汤勺像是在握手榴弹:“不吃……鸡蛋臭臭……”
“臭臭也得吃,对身体好的,快点,一会儿有客人要来了。”
“不要……”
“吃了等等给你糖糖。”
“好……”
林玥欣开始专心致志地对付着鸡蛋,满嘴的蛋黄渣,吃了半个后放弃了,扔给了狗,狗闻了几下,吃下去了。
“麻麻……糖糖……”
林晴洗着碗:“糖糖一会儿再吃,刚吃完早饭不能吃糖糖。”
她哭着跑向父亲,摔了一跤蹭了一鼻子灰,爬起来又边跑边哭:“粑粑……麻麻骗我……”
李程放下了手中的报纸,喝了一口茶,摸了摸挂在自己腿上的小家伙的头:“老婆你就让她吃吧,不然她就会一直挂在我这。”
林晴没好气地将擦碗布扔在水池里:“再吃该蛀牙了,昨天她吃了三团的麦芽糖!你让她挂一下又不会有事——诶你那个同学什么时候来?”
“应该快了吧。”李程看了一下墙上的钟。
不一会儿,门外传来了敲门声,林晴擦干净手去开门。
“他妈的这绕的我快晕了——哟,嫂子好。”
老张风风火火地进门,身后是他的老婆和儿子。
李程站了起来,带着依旧挂在腿上的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女儿上前:“都来了啊,这你儿子啊,挺帅一小伙。”拍了拍张文宾的头。张文宾毕恭毕敬地喊了“叔叔好”。
老张蹲下来:“哎哟这是哪个小美女啊怎么哭的脸都花了,是不是你爸爸欺负你了?来让叔叔抱一下。”他轻而易举地就把林玥欣抱起来,林玥欣看了一下老张,反手就是一巴掌。
“这姑奶奶有脾气啊。”
林玥欣落地后躲到父亲的身后,用他的裤腿擦了擦眼泪和鼻涕,眼睛却偷偷地望着张文宾。
张文宾做了个鬼脸。
林玥欣不哭了。
李程看在眼里:“你们两个自己去玩吧,跟我们大人在一起也没什么意思。”
老张点了点头:“文宾你多让着她点啊,就像我以前让着你李叔叔一样。”
“去你的。”
林晴拿出了一个罐子,林玥欣的眼睛刷地就亮了起来,屁颠屁颠过去在她腿边绕着。
揭开盖子,把鼻子凑近了闻,是一股甜蜜蜜的香。里面是黏稠到近乎固体的麦芽糖,金灿灿的,是秋天田野的颜色,是黄昏夕阳的颜色,是林玥欣感到最幸福的颜色。林晴取了根筷子,轻轻地捅进去,再慢慢往上翘,筷尖上沾着一团,剩下的变成几根扁条连接着罐子里的“兄弟”。旋转,缠绕,扁条渐渐变成细线,不急,再缠绕,直到筷子上这团麦芽糖再也无可牵挂。
“拿去。”
林玥欣小心翼翼地握着这根“镶金”的筷子,生怕掉了。她伸出粉色的小舌头舔了舔,笑得很幸福。
“文宾你也想吃吗?”
张文宾摇了摇头:“不了,我喝水就行。”
“蜂蜜水可以吗?”
“好。”
林玥欣拿出一个搪瓷杯,倒了点蜂蜜,水壶里的凉白开一浇,用筷子搅拌一下,一杯纯天然的饮料就做完了。
“真好喝。”
林晴蹲下来,摸了摸林玥欣的头:“爷爷现在在田里干活,你们可以去找他玩。”
“好……”林玥欣舔着麦芽糖,嘴巴黏糊糊的。
“文宾你要保护好妹妹哦。”
六岁的张文宾点了点头,十分郑重。
“你叫什么名字啊?”
“我叫林玥欣……我三岁了,读小小班……你呢?”
“我叫张文宾,今年三岁,小学一年级,是一名少先队员。你年龄比我小,应该叫我哥哥,我可以叫你妹妹。”
“哥哥……”
张文宾挺起了胸膛,仿佛脖子上绑着鲜红的红领巾。
“妹妹我可以牵你的手吗?”
“好……”
乡间小路上,一个小小的身影牵着一个稍大的身影,小小的身影右手握着仙女棒一样的麦芽糖,稍大的身影左手挥着刚扯的宝剑一样的狗尾巴草。前方有羊群路过,自觉让道,“吧唧吧唧”吃草,放羊的老汉笑眯眯地看着这一切。
田地里,李昆将收获完后剩余的稻杆捆起来放在拖拉机上,用毛巾擦了擦汗,举着开水壶“咕咚咕咚”地喝,然后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看到了两个手牵着手的小不点。
“我的乖孙女,你这是从哪拐来的小男生啊?”
林玥欣紧紧地握着他的手:“他……是哥哥。”
李昆愣了一下:“等下再收拾你爸爸。”
过了一会儿,又笑眯眯地低下头:“你们想不想坐拖拉机啊?”
“想!”两人异口同声。
“好。”李昆弯下腰,双手放在林玥欣的咯吱窝上将她抱起,放在了拖拉机后的稻草堆上,又给张文宾搭了把手他自己爬上去。
稻草堆被太阳晒得暖暖的,软软的,像是坐在沙发上面一样。
麦香四溢,几只蚂蚱被惊得跳了起来,落在地上,李昆一脚踩住其中一只,吧唧。
他将鞋子上绿色的汁液用残留在田地里的稻草蹭了蹭,点了根烟,坐在驾驶座上,转动钥匙,“轰哒哒哒”,踩离合,拉杆,踩油门,起!
拖拉机在坑坑洼洼的田野上如履平地,秋天的阳光和风很温柔地抚摸着他们的脸颊和全身,两个孩子享受着这一刻。爷爷很得意,叫到:“年轻人们,好好享受短暂的童年时光吧。”
稻草在拖拉机身后飞扬,像是开了烟花,有几根稻秆落在了两人身上,可是他们都没有在意。
“看,是妈妈!”
张文宾突然站了起来,扯了一嗓子,然后挥了挥手。
一个温柔的女人站在不远处,拿着胶卷机记录下了她的儿子的生活。
拖拉机开出了田地,来到村口大榕树下的一家小吃店,林玥欣和张文宾分食了一碗肉片米粉汤。不远处是杂货店,爷爷给林玥欣买了个“皇冠”,给张文宾买了把“宝剑”。
三人又坐上“爷爷牌”拖拉机“轰哒哒哒”地开了回去。
傍晚,爷爷带着公主和骑士回家,林晴在门外等候。
“玥欣,串糖糖的筷子呢?”
“没……了……”
“真是个败家子,让爸爸带你去洗手手,要吃饭了。”
这天是中秋,李程把老张一家人留下来一起吃饭。几人合力把桌子抬到前院里,在上面放上更大的圆桌台。林玥欣最小,给她搬了张儿童椅,其余的都坐在较高的塑料椅上。张文宾紧挨着林玥欣,他的右边是母亲,母亲的右边是老张。林玥欣的左边是李程,李程左边的位置是空的,林晴正在煮菜。李昆坐在大门前面,他的头顶是硕大的圆月。
李程给两位小孩和女人倒上椰汁,自己和李昆还有老张喝古越龙山。
大闸蟹、清水煮对虾、清蒸桂花鱼、排骨焖芋头、炒米粉、猪肚莲子汤、白灼秋葵……
菜上得差不多了,林晴又给大黄狗煮了肉末稀饭,它吃得一地都是,却没忘了全给舔干净。然后在桌子底下转了一圈躺下,偶尔有块骨头掉落赶紧叼起来啃。
老张拨开蟹斗,黄色的膏肥得都快溢出来,他将蟹肉全部拆解出来放在蟹斗里,再浇上一勺姜丝酱油醋。蟹黄和蟹肉在嘴里磨成粉碎后结合,配上一口黄酒,真是神仙。
林晴解开围裙,问道:“我煮得咋样?”
张文宾差点将头埋在碗里,嘴角沾着米粉,含糊着说好吃。他的母亲也不住称赞:“看来我以后要向你学习手艺了。”
林晴被夸得不好意思,李程将她拉到座位上:“老婆你也吃些,别一直忙了。”
她回到座位上,舀了一碗猪肚汤,喝了一口,脸色大变,站了起来。
“老婆,怎么了?”
“我羊肉烧在那边,得赶紧,不然该糊了!”
晚饭后的月饼也是大家所期待的,即使每个人都有些撑了。月饼也是林晴自己烤的,和市面上的并不一样,很大,且没有花里胡哨的字和图案,仅仅是撒满了白芝麻。切开后取出其中一片咬下去,冬瓜条、肥膘肉、葱花、花生以及果仁的香全部都融合在一起,恨不得再多长一个胃。
女人在厨房洗碗,李程和老张下象棋,李昆事先将了老张一军之后说不玩了,拉了个藤椅坐下,点上根烟望着月亮。
不是不高兴。
以前大大小小的家宴,都是老婆子做的菜。老婆子走后一段时间还不习惯,现在习以为常,只是偶尔觉得味儿少了些什么。
他喝了一口酒,吸了一口烟。
林玥欣和张文宾坐在大门口的台阶上,手牵着手。
“哥哥我背首诗给你听吧……”
“好。”
“窗前明月光……疑似地上霜……举头……举头……举头……”
“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妹妹,我也背一首给你听吧。空山新雨后,天气晚来秋。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竹喧归浣女,莲动下渔舟。随意春芳歇,王孙自可留。”
林玥欣一脸茫然但是觉得好厉害。
李昆在一旁鼓掌,满脸通红:“好,好,小伙子不错。我这个老年人也来背一首。”
两个小孩正襟危坐,李昆清了一下嗓子。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料得年年肠断处,明月夜,短松冈。”
张文宾直拍手,林玥欣也跟着拍手,虽然两个人都听不懂。
张文宾问:“这首诗叫什么名字啊?”
爷爷没有回答他,手中的烟已经灭了,酒也喝完了,微弱地打着鼾。
李程站起身:“暂停一下,别偷偷动我的棋。”来到李昆面前,叹了口气,帮他擦了擦脸上的泪水,扶进房间。
他回过头来:“这首是苏轼的《江城子》,玥欣,他在想你奶奶呢。”
院子里安静了,谁都没有说话。轻柔的风拂过,略带一丝凉意,林玥欣和张文宾挨得更近了。有一片薄薄的云朵被风吹散,像层莎一样盖住了月亮,光也变得朦胧起来。
黑暗中,一朵昙花正在悄然开放,似一位羞涩的白裙少女蹲着紧紧地抱着自己,轻启薄唇,却是无声。慢慢地,她将左手从右肩放下,再将右手从左肩放下,最后站起了身,终于落落大方地出现在众人面前。女孩踮起脚尖,旋转、跳跃,裙边随着自己的转动产生的风而展开。再近一点,就能闻到她的芳香,看清她的泪,甚至能通过心灵感应听到她的大声呼唤。
林玥欣醒来的时候,昙花凋零了,那个在黑暗中跳舞的女孩死了。
刹那的美丽,一瞬间的永恒。
老张一家子已经离开了小村庄。
林玥欣哭了一整天,想念了一个月,又花了一年的时间将张文宾遗忘。
第二年,爷爷的记忆力有所下降,出现焦虑和忧郁症状。
第三年,爷爷从拖拉机上跌落,去医院检查,腿骨折,以及阿尔兹海默症。“爷爷牌”拖拉机就此吃灰,李程想卖掉,林玥欣坐在上面一整天。
“你要是把它卖掉就连我一起卖了!”
第四年,在一场大雨中,昙花树的根被泡烂了。木槿花取代了它的位置。
2015年的一个初冬的清晨,林玥欣拉开了窗户,暖心的阳光照亮了她的泪痕,南国的常青树依旧傲然地散发着它们的活力,似乎能够永垂不朽。
她解锁了手机,找到昨晚张文宾发的朋友圈,在下面回复:
“谢谢你,帮我找回了尘封了十五年的记忆。重新认识一下,我叫林玥欣,往后请多指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