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崇武赶到长汀,带回了陈师长的命令,长汀防务全部交由张崇武。张崇武随即收拢残部,集中武器,修复火炮,构筑工事。经过盘点,竟然还有三千余支枪,四门炮,子弹两万余发,炮弹三十发,手榴弹十一大箱,七八千个。虽然枪支老化严重,零部件多不配套,最少还能壮壮胆。在长汀东北部屿千镇设立防线,在闽山与禄山交界口设立伏击圈。张崇武花了很大力气,才找到姜梦翎,将陈师长手令向姜梦翎展示,命令姜梦翎立即去闽山筹措二十天粮食,存于禄山基地,坚守二十天,他们自然会前去追大部队。一切安排妥当,何书珩便去了屿山镇。何书珩到达屿山镇还没来得及吃饭,镇东大约三四里,已经与张崇严的先头部队交上了火。一时间枪声大作,谁都不敢乱动,更不敢前去支援。何书珩也只能在镇西防线等着。
第一道防线还没有撑过四个小时,枪声就已稀疏,直至完全听不见。也不见有人前来报信,想必是已经全体牺牲。
等到深夜十一点,镇东完全没有了动静。镇西的何书珩认为,趁着夜色,张崇严的部队定然不敢贸然前进,完全可以考虑将镇东阵地夺回来。民兵团却想的是敌我悬殊,理应突围,或者西撤入张崇武所部。何书珩做了详细分析,最终民兵团被何书珩说服,于十二点整发起战斗。到凌晨两点战斗结束,镇东阵地,奇迹般回到民兵手中。一经盘点,只损失了区区八人。
民兵守了一夜,谁都不敢睡。相当一部分躲在工事里。天刚拂晓,前方密密麻麻都是国军,少说也有三四千人。何书珩看得心惊肉跳,看着眼前这几十人,镇西不到百人的民兵团,不知如何是好。想了一分钟,果断命令所有民兵,弃守屿千镇,并告知张崇武敌方情况,张崇武立即命令向西撤退,向伏击圈收拢,不要做无畏的抵抗。
何书珩的动作,被敌方侦查兵全看在眼里。何书珩带着人一跑,后面立即追来了一大群人,怕是有上千。一行民兵看到有骑兵追来,慌不择路。本应顺着大道走闽山,一进山就往断木崖方向跑了。
几十人对上千人,很快就被吞没。一众人边打边撤,子弹打光了都没察觉。不到一个小时,全部都被抓获。带头的最少应该是个团长,抓到这些人,也不多问,一排排跪好,不到五分钟,便全部枪决。
何书珩也在其中。
枪决完以后,士兵开始搜身。除了打光子弹的枪,什么都没有。直到有士兵在何书珩身上搜到了一支钢笔,几页干净的纸和口袋里一块没有表带的手表。根据他们以往的经验,但凡是有钢笔的,基本都是共产党的官员,但凡是有手表的,基本都是共产党的军官,既有钢笔又有手表的,肯定不一般。于是将尸体带下山,送到司令部。
张崇严一看这安详的老者,顿时就红了眼眶。随即将行刑的团长叫来,连续扇了七八个耳光。
若是被枪决的,是其他共产党的高级领导人,张崇严必定上报剿总,甚至上报广州、南京。偏偏是何书珩。出了这样的事,张崇严怎么可能再上报邀功?一旦上报,哪天被家里知晓,张家那些叔叔们怎么可能轻易饶得过自己?几近百岁高龄的爷爷怎么可能轻易饶得过自己?程少麟怎么可能饶得过自己?
思来想去,只得召集自己的亲信部下,将行刑的团长把绑了,命令道:“枪毙这批人的事,你们谁都不要说出去。此人乃党国安插在中共核心圈的高级特务人员,少将衔,名字我不能说。按照军事条例,枪杀上级,就地枪决!”还没来得及求情,张崇严站在这人身后,朝天放了两枪,当场就尿了裤子,“如果你们说了出去,枪口就不是朝天了!明白了没有?”
众军官一个立正:“明白!”
张崇严继续命令道:“共党势力,在福建只剩长汀一县,立即全力进剿,争取半个月内,肃清福建全境!”
军官们退去,张崇严转身给曾艾瀚发去了一份电报:长汀事急,书珩先生阵亡。
湖南国民政府财政已长时间出现困难,尤其是公债和存款,皆出现挤兑风潮。公债交易所和银行都兑不出钱来,令程少麟的威望大打折扣。张翰堂也是难以维持,银票花不出去,发工钱都没有人要。无以为继,只得将经营了快三十年的湖光会馆挂牌,将能变卖的家产变卖,以解决眼前的困境。
张翰章得知以后,心中感慨湖南经济已经到了这种地步,立即往湖南下拨了一笔财政款,同时也向张翰堂寄去了一笔银元,以解当时之急。张翰堂收到以后,结清工钱,悄然遣散了一大批长工佣人。原来张家对其有恩之人,亦纷纷慷慨解囊,少则几十元,多则几百上千元,统拢来,竟收到三四万元之多。
何书珩牺牲的消息还是传到了张老先生耳里,听罢有些悲伤。毕竟九十多岁高龄,早已行动不便。颤颤巍巍从床上爬起,要去省城拍电报,转告张家子弟,一定要将凶手缉拿。宋莲萍一个劲地开导,让其不要胡思乱想,老老实实待在屋场。张老先生虽极少与外界联络,可宋莲萍每日都给张老先生念报纸,外面的情况多少了解一些。尤其是毛实山,经常写信来问候,更介绍了不少外面的情况。张老先生除了家信,已经很少再收到信了。以前的旧友,几乎全都已不在世,早就化为尘土。对毛实山的书信,张老先生格外珍惜。何书珩未阵亡前,张老先生也经常收到何书珩的书信,只不过是夹在他自己的家书当中。
程少麟也得知了剿匪的战况,如果一举剿灭,那湖南还能安静一阵,自己就可以完成境内清理;一旦进剿不成功,福建的共党分子势必会往江西逃窜,与江西共匪合兵一处,往湖南流窜,那时省内势必又鸡飞狗跳。张崇严一走,湖南境内有资历带兵的,只有刘敬棠张启陆宋时平以及程家那几个出来得早的军官。这些人恐怕还不是毛实山的对手。毛实山人虽年轻,可当年在官步乡处理梁宋恩怨表现出来的控制普通乡民的手段,不在这些人之下。一旦流窜湖南境内,势必与湖南的共党分子联系,发动乡民,届时自己绝对双拳难敌四手。
程少麟经过这几年军务上吃的亏,也多了一些思考。原来为了防范军官聚集势力,将各个派系的军官全部打散,到处分配,其结果,便是从里到外,从下至上,全都矛盾重重,激起了朱时仁叛变。叛变之后,战力依然无法提高,同在一支部队中,见死不救的大有人在。反而是以前带出来的,任由其发展,战力却在自己梳理过的部队之上,而且执行起军令来几乎都不打折扣。电令刘敬棠张启陆集结,不出三日,便开到了城中。这让程少麟改变了带兵思路,自己无论在民间威望,还是在军中威望,早就大不如前,不能再像以前那样将人打散,互相安插,如此实在危险,不能全力应对共产党军队。南京政府亦有多次指示,要求程少麟迅速集结兵力,与广州北上的中央军共结防务,布置口袋阵,防范共产党军队进入长沙。一旦进入,务必力求全奸。程少麟作为蒋司令非嫡系,自然不肯全部听令,万一与共军进入胶着,自己伤亡过重,将来可没有本钱与蒋司令讨价还价。虽名为集结,实际更大的考量,是防范中央军。
张崇严第一次吃亏,就吃在张崇武手里。在闽山,不但成功伏击张崇严的先遣部队一三二师,以一千五百人不到的民团,足足缠住张崇严所部二十七天之久,直到主力在江西成功会师,才命令张崇武撤退。张崇武一路狂奔,回到江西根据地,立马被任命为湖南支部情报负责人,协助姜梦翎前往长沙,筹备粮草,利用张家与程家的关系,争取三天时间让主力部队平安过境,同时消灭潜在的敌方情报分子,替主力部队扫清东进障碍。总部命令张崇武将四科的同志全部带走,张崇武觉得带着这么多人行动相当不便,只要了四个人。与姜梦翎一道,立即启程赶赴长沙。同时安排上海的同志启动除奸,目标直指梁安图。
姜梦翎十分感激何书珩,救了自己一命,想回一趟乡下,去看一看何夫人。又很惋惜,心中对张崇武多有责怪,为何不将何先生放在身边,任由他只身犯险。十八岁就进巡抚衙门当幕僚,光荣一生,到头来竟然被无名之辈枪决,谁又想得通?
张崇武回到桔园时已快天亮。叫门时王意如亲自来开的门。开门一看,呆呆看了半天,眼睛里滚出两行泪。看到七八年没回过家的张崇武,惊讶,高兴,心疼一齐涌了上来。张崇武扑通跪下,抱着王意如:“母亲,孩儿不孝。”
王意如看到年过半百的姜梦翎,和身后带的四人,迅速擦了擦眼角,拿开张崇武的手:“姜先生,快屋里请。”
姜梦翎已经有十年没来过桔园了,桔园比自己走时,冷清了不少。地上的落叶,像是很久没有人打扰过了。以前人多的时候,屋里每一处角落都非常干净整洁。王意如快步走向卧室,大声喊着:“翰堂,翰堂快起来,梦翎回来了,梦翎回来了!”
张翰堂一听“梦翎”,只穿着睡袍快步走出来,看到眼前这老人,呆了几秒,二人紧紧抱住:“你可回来了!”
松了手,吩咐王意如:“快去找些吃的来。”
王意如忙活半天,端来了一盆青菜粑粑,一小碟豆豉辣酱:“钱不值钱,城里买不着东西。姜先生千万别责怪。”
姜梦翎拿起就吃,这样的粑粑,自己已经吃了十年了。大多时候还不如这粑粑。
张翰堂一边看着他们几人吃,一边看着清瘦的张崇武。张崇武吃得狼吞虎咽,张翰堂看了一会,问道:“外面的日子还好吧。”
张崇武楞了一下,抬头回道:“父亲,还好。军队嘛,您懂的哈。”
张翰堂道:“不让你去广州,非要去。不要你去上海,偏要去。刚开始还有信来,后来信都不写了。知不知道家里还有父母?”
张崇武放下筷子:“我写了!给大哥也写了。后来去了福建,寄不出来。”
张翰堂道:“在外面这么多年,有相好了的没有?”张崇武摇了摇头,张翰堂接着说道,“那好,城中白家,有个三女儿,跟我说了很多次,明天,带点东西去拜访拜访白伯伯,今后就别走了。”
张崇武笑道:“父亲这么着急?”
张翰堂道:“什么着急!我在你这么大的时候,你都上学堂了!崇文都生了三个,大的都七岁了!”
张崇武嬉皮笑脸道:“爷爷四十四生的你,七十二都在造小人,我还早着呢。父亲要着急抱娃,不如自己再娶一个。”
姜梦翎和众人一听张崇武如此回答,都噗嗤笑了。张崇武又问道:“爷爷在公馆还是乡下?翰和叔今年二十三四了?有婶婶了没有?”
张翰堂佯怒道:“少跟我说别的,我说的是你!明天去了白伯伯家,立即跟我回乡下!”
姜梦翎见张翰堂说要回乡下,说道:“你们要回乡下,我也要回去。不知夫人如何了。”
张翰堂看了一眼姜梦翎:“乡下只有敦秀夫人在,毓琥毓珀都在长沙。一会我叫崇文把他两兄弟接来。对了,崇武,这里你回来本想让你先休息,睡一觉,别睡了,你还没去公馆给你大娘请安。梦翎,你们回来,是有别的事?”
姜梦翎看了一眼左右,左右识趣,皆自行退去了:“家里情况如何?”
张翰堂叹了口气,神色黯然:“自从你去广州,家里一天不如一天。十年不到,变成了这等光景,富贵难料啊。药材药材不行,粮食粮食不行,洋布冲击棉布,布市都关了。连湖光会馆,都关门五六年了。若不是变卖家产不吉,早都该卖了。”
姜梦翎惊讶道:“程少麟不还是省主席?怎么他在,湖光会馆都要关?”
张翰堂道:“别提了。你不在,我商量事的人都没有。今日找我要钱,明日找我要钱,把我这当成他财政厅了!北伐前朱时仁叛变,征用湖光会馆当他司令部,门前处决不下二百人。北伐时,又被广州的第六军征用,值钱的物件都搬走了,再置办,市面已经不认袁大头了,改用政府券。一时上哪弄那么多政府券?人家真材实料的东西,谁会要他们那些纸?谁知道他广州政府又能在湖南待几天?再后来,想开业,长沙城里的人大多都跑四川去了。人都找不齐,拿什么开业?搞到如今,无论是公馆,桔园,还是湖光会馆,总共佣人五十不到。我父亲在时,什么时候下过两百?就这,我那崇文伢子,还娶着一妻四妾,他那些书啊,都白读了!”
姜梦翎也叹了一口气:“早知如此,我真不该去教书。”
张翰堂拉着姜梦翎的手:“我手下那些掌柜,经办,总办,比起来,连你一根手指头都不如。出了事,没一个往前冲的,都往后躲。为帅者手下无将,为将者手下无兵。无人可用啊!还真不好做点什么。”
姜梦翎压低声音道:“要真如你所说,几乎是坐吃山空了。虽有些得罪人,我给你几个策略。一,无论如何,必须与程少麟切割。少麟虽有心将湖南建设好,可无力,他的方法不对。百姓要安居乐业,并不在有多少公路,有多少铁路,有多少学校,有多少军队。而在百姓手中有多少田地。仓廪足而知礼仪。家无余粮,不造反算好的了。如果一直如此,光凭你张家财力,少麟想做的,对你而言,全是无底洞,需要源源不断大量的财力去支持,谁又支持得了?世道又乱,辛辛苦苦烧好的瓷瓶,来个人,两下就给打碎了。节流还得开源,第二,湖光会馆还得重新营业,可以不要那么大的排场,里面有戏院,有戏台,常驻几个戏班,看戏不收钱,瓜果饮食可以贵一些,将看台二楼三楼全设置成天字房天字席,现银现金交易,宁愿空着,没金子没银子谁来也不让坐。越热闹越好,越热闹有人气,开源越容易。第三,过些日子,我给你介绍一笔延安的生意,做好了,张家生意很多都可以再开张。就算不开张,吃喝个两三年,毫无压力。”
张翰堂惊讶地看着姜梦翎,张崇武:“你们到底是什么人?”
姜梦翎压低声音道:“共产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