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翰堂的日子实在不好过。可谓成也萧何，败也萧何。与程少麟过从甚密时，张家产业也达到顶峰，如今程少麟权威大大削弱时，张家在湖南的生意更是进了低谷。加上西药的冲击，和洋人银行发放贷款时的裹挟，各路军队大多只能进口西药。各种冲击之下，自家伤药的销量连年下挫。
失去了一个大本行，张家就失去了最大的靠山。
湖光会馆更不是前清，官员可谓只手遮天，又大多有真金白银。如今的湖南，势力盘杂，互不买账的居多，往来的钱币更是多重多样。吃完喝完，倒台了，所收的钱币等同于废纸。自己入股湖南银行时，出的是现银现大洋，换回的是存票。要兑回大洋，起码是半个月一个月以后。张家的体面要维持，手里的存票却花不出去，以至于大嫂的后事，库房都拿不出钱来，张崇严手上更是缺大洋，只得四处筹借，才将大嫂的后事办完。
收拾遗物时，程少蓁发现一个匣子，里面全是一封封写好，并未密封，更加没有送出去的信。
程少蓁好奇，打开了一封，看到抬头便是“程先生少麟”，不觉往后读起来。读完一封忍不住又看了一封，一封比一封心紧。全部看完之后，如鲠在喉，竟哭了起来。
大嫂写给程少麟的信，封封都吐着浓浓的爱意，前后竟然有十余年时间。程少蓁心想，既然大嫂没有将这些信送出去，想必也不想要他人知道，便偷偷收好，藏了起来。
还未开始，便已生死两隔。真不知大嫂，这十余年，到底是幸福，还是悲伤？
在这个当口，程少麟依然找张翰堂来要钱。张翰堂说没钱，程少麟却不信，一恼之下，二人对骂起来。程少麟确实需要钱，一是湖南在北伐时受损严重的省城、湘潭、醴陵、岳阳急需重建，湖南第八军，被征调参战过半数，战死的有一部分，表现优秀的更是率部升任至其他军中，如此一来，再回湖南来的，一千不到。本来被朱志民一叛变，就已战死相当一部分。军队也更加需要扩充。二是共产党已在湖南成立了不少乡镇政权，更加危险的，就是这些政权选择与当地政府直接对抗。尤其在湖南江西边界，那讨厌的毛实山已经拉起了一支相当强劲的队伍，随时威胁着周边那些城市重镇，甚至还有攻击长沙的打算。万一真的打进来，湖南这疲软的军力，摩擦不断的军官，恐怕有相当一部分会直接开门投降，后果如何还真不好说。当初让他去江西，去福建，去甘肃，可没说过哪天要他回来攻击省城。早知如此，当时就不如枪毙了之，现在确实追悔莫及。如此环境，不要钱，还能要什么？
共产党在福建的情况比湖南更好，因而被国民党绞杀得更为厉害。广州更是风声鹤唳，一时间无论是公开还是秘密被处决的共产党人，超过半数。尤其是东北易帜以来，蒋司令更是谁的意见都听不进，一门心思清剿共产党。在福建的共产党高层，大多来自湖南，便火速将张崇严升职，带兵前去清剿。张翰初得知消息后，对着张崇严一顿臭骂，也没能阻止张崇严。
本身张翰初对剿共之事，就极为反感。三番五次婉拒主政东南的调令，没想到张崇严却如鹰犬般去了。张翰初对共产党的事相知很深，不说完全支持，起码很同情。何况自己在北伐时，亲眼所见，共产党军官率领的部队，无论是战斗意志，还是战术素养，普遍高于自己以往所见过的任何军队。张崇严若去，真看不懂蒋司令是真正惜才，有意培养，还是看不惯自己尝尝忤逆领袖意志，以此报复。更何况，从私人感情上说，无论是何书珩，还是姜梦翎，都曾是对张家有大恩的人。无奈之下，只得给曾艾瀚发了一封电报。电报措辞极其严厉，要求曾艾瀚转告程少麟，全力进剿共产党，并为张崇严前去福建提供一切必要的协助。曾艾瀚从未见过张翰初如此行文风格，电报往来，历来平和，多以家事代指。直接发文剿共，甚为罕见。综合判断之下，应该是提醒自己立即转告共产党中央，此番进剿，力度空前，应做好各项准备，保护好何书珩，姜梦翎。并非真要转告程少麟。
召开军事会议的时候，张翰初再次体会到了蒋司令的阴鸷与部下将官的心怀叵测。各种抬高张崇严，尽是溢美之词。可只要一说到协同，各部将官都是想方设法推诿，除了要兵要饷，提不出什么方略。要么，就是不想提，只想保存实力，要么就是真提不了，水平太次。只有张翰初，既不要政府一分钱，又完全有足够能力剿灭，却一句话都不说。待到会议散场，张翰初申请去甘肃，正好与东北军张陆廉的父亲张永明既是家门，又是北洋故交，去甘肃能躲过这场密谋甚久的内乱。没想到蒋司令一口答应了。
蒋司令言下无论怎么说，说来说去就一个意思，监视张陆廉。
何书珩从莫斯科回来，行事更加稳当周密。不久被任命至苏区，负责内务，以商人身份筹办粮食军械物资。张崇严的进剿，果断凶狠。共军装备甚差，吃喝都成问题，更别说上十人共用一支枪，平均每人只有一发子弹。再不解决物资，战斗意志再强，也经不住腹中无物，长此以往，平均每人一发子弹，恐怕只能用以自裁。粮食可赴浙江筹措，但军械，只能去上海。与张崇严部队动不动数十万发的子弹配给相比，共军的武器实际与烧火棍无异。这更加坚定了何书珩赴上海采办军械的决心。
何书珩将自己计划上报之后，并没有引起高层重视，反倒是毛实山很支持。自己在官步乡领导农会的时候，处理过梁家的事，听当时的一些宋氏军官的家属说过，梁安图就是在上海，靠做的贷款和军械生意起的家。好在梁安图只是掮客，并不自行采购军火。若无合适渠道，确实可以考虑梁安图。何书珩与毛实山民国十年赴上海，就专程拜访过梁安图，没准念及旧情，还真能帮忙。实在不行，就可将梁安芝下落告诉梁安图。
梁安图处理完官步乡的事，生怕节外生枝，一口气跑回了上海，早就忘记何书珩想将梁安芝的下落告诉他的这事。何书珩一看梁安图并没有来找自己，也就放下没说。
官步乡出来的人，只知道梁安芝，并不知道曾艾瀚，更何况是一个失踪二十年的人，早就已经忘却。
何书珩找到梁安图时，梁安图确实帮他找到了上家。军械质量一般，既有老的汉阳造，又有奉天兵工厂的货。大多是流兵溃至上海，贩子收的。质量差是差点，好在便宜，配的子弹也很充足，一看就知道溃至上海前，没组织过什么有效的战斗——枪生着绣，子弹缺失却很少，大多子弹都还没有拆封。
梁安图将货物交由何书珩时，安排接收的人员梁安图大多眼熟，是活跃的共党分子无疑。里面还有组织上海罢工的头目，纠察队中还有一部分枪械，也是通过梁安图介绍的卖家。当时的罢工，正是在其日本友人的纱厂中。待遇远比普通工厂收入高，更是甚少克扣工人工钱。为何罢工时群起响应，梁安图也实在费解。日本友人的工厂，平日梁安图去得也多，认识了不少纱厂里的骨干。有时遇到好的买家，需要更高级的货品，梁安图也只能通过这些人。
何书珩组织工人纠察队，将军械物资拆散，用麻袋重新分装，伪装成矿石、焦煤的样子，并伪造出了一整套由天津发往广州的通关文书，届时可临时在福州卸货，秘密运往长汀。
只要是军械，盯着的人就很多。通过军械物资的需求和流向，就基本能判断交战双方的意图与规模。尤其是日本伪装成商人的特务分子，最擅长此道。
即便何书珩再隐秘，上头的情报支援再大，也没能躲过日本人的盯梢。从货物出仓，到被接收，再到打散重装，一直有人盯着。梁安图并不知道何书珩从哪里来，要运到哪里去。何书珩更不知道这批军械卖家的真实身份到底是谁。要知道是日本人背景，一定会多加留意，及时汇报。
只有日本人，才知道买家是谁，最有可能运去哪里。江苏浙江的军队阔气得很，连富绅看家护院都不愿意用这等军械。广州是更加不可能要，国民党有美俄的支援，历来都对美制德制军械有着极高的要求，广州的中共军队，物资皆由国民党调配，同时早就在酝酿有序撤离广州，也不可能要。这样的军械，只有中共的红军，才会全盘接受。走的海路，就只有可能去国民党军守备薄弱的福建、江西、广东交界的长汀——共产党最大的完全建立政权的一块地盘。
张崇严的清剿，已经协同蒋司令在奉化嫡系部队，一步步缩紧了。程家主政浙江时，程少秋在奉化杀了很多民夫。这些民夫一路边打边抢，抢了很多当地大户，那些大户对程少秋的果断处置非常欢迎赞赏。张崇严一到奉化，得知张崇严此前一直都是程少麟部下，奉化又是蒋司令老家，当地的大地主大商人对其的剿共行动都是百般支持，这些大地主大商人这些年可没少吃共产党的亏。
一路从广东北上，一路从浙江南下，两路夹击，军械物资又都还在路上，共产党军队几乎无力抵挡。
何书珩在福州卸货时，完全印证了日本人的判断。一个化名孔延凯的日本情报贩子立即给汪志民发了电报，将福建共产党所购物资清单毫无保留发了过去，并告知其已经在福州卸船。汪志民召集情报机构开会，众人皆无法判断这批物资最终要去哪里，开到半路，汪志民看到“福州”二字，眼前突然一亮：既然孔延凯知道货物已在福州卸船，必然有人盯着。完全可以不用知晓最终去哪里，只需派人与盯梢的人交接，继续跟着就行。负责运送的必然是中共的高级负责人，若能设法将其擒获，就能极强削弱共党实力。于是急忙散了会，与孙延凯复了电，顺便汇去了三万元银元，换取物资在福州的落脚点。同时电令情报福州站，迅速成立特别行动队，能擒获擒获，不能擒获暗杀，若暗杀都没机会下手，务必将此事面报张崇严，有机会就重点攻击共军此部。安排完这些事，还觉得不保险，将自己卫队营营长叫来，又命令其亲自带了一队人，随国民政府去福州的飞机同去福州，与协助福州站，拿下这大人物。
何书珩自己也知道这是在与时间赛跑。上海三教九流众多，很难保证隐秘。本来去上海就是险棋，确实是国民党军来势太过于凶猛，自身内部因为军事顾问与创党元勋的分歧，矛盾重重，态度不一，不得已只能先斩后奏。好在党内高层，还是有不少支持何书珩的决定，暗中提供了很多的帮助。若不能第一时间赶到长汀，中途消息走漏，被人截获，性命不保不说，苏区将陷入更大困境，更为严重的，一众同志冒着生命危险辛苦多年的工作成果，就会付之一炷。
何书珩押送着物资一路狂奔，汪志民的人一路狂追，距离最近的时候一度只差了五十里。一直到长汀边界山区，姜梦翎带着三四个民兵团在等候接应。汪志民的人眼睁睁看着这支百余人的队伍进了苏区，懊恼不已。随即按照汪志民的指示，原地汇报给了张崇严。张崇严获悉，命令那些人原地等候，亲自集结了两个摩步师，加一个山地特别旅，扑了过来。
张崇严所部的异动，被毛实山觉察，未经中央，直接将情况报至何书珩处。何书珩收信，万不敢大意，跳开军事顾问，联系在长汀的旧部开会，直接解除了军事顾问的决策权，同时安排机关，军队，物资，连夜向江西转移。能带走的人拉肩扛全部带走，不能带走的就地销毁。愿意走的百姓随部队撤退，不愿意走的同自己留下，组织防线。姜梦翎极其反对何书珩自己留下的决定，言辞激烈地说道：“何部长留下，无论是中央到地方，谁都没有权利来下达这个命令。先生无论在湖南，还是在福建，都是极其重要的领导人，更是参加一大的代表，工作威望高，更深得百姓信任。同时，您政治主张清晰，又留学莫斯科，是能将国内的革命形势向共产国际阐释清楚并获得共产国际支持的极少数人之一。我入党晚，所负责的工作本就是协助您。留守继续战斗的人选，显然是我更合适！”旋即叫来警卫，将何书珩捆了起来。
何书珩挣扎不过，听姜梦翎讲了一大堆，只回复了姜梦翎一句：“我年老体衰，你年富力强，将来红色革命，还是要你带着年轻人来承担。”
姜梦翎回道：“我也不想听你再说，马上带走！”警卫拉着何书珩出去，姜梦翎又追了上去，“万一我牺牲，请先生转告我敦秀夫人，不必等我。请告诉姜毓琥姜毓珀兄弟，他父亲……是一个好人。”
姜梦翎说完，头也不回走了。一想起来，自己已经有七八年没有回过湖南了。
何书珩走出了大约二十里，突然想起一个人：张崇武。张崇武自北伐时，就在独立团，北伐成功后，脱离革命军，跑到了上海，几经碾转，也被调到了长汀，成了工农革命军的一名团长。按照自己此前布置，此时应该也在撤出长汀前往江西的路上。于是骗警卫说火速找张崇武团长来见我，有重要军情。警卫松了绑，骑着马就往前方跑。不多久，张崇武真的带着几名士兵前来，何书珩说道：“还有能用的电台没有？”
张崇武回道：“电台有，正静默，一旦开了，我的行踪就全都要暴露！”
何书珩道：“那我两个事，我们必须回长汀。用长汀的电台向中央报告。一是，我们极有可能遭上海梁安图告密。我从上海回来，只有梁安图知道军械卖给了我。这事必须上报告给伍豪。二是，离我们最近的国军主官，十之八九是你堂兄张崇严。曾艾瀚此前给我发过电报，我并未重视。只有他才有可能目标明确，直取长汀。此事，我必须回到长汀交代姜梦翎。姜梦翎从未带过兵，绝不是张崇严对手。”
张崇武惊得说不出话来，沉默了一会，咬牙道：“那我们立刻走，我负责长汀保卫数年，地形我最熟悉，我同何部长一起回去。不过要稍等我一下，我得再带几个用着顺手的营长连长。我部其他人，继续护送辎重百姓。”
临近傍晚，张崇武果真带着二十人回来了。有几个并不是他们团的团长，应该是他将此事汇报给了他们陈师长，陈师长给他抽调的人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