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维仁毙命共党新生
民国二年刚入夏,由上海南京来了一支二十多人的小队伍,身着黑衣黑裤,手臂缠着白布,一路狂奔,奔向官步乡,奔向宋维仁老宅。领头的直接奉上一口不大的箱子,当众向宋维仁母亲跪下,磕了三个响头,将宋维仁的死讯告知了宋维仁母亲。宋维仁老母刚开始听不懂来人说什么,又是晚上,只好请宋希楚前来翻译。宋希楚一听,顿时泣不成声,结结巴巴告诉宋维仁老母:宋维仁被枪杀了。宋维仁老母颤颤巍巍打开箱子,都是宋维仁常用的遗物,晕了过去。醒来时,虚弱问领头的:“维仁交代了什么没有。”
领头的又跪下:“娘,维仁去世前我在,今后您就是我母亲。乡里不能久待,我们接您去长沙,宅子已经置办好,乡里您想带谁去,就带谁去。”
老母挣开领头的手,别过头去:“我哪里都不去,我要等维仁回来。”
领头的说道:“行凶之人什么都干得出来,要是不能随我们走,我留下几人来保护照料您。”说罢对着宋希楚说道,“老乡,您务必选择一处安全的住处,不要让大娘再住这里了。告知你们族人,有人来打听宋维仁和老母亲,一概说去长沙了,不在乡里。我这备了四百多大洋,你拿好,拜托了!”交代以后,又对老母说道,“公务在身,还需立即赶去省城。不能陪您,处理完公务,我们再回来。娘您多保重。”
说罢留下四名精干小伙,又狂奔去省城。
人走以后,宋维仁老母看着遗物,没有哭出声,两行老泪却一直不曾停过。
程少麟果然低调娶了曾艾瀚,连程少蓁张翰堂夫妇都没有邀请,就是程右贤,都只带回程府吃了顿晚饭匆匆见了一面。不久就在第一师范附近买了宅子,无事时,程少麟也甚少回程府了。麓山讲武学校也更名成“湖南陆军军官学校”,几年更替,湖南军中,尽是新式军事人才。麓山府邸,更是成了程少麟在河西的办公之所。平日多与两校师生接触,治理湖南之思想,潜移默化在改变。有些聪慧精干的学生一毕业,立马就被程少麟提拔去了各处任职。
程少麟春风得意,时间也过得飞快。很快袁大总统就解散国会,登基复辟,蔡都督二话不说,与南方革命军一道向北讨伐,不久就惊惧羞愤而死。北洋瞬间崩溃瓦解,战事频仍。程少麟看淡生死,过得超然。自己心中大事,一直是建设湖南,便也没有过多参与,反而成了争相拉拢的对象。不久看到官报,黎协统成了大总统,程少麟冷笑数声,更加不愿搭理北方。
经过近十年励精图治,湖南一省,竟然成中部最为稳定的省份,很多政务,竟然要远优于武汉。
十年间经济商业税收都有增长,军队装备也逐渐更替一新。可这十年,很多原来故交,竟然已死去众多。每发出一份电报,或者写出一封信,得到的复电几乎总结起来就是:“已故。”收到这样的复电或者复信,除了惋惜遗憾几声,便也没有更多的情感。两只眼睛盯湖南,很少再与外界联络。
北方确实乱,除了各派系争斗严重,学潮也是此起彼伏。南方虽是革命党大本营,不受北洋控制,可内部也乱得不行,连黄恪强这等体格健硕之人,亦积劳成疾而死。具体是何死因,是死于权力倾轧还是死于忧劳过度,从偶通的书信中,想必是不言而喻。本来从民国诞生,到如今民国十年,无论是先前的同盟会,还是现在的国民党,所建立的国民政府,好像永远都与国民无关,永远都是那上层的一小撮人争来争去,而这些人,程少麟又大多都认识,有的早年还有一些交往。程少麟从心底觉得,既无新意,又无必要。好比穷人兄弟争家产,本来就没什么东西,争来争去还是没有,就不想参与,还不如老老实实做点事,建建家,产点粮食,打些野味,至少家人不愁吃喝。程少麟在各地往来的电报中,学到了一个新词:共产党。来来往往的消息,还只有这几个字有意思,便多投了一些关注。
无论是张家,程家,还是宋家,老一辈几乎都退出了家事与政事,含饴弄孙,也难得自在。小辈多长大成人。自程少麟接替程父就任湖南临时政府主席以来,政府,军队的低阶文官,军官,大多聘自新式学堂,中高阶军官又多是自己亲自提拔的旧部,虽偶有摩擦,但查了几起贪腐之后,便也没有掀起什么大浪,还算得上平静。
张翰初几年前差点在混战中战死,收拾了家财,与夫人一道,一路南下,跑到了广州,做起了寓公。广州是革命党人的天下,若南夫人又是国民党的资深党员,自同盟会时起就暗中帮过孙先生不少。正好张翰章在广州也是响当当的财阀,广州才是他们一家最理想的去处。
快要放暑假,程少麟在家中无事,便跑去师范学校看曾艾瀚上课,也听得无聊,就又想去校长室与何校长交谈一番,看何校长愿意不愿意前去教育厅任次长,负责全省的中学教育,正好教育厅次长就要到龄退休。刚一到校长室,何校长不在,一问办公室几名助教,都异口同声说,与毛实山去上海书馆进教材去了。
早年程老先生在浙江任提督时,程少麟常去上海公干,想起何校长去了上海,自己曾在上海的一幕幕跃然脑中。程少麟突然想起一个人:梁安图。因为这梁安图,自己与张翰堂的关系都微妙了好些年,政府之事,程少麟不说,张翰堂也不问,只有在缺钱时才知会张翰堂一声,张翰堂倒也爽快,只要账上有钱,几乎是有求必应。几年建设下来,张家的家底都被程少麟掏得差不多了。刚开始建设湖南时,陆续将白家祖坟旁的烟土全部挖出,运去了上海,就是梁安图兄弟负责的此事,秘密运回了大量黄金,才得以将诸事理顺。没有这批黄金,官员官员笼络不了,公债公债发行不了,银行银行建设不了,就连学校,都无法筹办。如此算来,梁安图还是对湖南有恩之人。何况烟土本来就是出自他家,自己不过利用了官职与手段,据为己有。算来算去,还只能说是物归原主,如此操作,就算人家暗自吞了,也不能说什么,更不能因此把人杀了,毕竟人家还是如约将黄金悉数送了回来。
其实梁家兄弟在上海起家,还真应感谢这批烟土,去得太及时。绞尽脑汁左冲右突,也无法在上海站稳脚跟,所携钱财赔得所剩无几,眼看就是要断粮的状态。靠着这批烟土,换了钱,买了枪,雇了人,打通一些关节,结交了一些三教九流的人。经过数年辗转腾挪,才渐渐恢复元气。这批烟土,确实也是过得硬的硬货,在地下埋了几年,味道更为醇香,上海如此繁华,都不曾见过这等好货。不过梁家兄弟也吸取了在湖南没有及早收手的教训,将那批烟土卖了,就没有再从事烟土的生意,而是用来做投机,开办交易所,利用日本人与英国洋行的关系,做起了军火和洋行贷款的掮客。北洋各派连年混战,南方革命党更是屡次北伐,都缺军火都缺钱。为避免引火烧身,只做掮客不做贩子。尤其是黎协统做大总统时,着实做成了几笔撮合。尤其是东北,帮东北军向日本人贷了不少钱款,东北军也不小气,佣金给得相当大方。日本人更加不小气,拿到开矿权后,金银给得那叫一个阔气,有时比卖烟土还暴利。可这风险比贩烟土小多了。一不用担心货被抢,二不用担心有命挣没命花,晚上也睡得着觉。
梁氏亲属与旧部几年来四处流浪,一时失去掌事人,处处受制,过得悲惨。听闻梁安图在上海已有起色,历经艰险前来投奔。梁家兄弟也不例外,全部收纳。年轻的尽皆带在身边,年老的介绍去各处仓库,码头,做着看守,巡视安全。来投奔的,起码都有了口热饭吃。来的人中,说有人不久前见过梁成栋,梁成勇兄弟,说是在岳阳开了一小间虾馆。梁安图一听,立刻叫来梁申图,带着这说过见过成栋成勇两兄弟的人,火速赶往岳阳找寻。
何书珩与毛实山办完教材,顺道去了趟嘉兴。办完公事准备回长沙前,专程拜访了一趟梁安图。何书珩早年帮助程家处理完危机之后,离开长沙前就与程少麟说过,在辛亥年事变以后,也与程少麟说过,梁安图就应该回湖南,不应任由张家一家独大,容易不受控制,光凭一门亲事,断难让人俯首帖耳。这里前去拜访,一则是因为有同乡之谊,前去叙旧,二来看看梁家兄弟,对湖南政事,是何看法。
何书珩毛实山到梁家弄堂时,梁安图并不在家。梁申图去了岳阳,无人分担,事情自然就多了起来。保仔出去报告,不多久梁安图就跌跌撞撞跑了回来。见到何书珩,行跪拜大礼:“何大人远道而来,有失远迎,万勿怪罪。”
毛实山被梁安图这一跪,跪得目瞪口呆。何书珩笑着扶起梁安图:“安图兄,新社会,已不兴这一套了,快快请起。”
梁安图吩咐下人:“家里有什么好吃的,通通拿出来。”梁安图歉意的笑了笑,“何先生此来,是有别的公干?”
毛实山说道:“校长来上海,是为采办教材。湖南师范生一两千人,过于勤奋好学,早早就把课业学完了。”
梁安图点了点头:“既然来了,一定要多住几日。后来的事,我听说了,当年整个湖南湖北,能帮我说上话的,还真只有何先生。跪拜大礼,确实是对何先生由衷感激。何先生需要办什么,需要帮忙尽管说。上海城中,已有好几处是我们湖南人的天下。多歇几日,我领何先生到处去看看。”
何先生道:“我能有什么帮忙的!我这个穷校长,又不怕被劫,平日多与人为善,更没什么仇家。倒是我在上海有几个故友,想回广东,弄不到船票,可否代我弄三五张船票?”
梁安图道:“还要什么船票!码头的事,我说了算。我直接安排他们上船便是。汪志民、蒋与正是我开交易所的股东,自家也有船,常跑浙江广东,大不了随他们一起回去。什么时候走?”
何书珩笑了笑:“今晚就走,就不麻烦他人了。”
梁安图道:“他们在哪?”
何书珩道:“就在码头。”
梁安图叫来管家和几个保仔,吩咐了几句,对着毛实山道:“跟他们去吧,接上人他们就会安排走货物通道直接登船的,正好把票钱省下。”
几人一走,只留下何书珩与梁安图,梁安图问道:“先生常回乡里吗?如今湖南如何了?我家中情况先生是否了解?”
何书珩反问道:“安图兄还打算回湖南吗?”
梁安图道:“世道不变,就怕是回不去了。如今在上海,混得还行,不想回去。”
何书珩道:“湖南今日不同往日,程公子也不是以前的公子,环境还算好,可以回去。”
梁安图道:“程主席想要我回去,可还有人不想要我回去。湖南已无我根基,湖北也被张家四公子一把抄了,福大命大,不想再回去了。”
何书珩又笑了一笑:“既然安图兄不想回去,那就别回去了,看你现在,也并不比在湖南湖北差。回去了怕是住的地方都没有。梅花屋场老宅,被官山宋氏人住满多年了。”
梁安图心里一惊:“什么?我家祖宅都被占了吗?”
何书珩道:“既然你不能回去,该放下的就放下。若不是住了人,这么多年没人住,房子都倒了。”
梁安图叹了口气:“山中无老虎啊,我们一走,都骑头上来了。我手中还有他宋氏几百户的田契。乡里不少田地,还是我梁家的。”
何书珩冷冷说道:“如今都民国十年了!前清的田契,可管不了民国的人。我今晚也动身回湖南,安图兄有空,常回来看看。”何书珩突然拉低声音,“回来了,我带你去看看安芝。”
梁安图顿时两眼放光:“先生有安芝的消息?”
何书珩哈哈笑道:“何止是有消息,我几乎是日日能见到她。”
梁安图红着眼睛道:“那先生可否要她写信来?或者,先生稍等我一会,我立即写封信,托先生帮我带回。我已经十七年没见到她了。是我对不起她。她过得好吗?”
何书珩道:“什么时候回来,就全都知道了。”
何书珩毛实山抵达长沙码头,大批学生等在码头前来搬教材。梁申图也确实带着梁成栋梁成勇回到了上海。父子见面,既亲,也生疏,已经快十年未见,除了身上有些儿时的印记,语言思维,已大不相同,言语间,父子有些尴尬和隔阂。即便这样,梁申图一想起自己儿子梁成普,依然渺无音讯,就很不是滋味。
梁安图向梁申图说了何书珩说的梅花屋场的情况,梁申图也与梁安图说起了路上两兄弟跟自己说的,竟然出奇地一致,互相印证。梁安图道:“我们回一趟湖南吧,起码把祖宅弄回来,把田地收回来。”
梁申图道:“那我就要好好安排一下。如今宋氏,可不同于往日宋氏。”
梁安图咬牙切齿道:“再困难我们都没卖过祖宅,如今竟被他人占去,我们都是半死之人,他日入土,我们如何面对祖宗?”
何书珩毛实山回来之后,召集共产小组开会,照着上海的会议要求,在《新民从刊》发表了众多文章。不巧,很多消息被程少麟看到,加上浙江军政部门的故交送来的消息,逐一分析,只指向一条:共产党恐怕是已经真的成立了。回想起何书珩多年前的种种细节,心中有种莫名的恐惧和慌张,师范学生中传阅着的进步书籍,自己在不经意间看到,将来的社会革命,恐怕就会由这些人主导,按他们的理念,革命的对象,正是自己!再加上在最关键的时刻,何书珩消失了整整一个多月。学校正常教学期间失踪,什么事能比他梦寐以求的教育大计还要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