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械被扣之前,张翰初已收到张老先生的去信,一刻都不敢耽搁,联系了一众故交,吴保初,袁项城,段大人联名上了折子商议湖广之事。张翰初以北洋炮协协统身份火速拔擢军机章京常驻京师,以军机章京之便,运作保护程右贤。
吴大人,袁大人,段大人利用进京督办练兵处之机,上朝痛陈全国各地处置革命不力之弊,着重点了湖广总督衙门。各处革命之祸,以武汉三镇最为严重,偏偏湖广军力,节制长江水师,巡防营,自力军,新军,团勇,已然远远超出其他总督可控军力之范围,实不该任由革命党泛滥,力主削减总督权限,将军力重新划拨,同时严令清除革命逆党,同时支援湖南巡抚新练陆军,以长沙常驻混成协,择机升级成新军一镇。远则可随时弹压革命党,近则可制衡武昌。虽北洋新军六镇,合为一体,国内自无对手,若立不起清理革命逆党的标杆省份,一旦纷纷效仿,以北洋之力,分兵赴各省镇压,断无可能。张翰初在乾清宫门外听得此议,被兵部,户部与几个王爷严辞驳回。皆言湖南施行苛政,湖北情势皆乃重压之下逃逸归拢所致,实为乌合之众,不足挂齿。若能绥靖怀柔,必然太平。矛头直指程右贤父子。两方争论之下,隐约听得太后孱弱的声音:“袁大人乃朝廷肱骨,国家栋梁。朝廷也有朝廷的难处,户部兵部都紧紧巴巴过着日子。湖北位置特殊,多布置些军力倒也正常。去年给湖南拨了银子,又拨了军械,够了。湖南有程右贤在,治安也好,虽然受了灾,可每年摊的七十万两贡银朝廷不也没要嘛。你们就不用操心了。”
吴大人声音洪亮回答道:“佛爷,据微臣所知,湖南代朝廷施政,实际暗流涌动,并不太平!朝廷恩泽万方,湖南重整吏治,忠心难得。可下拨的养廉银,根本就没到湖南。所拨军械,亦受刁难,恐也到不了湖南。湖北兴办洋务至今,湖南历任巡抚多有支援,每年上缴税银不下二百万两。灾害严重,税务若再减,官员用支都将出现困难。程大人若不肃清吏治,不肃清烟土流毒,恐要被逆党利用,激起民变。”
太后听闻,干咳了数十下。朝堂鸦雀无声良久,太后说道:“届届巡抚都无事,怎么程右贤一上任,就激起民变?”说罢只听见一摞折子扔在地上的声音,“这些都是参劾程右贤的折子。你们都好好看看。你们看看湖广总督的折子,半年来就有五份,说没说过程右贤一句坏话?嗯?”
有一个年轻的声音用满语说道:“奴才斗胆,罢去程右贤赴京问罪,其子程少秋程少秋枭首示众!所关人等,捉拿下狱,不得释放!程右贤无能,派心腹满臣前去接任!”
袁大人常年在朝鲜,精通满语,便用满语回道:“小王爷此言差矣,无论满汉,皆是朝廷臣子。臣也是汉人,任职直隶,是朝廷的直隶,任职小站,亦是朝廷的小站。湖南如此,并非全因湖南弱,湖北如此,更是因湖北太强。据奴才所获消息,湖南已强力将革命党驱除,境内并无革命党作乱。湖北虽军力强盛,同时却革命党猖獗。即便有民变,挥师镇压便可,乃肌肤之痛。若革命党作乱,可是心腹大患。佛爷明察。”
太后问道:“依袁大人看,该当如何?”
袁大人略一思索:“回佛爷,奴才公务繁忙,分身乏术。今后奴才专心为朝廷练兵,以保四境。将来实力充足,以报庚子、甲午之仇!所领直隶总督之职,归为朝廷,朝廷另外选材用能,将湖广总督调来,新任直隶总督。再选佛爷称心之臣,赴任湖北。此题可解。”
太后笑道:“你们都看看!别动不动杀人,多跟袁大人学一学!项城大人,程右贤糊涂,确实不要待在湖南了。回乡养老便可。湖南生乱,其子有罪,至于什么罪名,查一查,死罪不必,倒也该关起来打打屁股,以示朝廷宽宏。倒是那个程少麟,有些手段,就归到你练兵处吧。太傅,去拟旨吧。”
张翰初听罢,跪麻的腿稍微放松了下来。下了朝,吴大人出来,看到张翰初:“在门外你可听到?”
张翰初点了点头。
吴大人小声问道:“那你可知如何回信?”
张翰初再点了点头。
吴大人道:“去吧。”
张翰初一路快跑,跑到电报局,给张老先生拍了份电报,电报内容非常简短:父亲大人钧鉴。年底朝务繁忙,祖母病重,为尽忠孝,恐不回来过年(我在京师,太后时日无多。各方情事皆落实,已不便回来长沙)。岳父大人将退休颐养天年,不日前来城陵矶(朝廷将降罪程大人,下旨卸任,程少秋不日就有大祸,会关在城陵矶大牢)。年货已寄,船翻沉于江中(军械果然被扣)。五弟身体应无大恙,我再寄些新药来,半年即可痊愈(朝廷没有责怪程少麟,或可能升职)。代我问程大人好(务必将此信亲呈程大人)。父亲去广州避寒,代问三哥好(父亲尽快去广州)。
办完事回宅邸路上,张翰初思绪纷然,频频自问,程家又有何过错,竟弄得如此下场。这些年轻王爷,怎能如此书生意气,是非不分?说句心里话,朝廷,是你爱新觉罗的朝廷,地方督抚如此卖命,凭他们几句话,便将数十年沉浮归于尘土,受尽谤言,又是何必?再说道这太后,依然是父亲说的那一套玩法,湖北强,养湖南,旧军强,养新军,将来新军若再强,是否又会另养新军?各省封疆大吏,供着这样一个孱弱的佛爷,身边又围着那样一**佞,革命党如何不纷起?越想,竟渐生出退意。或许,太后真的命不久矣,朝廷,更是命不久矣。
不觉已到家中,若南看出张翰初的神情疲惫。本想问问,却没有开得了口。不料张翰初憋屈,实在忍不住,问了一句:“若南,我们回湖南如何?”
吴若南有些惊诧:“怎么突然说这个?军机处有公务?”
张翰初轻叹一声:“无论天津,保定,还是京师,何处才是我家?”
吴若南明白了,虽然张翰初长袖善舞,年轻能干,可是现今的情况,说不准确实没有效力的价值。起身跑到卧房,取来一封书信,张翰初接过一看,邮票上来自美国檀香山。
吴若南看出了张翰初的疑惑,说道:“我在日本时,认识一学长姓孙。如今已是革命党领袖。范清复是化名。人在美国,信中说檀香山新设了一处军校,邀请我们过去,不如,我们去檀香山待一段时间吧。”
张翰初将信粗粗一看,心中更加惊诧。取来火石,将书信焚了。说道:“我不回湖南,更不去檀香山。这类人,今后你更要少联系一些。”
张翰堂收到电报,一看自己生病,立即知道四哥说的事,并非字面意思,绝对另有所指,却看不懂指的什么。起首便是“父亲大人钧鉴”,知道此信应交由张老先生。平日多为书信,此番是拍的电报,必然事态紧急。更不多想,直接放下手中之事,取了快马,带了两名随从,赶回官步乡。
赶到官步乡时天还未亮,大门紧闭,叫了一会门,才有人缓缓来开门。进门之后,张翰堂直接跑去张老先生卧房。良久张老先生才来开门,开了门张翰堂就要往里进,平日说事也是卧房,不料却被张老先生拦住:“去书房。”
张翰堂不觉往里看了看,竟然有女人的衣物,而且身上仅仅盖了一层薄毯,胴体依稀可见,瞬间明白了,便随张老先生去了书房。张翰堂从怀中掏出电报,呈给张老先生:“四哥的电报!”
张老先生看了张翰堂一眼,瞬间清醒了大半,一把夺过电报,看了起来。反复读了几遍,半晌才对张翰堂说:“要出大事。你奔波一夜,若能坚持,随我回省城,若不能坚持,快去睡一觉,睡醒之后立刻去长沙!”
张翰堂吓了一跳:“出什么事了,父亲?”
张老先生小声得几乎要听不见:“朝廷要解你岳父的职,治少秋的罪。最多一个月,旨意便会到巡抚衙门。若如我所料,天津发来的军械在武昌就被扣下了。谁扣下的未说,但绝对是扣下了。你岳父在你大婚时给了我令牌,我必须马上去巡抚衙门将此事告知你岳父!对了,你马上去一趟何先生家,如今何先生在祠堂私塾教书,请他务必先来兰花屋场,再同去省城。我在这里等。”
张翰堂听得有些傻,反应过来后也顾不得劳累,马上换了匹马,带了匹马,跑了出去。
到何先生家时,天已微微亮。何先生家门前有道坡,马都不太方便上去。门前又有个池塘,差点掉到池塘里。院子很小,在屋外喊了几声,何先生便醒来了,很快就光着膀子出了门来:“何先生,快跟我走,出大事了!”
何先生一听,慌忙跑去屋里穿了身衣服,一边下坡取马,一边问道:“此时前来,必是巡抚衙门的事。”何先生边走边想,一会接着说道,“翰堂你不用瞒我,是不是朝廷要处理程家,杀一儆百?”
张翰堂回头道:“何先生,是父亲请你前去,我说不清楚究竟是为何事。是否为杀一儆百,我不知情,但父亲说,朝廷要将我岳父解职。就算不是杀一儆百,最少程家与我家,肯定影响很大,说不好也是关乎性命!”
何先生叹了口气:“少麟还是太年轻了。湖南三策,方略没问题,操之太过于急迫了!惹了祸了!快走!”
三人马不停蹄赶往省城。此时,武昌的消息也雪片一般飞向程家父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