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心有默契心照不宣的临别晚上,小青说,余荆川给过她一本日记本,封面蓝青花纹交错,羊皮卷一般的古老厚重。
只是,那些遗物都被人收走了。她去了小青住的寝室顶楼一趟。室内所有物品都清理掉了,墙壁也重新粉刷了一遍,空空荡荡,干干净净,半点过往的痕迹也无。
有那么一瞬间,她甚至开始怀疑起这个世界上是否有过这么一个人存在。
她看着屏幕对面的宁卿,等待解答。
“之前很喜欢,现在不写了。”宁卿如是说。
“小青的字写得很好看。”顾鸳没头没脑的来了这么一句,宁卿却不意外的听懂了。她说,“对,我最喜欢的就是她的字,模仿了很久,有形无神,现在想改也改不回来了。”
顾鸳想低头,不愿宁卿看见她泛红的眼眶,但宁卿却又说,“小鸳儿,因为是你,我不想骗你,无论你问我什么,我都会告诉你真相。”
这样毫无保留的坦诚,顾鸳有些惶恐,她明明有很多话要说,明明还有很多疑惑待解,可此时时刻,此情此景,她根本没有办法再问下去。
“小鸳儿?”
顾鸳摇摇头,“我不想问了,良卿,你元旦确定会回来对吧?”
宁卿点头,笑,“会。”
顾鸳安心了,就算晚间父母双亲在电话里表现得如何痛彻心扉她也可以不动声色的回应温顺,这不被顺服的恭敬姿态。
国庆第一天的晚间休息,出乎意料睡得很沉。
顾鸳起来的时去到阳台观赏夜幕未褪黎明将至的寂静天色,精神无比清醒。
喝了杯温开水,下楼给自己煮了枸杞粥,又上楼看了一上午的书,午间出去吃了顿饭,再去了观音庙。
不为拜佛求神,只是想去看看那颗系满了红丝带的老榕树。
在树下枯坐了大半天,去到青江公园散步的时候,已经将近黄昏了。
她踏着石阶一步一步的向上而行,背脊挺直,面目肃穆,以朝圣的心态寻到那方乱草丛,那块方石,盘坐。眼底尽是黑色的墓碑。
从始至终,那把被赠予的精致匕首都待在她手心里。安然无恙,再无意外。
回宁宅的时候,在青鹭唯有的一家音像店里挑了张CD带回去。是萨克斯曲集。
接下来的一天就待在房间里复习功课。
国庆第四天,青中开课了。
晚自习回来,宁宅漆黑一片,幸好楼梯间装着感应灯,顾鸳揉着疲惫眉目上到三楼,取出钥匙来打开门,房间里也是暗黑无光的。
她打开灯,眸色朦胧中恍惚望见一个人影,心跳一顿,吓得赶紧扶住了门框,险些没一书包扔甩过去。
宁染就坐在她书桌前,听见声响,转过头来看她,笑了笑。面目仍有些模糊。
“你回来了。”语气听不出情绪。
顾鸳最近神思恍惚,此间却无察觉,只抚着胸口喘气,慢吞吞走近了把书包放一旁挂好,有些疑惑,“怎么不开灯?”
无人回应。顾鸳又问,“怎么就回来了,不是说要多待几天吗?”
也是奇怪,宁染少有主动找她时候,何况还是直接进她房间来等着,倒像是有备而来一般。
她放下揉眼睛的手,靠的近了,总算看清了宁染脸上的表情,十分难以言喻,心中便隐隐升有不好的预感。
她本能的离远了些,坐到一边单人沙发上,就听见宁染的一声“顾鸳”从头顶传来,惊的她猛地抬头,差点撞上了他的下巴。
“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了?”宁染问,眸色幽冷,戾气逼人。
“知道什么?”顾鸳抱着手臂往后仰倒避开触碰,惊骇莫名。
此时的宁染一反常态,善变的厉害,她简直有夺路而逃的冲动,可宁染像是看出来她的想法,竟抢先一步将双手撑在沙发两边制止了她的动作。
“宁、宁染?”顾鸳瞪大眼睛,身如深海孤舟,极端不安。
“我姐什么都告诉你,你敢说你不知道?”少年低了头来,眼中血红翻滚,锋芒毕露,“她那样子、那样子的不……你还想要装无辜!”
他是气极了,挽留不及,走投无路,一腔孤愤,似又带着几分憎恶的恼恨,以及若有若无的……羞耻?
顾鸳敏感神经做出下意识的选择,她想避开那双诉说无尽的眼睛。
可才有动作,不防少年竟是逾礼的伸手来掐住她的下巴,力道狠重,轮廓愈发明晰的俊秀脸庞上,半勾起的笑容是那样的灿烂而好看,只是他背着光,那笑便显出无尽阴郁。
“你国庆没来就是因为知道这些了吧,还要故意说什么临时有事去不了,我姐骗我,你也骗我……”
“骗……骗你……骗你什么?”顾鸳苍白着脸想伸手去推开宁染,无奈浑身颤栗,从毛孔里透出的恶心感摄住她的动作,使她甚至无法去触碰他。
她完全没反应过来,怎么眼前的少年去了一趟上海就变成了这副样子,笑不是笑努不是怒,半点不似平日。比之前半年宁卿刚离开的那段时间,还要恶性。
她毫不怀疑,如果自己的答案不符合少年心中所想,他必然会掐死自己。
突然地,她又想到,如果能被掐死也是一种幸福,虽然死的过程痛苦了一点,不如投水那般令她欢喜,但同样是窒息,反正遗书也早写好了,就在日记本的最后一页,蒋妍要是得知自己的死讯,应该也就没兴趣再以此威胁什么了。
就是还没来得及写一份自杀声明,不然宁染就是未成年,但因着故意杀人罪,也得坐个好几年牢的。
她死可以,但要牵连了他人,就是罪过了,这样不好。
于是,在这样危急时刻的关口,顾鸳的脑洞大开……走神了。
宁染是什么时候放开手的她不知道,等她洗完澡凝视着镜子里,自己下巴上仍然没有消掉的泛红指印的时候,她才一下子清醒了过来。
宁染性情大变……宁卿出事了?!
她坐立难安,也不在乎此刻是晚上近十一点了,拨了电话过去,没人接。视频通话,没人接。重复几遍都是一样。
可第二天中午刚放学,宁卿却是先一步打了视频过来,一脸焦急,“小鸳儿,宁染是不是已经回去了?他有没有跟你说一些乱七八糟的话?”
顾鸳轻轻摇头,周遭人生嘈杂,她戴着耳机避开到校园大道一边的林木间,才缓声开口,“他只是说我骗他,没说其他的。”
她下意识的隐瞒了昨晚上宁染的异常极端行为。
宁卿微微松了口气,紧绷的脸也舒阔开,对顾鸳笑道,“你昨天晚上给我打了那么多个电话,就是怕我出了什么事吧?”
顾鸳点头,有些犹豫的,“良卿,不管发生了什么事,我都会站在你身边的,就是我还是想问问,你在上海那边,过得好么?”
宁卿笑得温柔,说很好,让她别担心,宁染就是小题大做了。
顾鸳轻轻点头,做出安心姿态,聊到最后,是她忍不住有些心疼的口吻,“良卿,你是不是昨晚没睡好,看起来今天脸色不大好。”
“没有啊,挺好的。”语气肯定。
“这样啊,感觉你最近瘦了,胃口不好吗?”顾鸳吐出口气,鼓了鼓脸颊。
“是吗?”宁卿怔了怔,摸了摸自己的脸,看向屏幕彼端的顾鸳的眼睛,过了很久,终是没有再说出什么来。
此话别过,就此搁浅。
宁卿的言行举止一切都很正常,哪里都正常,只是顾鸳心中的不安愈发增长。
她此时的心境,就如同一时兴起去往海边观望昼潮夜汐的旅人,只是天色混沌不明,也分不清是早是晚,想转身走,却见海面上突然起了雾。
脚下踩的也不知道是沙子还是海水,只觉得身体越来越沉,意识也不受自己控制的,想要长眠不醒。
有一种说法,她很认同,人类是一种适应性极强的生物,远超其他族群,尤其在精神层面,无论怎样的悲伤,绝望,都能够慢慢适应,然后习惯。
疑而不问。这种习惯并不能算得上有多好,情景不同,天时地利人和也不占,她并不是身处其中的人,担心过了,剩下的,唯明哲保身。
顾鸳想着,重回到学园大道上,耳机里依旧单曲循环着女子风过疏林的苍凉嗓音。
“短短的路走走停停,也有了几分的距离,不知抚摸的是故事,还是段心情,也许期待的不过是与时间为敌,再次看到你,微凉晨光里,笑得很甜蜜……”
顾鸳面无悲喜,下意识的轻伸出一只手来放置眼前,细细观摩手掌掌心的纹路,想象着十年之后或几十年之后的,这种不长久的血肉肌肤的老去与腐朽,便也觉得没什么好多想的了。
这种想法,是一种不算太好的习惯。
可有句歌怎呢唱的来着,叫所有的伤痛都只是微痒。嗯,微痒。这个词用的很微妙。
反正她一向悲观主义,觉着人生来即是走向死亡,只不过时间早晚而已。
甚至王婉清还说,这个世界的生态系统其实很不稳定,多灾多难,还时常有意外,她能无病无灾长到这般大,简直是***在上,给的福佑。
说话口吻是玩笑的,她却轻易记在了心上。
这几天,她都没回去宁宅,一连几天都睡在了余槿寝室里。除了嘴里说的“学习”的借口,剩下的,也只有她自己知道的其他原因了。
直到文化节的到来。
去年的文化节她因故回了西河没赶上,今年的却又因为是高三,参与不了。
不过就算能参与,她也没什么兴致了。
就是早读背历史事件时间表的时候,她没忍住脱口而出了一句,“我讨厌工业革命!”
吓得旁边的范小杰一个惊站,差点没把课桌掀翻了。
她看过去一眼,没说话,给了个歉意的微笑,就继续低头背书。
下了课,范小杰与魏微交头接耳嘀咕了许久,最后得出了她间歇性精神病发作的伟大正确革命结论。
顾鸳毫不客气的给了个仰天的白眼。
然后――
文化节最后一天,中午放学的时候,蒋妍出现了。猝不及防,又是那么合乎情谊的理所应当。
她穿一身红纱,宽袖轻拂,曳地的裙踞绣着金紫色的彼岸花。面目如画,眉心朱砂一滴似血。
只是站在那里,帕袖掩唇,微微笑着,就夺去了周遭所有人的目光,天地宠爱集于一身的动人心魄。
她的独有的红。
还有她的刺有葵朵绣纹的帕子。
顾鸳眉目平静淡漠,暗暗想着。就是看这装扮,也不像是带了日记本过来的样子,无处可藏。
说实话,蒋妍没出现之前,她的心一直孤悬,甚至偶尔会有最好永不出现的恶毒念头。
可蒋妍到底来了,就这么似一柄惊世利刃兀现眼前,带着一身血光。忽然地,心里也就不那么害怕了。
她迎着眼中丽人走去,步态坚定,走的近了,便能清楚看到那张看似瑰妍绝艳的少女面目深处,有着的,是一双何等嘲讽的狠恶眼眸。
“顾――”
微笑摇头,示意噤声。顾鸳上前牵住了蒋妍的手,往校外走去,“不要在这里,我有个另外的地方,那里很安静,无论你想说什么,在那里,都可以。”
蒋妍望着顾鸳这没有半分意外惊忧的表情,与实在淡然的姿态,嗤笑了一声,也不推开,任其拉着离开。
只是坐上黄包车的半路,蒋妍忽然让车夫改道,去了另一个陌生又熟悉的地方,一家店铺,一家挂着“梦回万古”牌匾的摄影店铺。
顾鸳眸光暗敛,下了车缓步前行,淡漠脸色隐忍着无尽苍白,透着冷。
蒋妍笑拉着她进去,“那张照片上,你的样子让我……嗯,那句词怎么形容的来着,回眸一笑百媚生,可照片毕竟只是照片,我还是想亲眼看你这么穿一回。”
似是闲话家常,却无一字不透着彻骨的恶毒顽劣。
蒋妍说的,是那时宁卿带她过来这家店照的,出照片的时候,看过一眼觉得心惊,所以就放在了日记本最后一页的夹层里。不敢再看。
怕会忍不住打破与冯漾释初的誓约,拿那柄匕首来捅自己心口一刀。一刀不够,远远不够。
现在,送刀的人来了。
“是不是我穿了,你就开心了?”顾鸳一瞬想罢,抬头望着蒋妍,后者立即便笑出了声,“当然开心,只要与你有关的任何事,我都开心。这家店今天的客人只有我们。你晚上也别去上晚自习了,不然等换完装就没时间去你说的‘另一个地方’了,我是哪里都无所谓,可你不行,对吧?”
“对了,你照片上那套衣服我让人重新给定制了,还有你的妆,我想做个稍微的调整。”
顾鸳不再笑了,静默的,神色很自然的流露出温恭顺从,只低垂的眼眸里,有无尽波涛暗涌。
她跟随化妆师上了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