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社发来特别考核日期通知函的时候,顾鸳正好在座位上,看着数学练习册,发呆。
她放了学回到家里洗了澡,躺在床上的时候拿了静音状态的诺基亚看一眼,才发现这么一条新信息――
中秋过后,第一个礼拜日,上午第二节课后,来文学社办公楼,文学社特别考核。
发来信息的是个陌生号码,却在这条信息的最后表有落款:网络部,王婉清。
顾鸳没懂这些信息的意思。
时间太晚,她也就没下去二楼打扰,第二天早起才问了正在烤面包煮牛奶的劳模宁卿。
“唔,笨蛋小青现在还在竞赛没回来,她肯定是做试卷做的昏了头,忘了告诉你了。”
宁卿轻拍着顾鸳的背,娃娃脸甚是幸与荣焉的欢乐,“不怕不怕啊,小鸳儿,就是文学社的人问你一些问题,再当众考一考你的文学功底,其他没什么的,放心,到时候小青也在,你要是临时紧张了就看着小青说话就行,保准一秒静心,我相信你可以的!加油哦!”
本来这个特别审核应该在这几天就开始的,可是因为小青去参加竞赛,而特别审核她又不能缺席,所以经过一致决定干脆就推迟到中秋以后了。
顾鸳懵懵懂懂的点点头,才知道小青暗自给她提交了入编辑部申请表。
接下来的几天里,顾鸳就是上课,发呆。发呆,上课。
中午和余槿一起去食堂吃饭,回教室听音乐看书或者午休,晚饭后去塑胶跑道上散步消个食,小日子过得很是轻松惬意。
窦蔻是艺术特长班,学的体育,所以顾鸳碰见她的最高几率就是塑胶跑道上。
窦蔻做着腿部的拉伸运动,周遭围着一众少男少女的尖叫,每每这时,坐在一边充当风景板的顾鸳就会仰天翻白眼,暗骂窦蔻这个不知收敛的自恋狂。
期间,她一直没碰见过沈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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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秋之前会有一次全校月考。
顾鸳成绩在初中总有起伏,忽好忽烂的,稍微成绩稳定的时候就是在初三,中游水平,雷打不动。
所以她也不是太在意这次月考,会的就写,不会的就逻辑混乱的乱写。
除了化学。
她初中的化学就很好,到了高中亦不想辜负,所以写得极其认真。
月考结束,还要上半天自习。
高一回字楼里老师刚刚说了中秋的三天假期,宣布放学,然后是整栋楼的喧嚣,此起彼伏。
顾鸳跟余槿道别,毫不客气的挂断了窦蔻邀约出去浪的电话,乖乖和宁卿说了回来参加聚餐的时间,顺带无视了对着自己一个劲翻白眼的宁染,回了外婆家。
一个小时的车程,入了镇,入了乡,一股子泥腥味就扑面而来。
稻田绵延不绝,菜园水塘随处可见。还有很多的石头房子。
外婆家房子外搭一个小院子,种着花色南瓜,青皮玉米,长扁豆角,脆嫩黄瓜,各样辣椒,还有一棵不知来历的粗壮树木。
院前是一望开阔的青绿池湖,湖边有田,田外是朦胧欲隐的山。
在这里,顾鸳可以尽情享受自然的赠予。
早晨起来,田间散步,与路过的老人笑语几句;上午待在菜园里,赤着脚给外婆提水,然后摘一根黄瓜坐在田陇上,陪外婆唠嗑。
午餐的食材有鲫鱼、土豆、野生莲藕、茄子、青椒,十分丰盛;午间洗了个历时长久的澡,披了头发,搬一把摇椅于院里树荫之下,睡到日薄西山方醒,然后为这天地自然的落日景色惊叹不已。
待外公耕种归来,往凳子上一坐,脚一伸,大嗓门一喊,他的外孙女儿顾鸳就屁颠屁颠的拿着指甲剪奔过来,替他修剪积泥的厚棕的脚趾甲。
晚饭过后,老老少少就聚在电视机前,先陪着外公看新闻联播和天气预报,再跟着外婆看电视剧,雷打不动的惯例。
也只有在这里,这时,这些人,顾鸳的心才真正的觉着安宁。
晚上给父母打了电话,不意外的得了“好好学习”的勉励。
她开始发节日短信。
宁卿,小青,窦蔻,余槿,还有……沈飞。每一条后面都加上了笑脸表情符号。
联系人列表一个一个按下来,看到其中两个名字时,她目光都是一凝,动了动手指,还是发送了“中秋快乐”过去,然后静音,不想听到任何有关于消息回复的提示音。
中秋第二天中午饭后,要搭车回学校。
顾鸳向外公外婆再三说明她什么都不缺,也还是拗不过他们,带了两大包东西上车。
街上客运站,多是与她一般回来过节再提前一天返校去与同窗好友聚会娱乐的学生,见她带着厚重行李上车,齐齐望过来,但她目光周正,始终不往他人身上迁移。
虽是不好意思,然这深重心意,她无论如何都是要受着的。
车厢里的行李装满了,顾鸳就把大包东西放在了车前方靠近驾驶座的木台上,自己也随之坐下,垂眼,侧身,直视窗外,神色平静,一动不动。
身上穿着的是青中校服,春装,长衣长裤。
与送至车站的外公道别后,车子缓缓开动,顾鸳久久凝视着窗外的外公,眼里是她自己都不曾发觉的眷恋与不舍。
那种深情。
她其实一点也不想离开他们。离开她的家人。一点也不。
只是身体里有一个声音,在催促她去往远方。
离开这里,是必须。
车子出了镇,顾鸳戴好耳机,听着一首首伤情的恋歌,脑子里却浮现出《橄榄树》的调子来。唇角不禁上扬。
她第一次听见这首歌,是在广州的一家录像店里。
彼时,她还年幼,随着父母辗转于南京、深圳和广州。来来去去,总难长久。
她读过十几所小学,住过许多被称之为“家”的地方,也见过拥有过许多副的情感,但大多遗失在记忆里了。
唯独这首偶遇的歌——
“不要问我从哪里来/我的故乡在远方/为什么流浪/流浪远方/流浪……”
懵懂的她,一个人在放学的路上,听到这首歌的刹那,就觉着心扯似的闷疼。
后来,她一遍一遍学唱这首歌,直到她把词与调记进了骨头里,每走一步路,都能把地面踩的铿锵出旋律来,才停止。
幸而,都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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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家时,宁卿姐弟还没回来,不过他们和小青约好了明天晚上一起在家里吃饭。只是中秋他们按例要去城东一位伯伯家拜访,暂住,顺带看望一下儿时的玩伴。
顾鸳还记得宁卿说出“玩伴”这个词的时候,脸上罕见的出现了嫌弃的神色。宁染则是罕见的脸红了。
怪哉!
收拾好东西,洗了个澡,顾鸳腹空,也懒得吃东西,锁好门,抬脚去了青江公园。
薄暮,这儿处处欢声笑语,其中夹杂着不少摊贩的叫卖声。热闹更甚往常。
口袋里振动有声,顾鸳拿出诺基亚,一看备注,接通。
正在KTV里玩嗨的窦蔻,几乎是喊的尖叫道,“顾鸳!你现在在哪里啊?我们班在办聚会!你来不来?”
顾鸳被这魔音一惊,差点把手机给扔了。
她稳住心神,“窦蔻,你那边好吵,我听不清楚,你没事吧?”
“我说你来不来!”
顾鸳一顿,这下子她听懂了,可一想到那边的疯狂,她汗毛一颤,连忙拒绝,“不用了,你好好照顾自己,不要太疯,我……”
那边直接就挂了。
……
顾鸳愣默半晌,收敛好情绪,忍住翻白眼的冲动,继续散步。
大致走了一圈后,她心情好到差不多,正打算离开,却被水池边上坐着的一对父女的谈话吸引了,不由驻足——
“爸爸,宝宝要吃嘛,不管嘛!”四五岁的小女孩子带着哭腔,指着不远处的冰淇淋小摊,十分委屈。
“可是我们才吃完饭啊,现在就吃冰冰,宝宝会肚子痛啊”商量的语气。
“不行,要吃,宝宝不喜欢爸爸了,宝宝回家让妈妈再生一个爸爸,要他买冰冰。”
男人哭笑不得,搂住心肝女儿,问,“妈妈还能生爸爸呀?”
“嗯!”女孩儿重重点头,“宝宝是妈妈生的,爸爸是妈妈生的,妈妈好厉害的。”
说到这里,女孩儿挣开男人,站在石凳上,踮起脚来,摸着男人的头,语重心长道,“爸爸要乖啊,你给宝宝买冰冰,宝宝不告诉妈妈哈,爸爸不要怕,妈妈不会不要你的。”
男人紧紧搂住宝贝女儿,直应声道,“好好好,爸爸乖,爸爸听话,爸爸给你买冰冰,宝宝不要告诉妈妈啊!”
这有爱的一幕,萌化了顾鸳的心。
她在一边笑得直抽抽,不敢再待,怕笑声太放肆,扰了人家。她赶紧捂着嘴往外走去,过了转角,每走几步就仰头狂笑。
一时不察,迎头把一人给撞了。
哪想那人太结实,反让顾鸳退了几步,跌在地上,差点没把舌头咬断了!
“唔”好痛啊!
顾鸳捂着嘴巴,痛的眼泪在眼眶里盈盈转。
“你没事吧?”
似玉敲击瓷器的少年嗓音。
顾鸳懵了懵。
周佩立于暗中,一只手握着从少女口袋里摸出来的东西,声色温雅,极易给人好感,却不伸手来扶她,反而做出了最佳的攻击姿势,随时准备给来人致命一击——
暴露了…
“可以扶…我一下吗?”
只是意外?
周佩心思几转,都抵不上这少女轻柔道出请求的嗓音。
他逐步清晰的视线落在顾鸳脸上,凝眉。是她。
他见过她。
周佩几步上前,有礼的扶顾鸳起来,伸了半只手臂揽她,“伤到哪了?”
眸色是不变的淡漠。
“没事,就是一时脱了力。”
顾鸳倚着他,慢慢起身。
夜色朦胧里,微微近视的她看不清楚少年的脸,只是闻到了少年身上隐隐的书香味。
淡漠的,莫名的,使她生了一丝好感,她说,“那个,虽然不认识你,可还是想提醒你一句,希望你以后再遇见这种情况,就不要这样子了。”
“嗯?”
没听懂?
顾鸳皱眉,叹道,“就是刚开始啊,你避开我了吧,虽然我没看路,撞了你是我不对,应该要跟你道歉,可我都摔倒了,你还站在一边不管,总觉得不近人情了点。”
人情?
周佩勾唇,耐心的应了一声好,抬脚想走,不防竟被抓住了他的袖子。
眸色一沉,眼底血色浮现。
还不及他甩开,少女就一副哭腔的扯着他问,“你,你刚刚有听见什么声音吗?”
“没有。”
周佩耐着性子没动,眸光一闪,那放于背后的手微凝。
听到周佩的话,顾鸳赶紧放开他,又摸了一遍口袋,“找不到了,我找不到了。”
她蹲下来一寸一寸摸着地面,半晌,失了心魄般倒坐于地,喃喃自语,“木木,我的木木……”
“你在找什么?”
他没走?
顾鸳一怔,像是找到了依靠一般,望向那隐于暗中的模糊面孔,“能帮我找找吗?”
周佩沉默一瞬,不动声色的问,“掉了什么?”
“一把折叠刀,不大,一只手可以握得住,刀柄是木头的,拜托你了。”
“好。”
两人各在石砖路蹲下。
少年蹲下的姿势十分得体,他松开手,已清晰的视线里,是掌心方正躺着那把从顾鸳口袋里取出的小巧折叠刀。
她佩刀出行是一种习惯。
周佩迅速判定。
可这种防备别人的习惯的养成却需要必定的缘由。
周佩的眸色寂灭许久,方才染上一丝似有似无的,兴味。
“是这个么?”
“哪里?”
顾鸳踉跄着跌向他,一触及少年手中的物什,精神一松,眼皮一合,泪就止不住的掉了下来,“木木……”
周佩受过训练的视线里,周遭环境已然近乎白昼,他看着半倚在自己身上的少女,感觉到她的情绪起伏不定,却不推不揽,直挺挺的当柱子。
她的身上有着某种不知名的草木香气。
顾鸳双掌合抱着刀,贴近胸口,扶开少年揽住自己的手臂,向旁移了几步,跪伏于草地,稽首,久久才起。
她在叩谢自然。
周佩凝着目光,不动。
此刻的少女,周身似有薄晕,那是众生不可扰的于万物有灵的虔诚。
“谢谢你。”顾鸳转身来道谢,以真诚的语气笑着,平凡的脸庞犹存泪痕,目光柔亮,衬着月色朦胧,成就一种特别的清丽美好。
周佩忽就笑了,唇角扬起,无镜片眼镜框下的斯文面孔清秀如玉,颜色斐然,“不谢。”
可惜顾鸳看不见。
她定定的望向虚暗里的少年身影,仍是感激的,“那再见了。”
“再见。”回应的嗓音温和。
礼貌周到。
顾鸳轻轻笑了起来,然后面色郑重的在黑暗中挥手,再一次对着始终看不清面容的人道别,不管这被道别的人看见与否,“再见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