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来到秋天,一晃四年过去,我已在腰孤店小学毕业了。那年头无需升学考试,就跟着全班同学一起稀里糊涂升入了东坨子中学。
以前全县仅有三所中学,县城里的是一中,乡下的有乌拉湖公社二中,东岗公社三中。过去小学升入初中要经过严格的考试,所以那时能上初中学习的孩子并不多。
打去年全国教育改革后,公社里办高中班,并选些大队小学增设初中班,称做戴帽中学,我就读的东坨子中学就是这样的学校。
去东坨子上学远近与到腰孤店差不多,学校位于家西南,从屯西的小山再南走一里地远的地方。上学往返的这两个村子之间,除了这隔着的小西山上有林木外,剩下全是漫无边际的农田。
这样一来去学校就没有大路可走了,要一直踩着横垅地上的小窄茅道,穿行于大片大片的青纱帐之中。因去学校的路上阴森可怕,上学我只好和同住屯东头的李晓君,李长贵搭伴结伙儿了。
“这片苞米是各家的自留地,哪家地的当腰种小秧个了我全知道,估计那里的柿子,香瓜也该成熟了。”
“不是说青瓜咧枣谁见谁咬吗?鲁强咱们今天也甭上学了,跟我们一起去地里摘香瓜柿子吃去。”
我们仨人走在上学的小茅道上,在屯子里东家西家窜园子出了名的李晓君突然与李长贵俩停下脚步,左右拽着我的胳膊,一齐冲着我建议道。
“这恐怕不行吧?要是去溜儿地咱们上学可就迟到了,再说了万一被抓住了,那可是麻烦事啊!”我很为难,觉得这事很可耻,自己可是向来没偷过青的。
李晓君见我反对,眯眼微笑着挖苦道:“鲁强你瞅你这个小胆儿吧,这大清早的哪有什么人呀?”
“迟到就迟到吧?走,鲁强不去拉倒!”淘气包子李长贵见我不去有点不是心思,嘴里叨咕着拽起李晓君就钻进地里去了。
“我不能和他俩同流合污!”
想起几年前偷班里常万和钢笔的那件事,我犹豫着很为难。真不情愿象李晓君那样,常去各家扒墙跳进园子里去偷吃的,被屯里人撵得到处跑,败坏了自己的名声。
“可不去我怎么办?”瞅瞅四面,尽是漫过人头高,一眼望不到头儿的苞米地,周围寂静得要命。
这令我毛骨悚然,一个人走路真担心突然从地里窜出一只野狼来。最后无奈地摇摇头,只好钻进茂密的庄稼地里去追撵他俩……
李长贵是班里的蹲级生,父亲李永山是生产队的带工队长,继母张大辫儿也管不了他。从小就贪玩儿经常淘学,不是到西村头的大水坑洗澡,就是去树林里打鸟。常常从野外被老师抓回学校,遭到严厉地批评。
我向来胆小,又听话爱学习,那时自然也跟着老师和同学们一块看不起他,觉得李长贵是班里学习最差,最调皮捣蛋的一个。
自上了中学,仨人结伴上学天天形影不离,逐渐让我改变了对他的看法。觉得李长贵这人心好,从来不矮看我和李晓君这样出身不好的。
与他在一起可以无拘无束的嘻戏疯闹,这让我不仅欣慰,而且特别有安全感。所以渐渐地就接受了他所有的一切,包括他身上过去令我生厌的坏毛病。
这样一来,李长贵在我眼里已再不是昔日那个招人烦的淘气包子了,不仅不烦,反而对他产生了依赖感,所以不知不觉的时常跟着他一起迟到早退。
心渐渐野下来后,我就没心思课堂上的学习了:“你说将来干啥不是一辈子呢?自己这样的家庭出身也许生来就是下地的命,上大学当专家的想法那纯是白日做梦。”
“鲁强,李长贵,你俩站起来!说说什么叫二元一次方程组?”课堂上我回头与身后的李长贵正伸手疯闹着呢,被班主任李才革老师发现了。
听老师这一说,全班同学目光一下子聚焦到了我俩身上,李长贵站在那儿脸不红不白的,一副无所谓的样子。
可我害怕得不行,刚才根本没听老师讲课,所以根本无法回答,我红着脸支支吾吾的:“二元一次方程组,就是---,就是---”
“哈哈!哈哈——”见这么简单的问题还磕磕巴巴答不上来,全班同学都瞅着我哄堂大笑起来。李老师向来一副严肃面孔,加上跟我俩这一生气,本来脸色非常难看,没想到一下子被同学们的起哄给逗乐了。
今天他并没有所想象中那种横眉立眼的训斥,而是瞅着我俩温和的说:“你俩想一想吧,父母省吃俭用供你们上学,这样做对得起谁?你们现在这样,长大了想学也晚了,可要知道那后悔药永远也没处买去的。”
“李老师我错了。”自己惭愧得几乎不能自容,脸象被巴掌打了似的,一直红到耳根子。此时我不敢正眼面对老师和全班同学,低下头恨不得钻进课桌底下去。
学校里的失意,回来一瞅见父亲就令我心不安。他天天早起晚归的非常劳累。为了养家糊口,他一个工也舍不得当误。可一年的工分也就几百块钱,这连从队里领回全家口粮都不够。我心里愧疚着,觉得应该替他分担些,所以从十三岁起我就开始每天替父亲往家里担水。
姥姥家屋后菜园墙外那眼井离家最近。这是一口新钻的钢管深水井,井头上的杠杆连着抽水活塞,握住手柄往下一压水就出来了。来这里打水不用费力的绞动大辘辘,所以象我这样的小孩子即使在冬天也能担水。
我每天放学后吃过晚饭就用扁担挑着大水桶来这里打水。开始满满的两大桶水挑在单薄的嫩肩膀上,压得我龇牙咧嘴就感觉腰要折了一样,可还是咬紧牙坚持住。
然而没走出几步,就已上气不接下气了,只好撂下担子张口喘息一会儿再走。这离家不足三百米的路,总要歇上好几歇。
“小强子,你挑不动路上就多歇几歇。”母亲瞅我累得气喘吁吁,心疼地嘱咐说。
“我们家那人昨晚回来说今年队里苞米丰收了,比去年多打了二十多石呢。”每到傍晚,井台边总会围着些等待打水的妇女们,她们聚在这里相互拉起屯里的家长里短,这个时候我总是默不作声的听着。
我把两只铁桶水压满了水,两手扯着扁担绳正要担水上肩,可当我弯腰去勾住右边那只水桶梁子的一刹那,就感觉身后左手扯着甩在半空中的另一只扁担钩突然间一绊,似乎刮在啥东西上给拽住了。
“哎呀---,快住手!可疼死我了。”
闻声回头一看,身后高扬起的那只扁担钩不偏不倚地正勾在了西院姑娘张翠花母亲脑后发髻的包网上。她疼得龇牙咧嘴,正跷起脚来顺着我扁担向上挺着身体,一脸痛苦的表情。
“实在不好意思,我不知道啊!”我满脸通红,赶紧放低扁担,把钩子从她头发上摘下来。
“你说你这孩子愣头愣脑的,这么多人都站在这儿呢,咋不知加小心?”张奶奶一边整理着蓬乱的头发一边抱怨道。
见井台边几个妇女在捂着嘴不住地瞅着我笑,我尴尬着挑起水桶狼狈地逃离了井台。
深秋来了,屯旁的小西山真美!那里深深地吸引了我们。早上出门母亲微笑着把午饭塞进书包里,瞅我是上学去了。可是她哪知道,我和李长贵,李晓君三个孩子在中途上了西山。
山上有高高的一条条杨树带,林中间夹着大片的庄稼地,种着豆子,荞麦,萝卜。地头上遍布着一簇簇不知生长了多少年的独株老山榆树,这树干足有两搂粗,高高的树冠枝繁叶茂,犹如一把把天然的遮凉大伞。
树丛中到处爬着一丛丛茂盛的山葡萄藤蔓,若趟上去会死死地缠拌着你的脚,让人无法迈步。李晓君指着说:“这山葡萄可甜了,不信你俩尝尝?”
瞅着这果实累累又青又红的山葡萄,李长贵问:“鲁强你敢不敢吃?”
“听说没熟透的山葡萄吃了要毒死人的!鲜红鲜红的那才是熟透了呢。”李长贵警告说。
我弯腰摘下几粒红里透紫的放进嘴里一嚼,顿时感觉舌面上甜得很涩,一股闹不登的滋味。就冲李晓君递过去说:“这东西真是挺甜的,不信你尝尝?”
“你们小心点,这东西吃多了口中会有一股烟袋油子气味。”李长贵看我俩不断的摘山葡萄往嘴里送,笑着提醒说。
品尝够了山葡萄,我们几个来到地头上,把书包枕在头下一起仰卧在老山榆的蔽荫下。身下压着的细砂土软软的,如人躺在沙发床上一样的舒适。
呆呆地瞪眼望着瓦蓝瓦蓝的天空,盯着头上掠过飞翔的山雀,耳边偶尔传来布谷鸟的鸣叫,这让我们仿佛身置于世外桃园,就觉得浑身惬意。
“鲁强,咱们几个去榆树林藏猫猫去!”
几个人歇息够了,又开始在山上追逐着到处跑,不断大声喊叫着四处地嬉戏打闹。此刻学校里的事早被扔在了脑后,已忘得一干二净。
“走,咱俩去掰苞米,让晓君生火。”太阳西斜,觉得肚子咕咕直叫。我笑着俩人钻进南山坡下的苞米地,掰些青苞米棒子用衣襟兜着返回山上来。
这时李晓君早就拣来了干树枝,他已燃起了一大堆篝火。等这明火燃尽,火堆再不冒烟时,我们几个把扒了皮的嫩玉米放在这红红的炭火上,不断翻着个儿烤得它焦黄。
“鲁强你喜欢吃明天咱还来。”李长贵瞅瞅我建议说。
这香喷喷的烤玉米非常诱人,让饿肚子的三个人啃得狼吞虎咽,最终都成了黑嘴巴。日近黄昏,残阳把山上的树木映红一片,我们这才背起书包下山回家。
随便旷课又不好好学习,经常迟到早退,还不守纪律,在李老师眼里,我们已是无药可救了。他指着我们仨批评讽刺道:“你们后孤店这仨人到底还能作到哪儿去?我看你们就是耗子尾巴上长的大疖子---不会有多大脓水。”
放学回来夜里失眠了,白天老师的挖苦,同学们投来那鄙视的目光,深深地刺疼了我的心。不光彩的往事桩桩浮现,我已完全丧失了尊严,感觉无颜面再在学校呆下去了。
打此以后,似乎每天一坐在课堂上我就浑身都不自在,特别不愿意见到这里一双双审视我的眼睛,一心想快点离开这个地方,可又不知道属于自己的那片乐土究竟在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