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学期开学后，我调回到本屯的学校，这回和吴校长俩口子一起工作了。
一想到自己能这样活得象个人，就让我感激校长的知遇之恩，没有他的赏识和理解，我哪会当上老师？
“鲁强，我看吴校长家房前拉回一车碱土，周末放假你去帮忙抹墙吧？”翠花从屯西头回来建议说。
“咱们是应该感恩人家啊！”我觉得翠花想得周到。
校长没下过地，干出力的活费劲。而自己经受过磨难身上又有得是力气，星期天就经常去吴家帮忙干些活。从割苞米秆做烧柴，到活碱土泥抹房子，春天又帮着去草甸子上搂大耙。每次我都干得非常出力，总觉得多帮他家干点活，我这心里才自安些。
父母从小就教育我人要活得有尊严，低三下四地给有钱有势的拍马屁最可耻，我也厌恶溜须，觉得在众人面前那是莫大的耻辱。
可现在我不认为自己磕碜，觉得帮吴家出力干点活不算拍马屁，这是做人知恩图报。因为人家关照咱在先，是校长对我有恩，即使被村里人看见了，我也心安理得。
今天来大榆树中心校开会，巧遇县新华书店来院里摆摊。中午休息在书摊上踅摸着，我突然眼睛一亮：“这不是自己梦寐以求的《高中数理化自学丛书》吗？”
“这书多少钱？”我拣起一本问。
“不单卖，一套二十本，总共十七块八。”书店工作人员，瞅了一眼回答道。
翻开这套书细瞅瞅，里面的例题讲解得特别详尽，内容深入浅出，一看就非常明白。且每单元后都有巩固练习题，书尾还有习题答案呢。
我爱不释手了，就象渴得奄奄一息的人，突然碰到甜美的泉水一样，别提心里多惊喜了：“这不就是特意给我准备的吗？”
“这书可抢手了，书店里仅剩下这一套了，你若买得赶紧下手了。”看摊人见我相中了，催促道。
“同志，你一定给我留着，我这就借钱去！”兜里一分钱没有，只好满脸窘迫地哀求他。
“那你抓紧吧？”
每月的几块补助费都给女儿吃零药了，翠花手里也没钱，心里合计着：“怎么办？母亲手里有钱，对，找她去借去！”
怕这套书被别人抢了先，我没吃午饭就骑车奔回屯里，匆匆忙忙赶到母亲家。
上门借钱的事儿，除闺女治病外，自打分家后在母亲这儿真是头一回。我万事不求人，虽说这是自己的妈，借钱也有些不好意思。可这书急等用，真也没别的法子了。
进门全家正在吃晌午饭，我坐在母亲家炕梢犹豫了半天，不得不张口了：“婶，借给我十八块钱？在公社开会我相中一套自学的书。”
“小强子，你都考上老师了，还学习干啥？家里有钱不假，过日子你可不能这样，老是大手大脚的怎么能行？”母亲正在吃饭，她放下筷子瞅着我说。没想到钱没借给，反倒把我损了一顿。
我瞟了一眼父亲，希望能帮着说句话，可他坐在炕头瞅瞅我一声没吭。
见父母根本不懂我的心，又无法勉强他们。默默的离开父母家无助地赶回了大榆树学校。
上前看看那套书还摆在那呢，瞅着它实在眼馋，恨自己无法拿到手，心中那股遗憾劲儿就甭提了。
我不相信县城的新华书店里没有这套书。一周后我筹齐了钱，就急急忙忙去那里寻书，果真是无奈的空手而归。
几个月后，伯父家的大弟弟鲁铁从天津来信了。看了信才知道，他跟着伯父回了青海后，说在那边考上了中专，正在天津廊坊农业机械化学校上学。
鲁铁搬走前在公社中学读高中，天天晚上来家里学习。我俩把缝纫机台板当课桌，面对面坐着一起看书做练习，共同研究数学难题。伯母很放心儿子在我这儿，因为弟弟当时正和邻居李成军家的小姑娘早恋呢，怕耽误学业，家里不同意这门婚事。
学习上的沟通让我和铁弟建立了浓厚的友谊。我赶紧寄去了钱，不长时间，弟弟就寄回了我梦寐以求的那套《高中数理化自学丛书》。
书一拿到手，我赶紧给自己安排了自学计划，心里盘算着，在校生三年的高中课程，业余我一定也用三年时间拿下来。
翠花理解我，下班回家她啥也不用我干，我就把缝纫机台板当书桌，坐在那儿埋头钻进书里，痴迷地演算着那一道道令我头痛的数理化题。
“书呆子还在学习啊！歇会吧，总坐在那不累吗？”东院年轻漂亮的李长文媳妇一来家里串门总喜欢和我开玩笑。
“呆在家里也是闲着，就是想看看书，多学点东西而已。”我从来不会说笑话，从小就在女人面前腼腆，只能低头应付她这一句，再就不好意思搭话了。
冬天晚上屋里很冷，洗脸盆里的水总会结成厚厚的冰。一张口呼吸，嘴里也会吐出白白的雾气。我只好躺到被窝里趴在枕头上看书，做练习题。
连日来过度的困倦，我不知不觉就睡着做个奇怪的梦：说自己参加了县里的民办转正考试，卷子上有很多题模棱两可。可越是着急就越做不上，眼瞅着时间就到了，这题还没答完一半，急得我满头大汗。监考老师上来抢我的卷，我死死按住他的手哀求道：“老师您高抬贵手吧？这可关系到我转正的大事啊！求求你……”
“快醒醒！瞅这被子让你弄的？”就在这当口，翠花推着肩膀把我叫醒。
我揉搓着朦胧的眼一看，自来水钢笔尖扎进了被头里，洁白的被边上，被墨水浸蓝了一大片。
日常在学校里与这七八名老师相处，我一直是沉默不语，夹起尾巴低调做人。从小就受歧视，铸成了自己胆小怕事的性格，这成分虽纠正过来了，可总觉得人们看我还是原来的那种眼神。
张雅芳老师工作兢兢业业，她事业心强，是全公社出了名的老模范，丈夫又是校长，因而她成了学校里的核心人物。
每到课间，赵桂兰，范喜奎，吕文山等都会聚到她的班里，围着她身前身后有说有笑的。
可我看不惯他们这一套，更不愿跟着这些老师说假话捧张雅芳的臭脚。所以每当这个时候总是离得远远的，独自坐在教室的角落里一个人默不作声。
“你说你对鲁强那么好，瞅着他咋总跟你相远呢？”走在教室窗外就听赵桂兰问张雅芳道。
“人家现在翅膀硬了，还搭理咱有啥用。”只听张雅芳报怨说。
“这就是忘恩负义！若没有你家老吴，就他这个成分还想上来教学，做梦去吧？”
我一听火窜头顶，三步并做两步跨进屋里指着赵老师道：“赵桂兰你咋说话呢你！没缝儿下蛆埋汰我干嘛？”
“啊！鲁强你耳朵听错了吧？我们说吕文山呢。”
“对！是说吕文山的。”
赵桂兰张雅芳俩人满脸通红，不断吱唔着解释说。
说实话我特看不起赵桂兰老师，原因当然不是当初考老师时她说我坏话的事。在一起工作久了，我发现她这人就是油拉鹳子喀前式，全凭嘴支着呢。成天嘴里搅动着三寸不烂之舌夸夸其谈，满嘴掏些不着边际的废话。
可一到教学上就怂了。她坐不住凳子，整个下午尽安排学生自习，她总是这里一趟，那里一趟的，或出去办私事，或到院后的人家串门。
我觉得当老师就得对得起学生，应尽心尽力地教好课，不该偷懒耍滑。她一定是感觉到了我看不起她，所以今天才别有用心的挑拨张雅芳。
学校放寒假了，冬春是人们用大耙去草甸子搂烧柴的时节。因为各家上年秋天打的羊草，年前都借队里的马车送到了双坨子草站，在那里换回了钱过春节买东西和做为一年平常日子的开销。
“叔婶，学校放假了，明天我去给你们搂烧柴去。”晚上来到父母家，我笑着告诉父母说。
父母一听都乐了，母亲瞅瞅我心疼道：“鲁强你这都呆半年了，还能拽动那么沉重的大耙了吗？”
“婶，你儿子这也二十多岁了，啥苦我没吃过？我这回教学有功夫了，就想替我叔分担点。”
父亲多年伤力，晚上常咳嗽得睡不着觉，越是干重活，就越厉害。我觉得这些年是他忍辱负重把自己培养成人的，做儿子的帮他干些体力活是理所应当。
母亲很感动：“鲁强，家里有咸鸭蛋，明天中午我给你再烙几张油糖饼带上。”
第二天我就带上母亲给准备的午饭扛着大耙去了东甸子。寒冷的冬天，甸子上柴草很稀薄，拖着满满一耙帘子柴禾往往把大耙齿子压下去扎进地皮里，这耙条一勾在草根上，拉起来就特别费劲，这时耙背子压在肩上会杀骨的沉重，每迈出一步都很艰难。
一拉上大耙棉袄的后背总会浸着汗，可每当中午吃饭歇下来时，一会功夫背上就象贴着块冰，拔凉拔凉的，使我浑身冷得发抖。
孤独总是比劳累更难忍。只身在大甸子上不停转悠着，成天四下无人。我不住脚地走着，等耙齿上满了柴禾，再停下脚倒进随身拖着的耙帘子里。每天上千遍默无声息地重复着这百无聊赖的动作，真可谓寂寞至极。虽说搂一天大耙身体很乏，可我一想到父亲晚上的咳嗽，就觉得值了。
又到了春节，这是我当上老师后的头一个年。一家三口幸福地在一起，开开心心地庆祝着这家境的改变。
除夕之夜，吃完饺子，哄睡女儿，我和翠花躺在炕头睡不着就一起唠起嗑来了。
“媳妇咱俩今年不错啊！你看把饥荒全还清了，孩子病也好了，这新房也有了。”我高兴地一样样数落起来。
“那明年再有钱了，咱俩再添点啥？”翠花偎依着我一脸幸福地问。
我紧紧地搂住她的腰，贴近耳朵笑着说：“我要你给我生个白胖小子。”
“他爸，忘了告诉你了，我又有了，你真想要个儿子？”翠花突然告诉我她怀孕了。
“真的吗，多长时间了？”听到这事儿，惊喜得我紧紧地搂住翠花的身子。
“有三个月了吧？不然咋能感觉到哇。”
“那可太好了啊！咱闺女身体不好，要是生个儿子咱俩可就儿女双全了。”我几乎飘飘然了，觉得肯定会得到上帝眷顾的。
“鲁强你可真想得美，这我可说了不算，那得看你的本事了。”翠花撒娇地冲我嚷嚷道，他一下拉灭了电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