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月已过去,还是没一点动静。在焦急的心情驱使下,下了工,我总是一趟趟地往校长家跑。
几天过后终于盼来了佳音,吴校长笑着告诉我:“李宝忠从县里批卷回来说你的分数很高,全公社考了个第一。”
“哥,那可太好了,我真是太感谢你了!”
考上是我意料之中的,尽管与以前的猜测差不多,可没敢想分数这么高的。今天成绩终于成为被官方认可的事实,惊得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考上老师是没问题了,你就等着上班吧?到时候我会去公社要人,把你分配到咱们屯学校来,你一定要给我争气,好好的干。”
“咱们学校老师又不缺编,我能回来吗?”我疑惑地问。
“去年公社里安插进来的吕文成老师估计这回得下去。他民兵连长出身,没文化,屯里的家长都不愿孩子进他的班,口碑很坏。”
“人家中心校里肯定有人,这次能辞退吗?”我觉得这事可不好说。
“吕老师仅小学文化,李宝忠说他考试都没及格,这次他肯定得下去。鲁强你就等着接替他吧?”校长连工作都给我安排好了。
张雅芳插嘴参谋说:“他这个班基础差是差了点,不过才二年级,你好好抓抓还来得及。”
“行,那我就试试吧?”这下我是彻底把心放到肚子里了。
一个地主崽子马上就要成为光荣的人民教师了,用自己的本事教书育人,这可是从来不敢想的事,简直让我太兴奋了啊!
“翠花我考上了!真的考上了!”回家来,我张开双臂把怀抱孩子的翠花紧紧地拥抱住。
翠花一听,激动得眼泪都流出来了:“真的吗鲁强,你真的可以当老师了?太好了啊!”
“媳妇结婚这些年你跟着我净遭罪了,这回好了,省得再贪黑起早给我做饭。”我内疚地说。
翠花深情地瞅着我,微笑着说道:“鲁强,那是我上辈子欠你的。我当初真没看错你,跟着你就是吃苦我也愿意。”
“当上老师好,屯里人再不好矮看咱们的。”
翠花上来用手拽了下我的衣襟,又拍打着我肩上的灰尘,脸贴近前来瞅着我的眼睛调皮地说:“鲁老师,你这衣服太土气了,明天我去供销社把家里的鸡蛋卖掉,你给自己做套新衣服吧?”
“我的张翠花同志,不急,再等等吧。”我白愣着眼睛,美言嘻笑地笑答道。
嘴里是这样说,可心里觉得自己是应该做些准备了。到学校去上班,不能还象个农民浑身脏兮兮的,那多让人家笑话。
“年轻的朋友们,我们来相会,山也青,水也美,我们伟大的祖国,处处放光辉……”人已飘飘然了,我上下工走路都美滋滋的,一见四下没人,小曲儿总会在嗓子里哼哼起来。
兴奋归兴奋,这心中的美事只能在家里偷着乐,丝毫不敢在外面张扬。因为这些年被成分所累,我已习惯了处处小心谨慎,这事儿公社里尚未发表呢,真怕引起屈文这号人嫉妒,给自己再招惹来些不必要的麻烦。
“鲁强你的事不会又是猫叼吹巴空欢喜吧?”晚上躺在被窝里,翠花在枕边担心地问。
“媳妇你说那范洪山能不能去公社里找人走后门?我想他应该不会吧。”她这一提,我也心里发毛。
“这事很难说啊。”翠花回答说。
“县里也没公布分数,范洪山不一定知道咱考上了的,你可别吓唬我了。”
“吓死你我就省心了,就吓你,就吓你!”翠花撒娇地扑上来扭住我的耳朵……
俩人兴奋得晚上都睡不着觉,把未来的小日子又美美地规划了一遍。可又盼了十多天,还没接到公社里的通知。一天天的,在队里边干着活,心里也老是惦记着。
晚上心里慌慌着,我又来到吴春成校长家打听情况。
“春成哥,我考老师的事儿都这长时间了,你说咋还没信儿呢?”不管他是不是在吃饭,我急不可奈,进门坐下来直接问道。
校长放下碗筷,用手抹了抹嘴巴。“下午接到通知,明天全体老师去公社开大会,估计会上是要宣布这事的。”
“我们社会青年怎么个录取法,是按分数线,还是按大队缺编多少呢?”我怕节外生枝。
“听说是根据这次整顿后老师的缺编数,按分数择优录取,全公社统一调配使用。”
“若是这样的话,就不担心节外生枝了。”我高兴的说。
校长瞅瞅我,非常自信地说:“这都板上钉钉的事了,你还担心个啥?”
“鲁强,你这个当学生的这回又变成我同事了,真是后生可畏呀!”张雅芳说着就拍手笑起来了。
“张老师,你永远都是我的老师,我教学上啥也不懂呢,以后你还得帮我。”我真诚地回答道。
校长下桌就卷上了纸烟,坐在炕沿边点着了火,他吸着烟又透露个好消息:“听说这次考上的县里要发教师任用证,每月还给你们一定的生活补助费呢。”
“还有补助金,这可真是太好了!我要是能教上学,一定好好干,对得起乡亲们的信任。”我有些兴奋,话跟着就多了。
“这回混进学校误人子弟的都干到头了,好象这次整顿全公社民办老师里得下去好几十人呢?”张雅芳老师正在收拾碗筷,插嘴气愤地说。
这话正搓中校长的疼处,他发起牢骚说:“咱学校的那个吕老师,他就是上头再有人这回也得下去。”
“吕文山啊不好说,人家老丈人管景彬可是中心校长,他能眼巴巴瞅着姑爷下去吗?”张雅芳又插嘴说。
校长猛吸了两口烟,瞅了我一眼,又愤愤不平地说:“哼!这县里考试成绩一公布,恐怕他管景彬这回也无可奈何。坑害孩子的事终究是兔子尾巴,长久不了的。”
“明天听信儿吧?到时候我就通知你来学校上班。”离开前校长嘱咐道。
“翠花我的事儿明天就公布了!”
“真的啊!看这些日子把你折腾的,觉也睡不好,人都瘦了。”翠花心疼地瞅着我说。
这一夜,睡也睡不着,头脑里想着的事咋也刹不住车了,就象跃出闸门的洪水,不断翻腾着打着旋儿地在涌动,咋也停不下来。我只盼望着快快天明,让那曙光早一点照在脸上。
半夜里似睡非睡,迷迷糊糊做了一个梦:说自己当上了老师站在学校的讲台上,正在高兴地给学生们讲课呢。突然砰的一声,教室的门被从外面一脚踢开。屈文领着一伙儿陌生人闯进来,他指着我鼻子破口大骂:“小地主崽子,你他妈给我滚下去!别看是考上了,可你没这个资格,也不配当这个老师!”
“你给我下去吧!”猛地窜上来两个人,一个揪着衣领,一个扯着胳膊,恶狠狠地把我拽下讲台,随后就感觉屁股上被使劲踹了一脚,让我重重地跌倒在了学生面前,趴在地上浑身直哆嗦。
我恐惧极了,一下子从梦中惊醒过来,心情真是糟糕透了。脑子里突然冒出种不祥的预感,觉得明天的事不会那么容易。可又摇了摇头,心想做梦哪会是真事,这梦不过是对自己心理压力的反应罢了。
早晨,迎着东方的火红朝阳出工了,今天在西山北坡下种谷子,我跟着犁仗后扶拉子培土。我觉得要干好这最后一天活,无论从人品到性格,自己都不是那种张扬的人,必须得低调一些。心里也十分清楚,自己当老师这件事一旦公布,在村里有些人眼里会很不舒服的,因为他们都觉得我这个身分,只能老老实实在地里干活,不配当人民教师。甚至啥好事你也别摊上,就是满天落雨,他们也不允许有一个雨点掉在我身上。
可一会我当老师的事会平地一声惊雷,让村子里所有看不起我鲁强的人都大失所望,这是让我最长脸的最自豪的事。
心里激动着,我边干活边用眼睛盯着地头那条通往公社的路上,盼望吴校长早点开会回来,快快带来喜讯。可是人来人往的,就是不见去公社开会的老师们回来。
快到中午时,我们正在地头歇气儿呢,只见道路上远远的几个老师结着伴儿骑着自行车回来了。抬头仔细一打量,当中唯独没有校长家俩口子。
前面的是吴校长最看不上的那个吕文山老师,见我们在路旁休息,他就停车凑过来搭话,以满脸高兴的气色说:“这都中午了,你们回家吃得午饭了吧?”
“吃饭可早,我们还得干一气活呢。”
“来,抽着吧?我这烟好几块钱呢。”吕文山把自行车立在地头,伸手从衣兜里掏出盒香烟来,一一递给大伙儿,又紧忙拿着打火机殷勤地帮着点烟。
我觉得很不对劲儿,照说他这次没考上继续留任,应该愁眉苦脸才对,怎么会这样高兴呢?可这事又不好当面去问。
“今个儿,你们这帮教书先生咋这么齐整呢,去大榆树开会咋的?”领头干活的队长李长贵伸手接过烟,瞅着他微笑着问。
吕老师一脸自豪地回答:“我们是去公社开大会,公布老师整顿的事,这次全公社下去好几十人呢。”
“那咱们屯子老师这回咋样,有没有下去的?”屈殿和巴不得眼前这位吕老师回家,故意试探着问。
“顶数咱们屯子老师考得好,都通过了。”吕老师说着,脸上露出得意忘形来。
“那咱屯子这帮报考的小青年呢,有没有考上的?”李金贵二叔瞟了我一眼,他抬头向吕老师故意问道。
“咱屯没有,好象前孤店考上两个。”
一听这话,我脸刷一下红到了脖子根了。随后就觉得脑袋瓜子嗡地一下子炸开了似的,如五雷轰顶,感觉眼前天旋地转的,整个身子瘫软地一屁股坐在了地头上。
我眼里湿润了,极力控制着,怕这屈辱流淌下来。心里愤怒道:“这个世道简直不让人活了,全公社考了第一,最终也照样被拿下,你说这还有天理没有啊!”
我真没脸去把这样的结果告诉在家里喜悦着的翠花,就怕触碰到那替我失望的眼神。她若是知道我这样窝囊,肯定要跟着上火的。
回想这几年的奋斗,为什么总是一次次给我希望,而又一次次让我碰壁失落,且每一次都被撞得头破血流的。成分,肯定又是这该死的成分从中作祟,我真恨死它了!是它给了我无尽的耻辱和自卑,让我永远也找不回做人的脸面。
好在没人留意我,大家休息完又开始起来干活了。我象心被掏空一样,人仅剩下个躯壳,跟着犁仗如行尸走肉般地干着活,可手里再做什么已不受意识支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