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生在半昏半睡中度过了十天,却在身边无人的状态里清醒了。恍惚时身边还总有女人们守在床边,真正清醒了,身边却冷清得不见一个人影。
他意识到自己也像彝人那样贪恋火塘,这会儿在火塘边半躺着,身体抬高了,视点也抬高了。室外的景物有山石,有绿树,还有闲花野草,这些东西在这一扁担宽的视野中延伸到了围墙,围墙的墙根下,野生着箭竹和两丛苇草。沙马从这一扁担宽的视野中跛着脚走过,就像这步态是给鲁生做了一次示范。
他想起进土司府最先接触的是沙马,像是那时就预示出了自己会有这场劫难。看到沙马跛着一条腿走来走去,就像看到了今后的自己。
一扁担宽的景致由朦胧渐次清晰,如果不是在山石上梳理羽毛的那几只小鸟时而跳到画面之外,鲁生几乎忘记了门框的存在。
他借助着火塘的热浪维系着体温,感觉中把这异乡早春误作了家乡的深秋。哥哥鲁尘在深秋中死于出天花,却把对“制砚大师”的人生追求,加在了弟弟鲁生头上。“你一个人必须当成两个人活!”这是鲁尘在弥留之际对鲁生的托付。
鲁尘死后母亲整日以泪洗面,父亲没掉一滴泪,却赶走了作坊里的学徒,制砚世家不再谈砚,家庭氛围便显出了前所未有的古怪、压抑。院子里失去了金与石的碰撞之声,顿时寂静得如同人和草虫一起蛰伏在了寒冷里。
鲁生清楚地记得那是烧过“七七”纸,母亲望着那团盘旋的热纸灰,叹息了一声:“有人早秋出了天花,他怎么在深秋出了天花呢?”
一个人当两个人活又谈何容易,鲁生怕进砚作坊,怕想起幼年时被哥哥牵着手进入那间作坊时的情景。
小小年纪就被哥哥牵着进了砚作坊,哥哥看别人雕砚,他却喜欢用大石碴砸碎地上更细小的石屑,跟在哥哥身边,忽略四季更替。
埋葬鲁尘那年,鲁生已经在诗、书、画方面表现出了惊人才气,常被乡邻夸为“神童”,父亲不以为那是鲁家后人的正途,父亲看重的是制砚。鲁生心里憋着一股气把自己掩在了砚作坊的门里,当时以为制砚是人人拿起雕刀就能干的简单劳作,他却为此付出了远远超乎最初想象的体力和智力,渐渐发现自己对砚的感觉,是伴着第一次吮吸乳汁而溶入了血液。哥哥的托付和制砚世家唯一传人的双重压力,使他雕砚雕到走火入魔。
鲁尘说过“砚有灵魂”这句话。也许鲁尘是从父亲那里听说的,仿佛鲁尘的死,父亲心中的砚灵也跟着鲁尘一起去了。鲁生以文弱之手拿起了哥哥鲁尘冷冰冰的雕刀。从那之后父亲就没再推开过砚作坊那扇虚掩着的房门。父亲也从不问鲁生独自在作坊里雕了些什么,鲁生希望通过雕刻引起父亲对他的重视,父亲却只当作没有这样一回事。
鲁生虚掩着砚作坊的门,在那里疯狂地雕了五个寒来暑往,父亲始终没走近那道房门半步。及至鲁生雕的砚台收到了一鸣惊人的效果,父亲对着别人以高价购置的“鲁生制砚”,也只是淡淡地说了句:“凑合着看。”
不雕砚那阵雕砚声不绝于耳,雕砚时遇到了石料匮乏,历经艰辛找到了好石料,却在这里躺着起不了身。鲁生思念家乡,却压制着不敢让这种思绪泛滥,他突然感到自己受到了命运的捉弄,不由得心生一丝绝望,泪水在心里洗刷出了满眼的冷清,沉淀成了内心深深的孤独。昏睡中,见到了鲁尘和娘,清醒后,再次面对了自己与鲁尘阴阳两隔这一现实,意识到“人死了,就是永远的失去了。生者,活的该是生者自己。”尽管他不确定这种意识是否会把自己带进更深层的迷茫,毕竟这种意识使他感觉到了更为强烈的求生欲望。
他想起自己在恍惚中总觉得四姑娘、婵儿、尼薇都在床边守候着,天亮好一会儿了,却始终不见她们出现,也许自己受伤之后她们根本就没到这间客房来过。孤独使他想起了娘,也回忆起昏睡中看到娘和鲁尘在一起的情景,不由得又是一阵恍惚,突然想到:“娘活着,她怎么会和鲁尘在一起?”鲁生感到了发自内心的寒冷和恐惧。他想进入昏睡,想再次飞升到静寂的天街去看看娘是不是也坠落于地,看看天街上是不是只留下了哥哥鲁尘。
天街没再出现,这让鲁生很失望,在这失望中对母亲的牵挂却悄然蔓延。他感受着浓厚的草药气息,体会着小腿深处的隐隐痛楚,仿佛自己躺在这里有一个世纪之久。
沙马进来了,一坐下就以似睡非睡的眼神望着火塘发呆,他身上披的破旧察尔瓦形状像是蓑衣,也近于蓑衣一样有厚重感,能遮风挡雨,也能裹紧了保暖。江鲁生以为躺下身体才叫作睡觉,沙马却是坐在火塘边裹紧察尔瓦闭上眼就算睡了。鲁生看着沙马,却不知沙马是睡着还是醒着,也不知道自己是睡着还是醒着,仿佛自己每次的自以为清醒,都是往更深度的迷茫里沉陷。当初清醒地感觉到自己应该背负起家族的制砚责任,就在那个时候陷进了与鲁尘合二为一的混沌错觉之中。鲁尘已经死了,雕砚是深入自己骨髓的本质,而不是把身体借给了哥哥鲁尘去雕砚。
鲁生觉得现在自己真的醒来了,是在孤独和伤痛中清醒过来了。“口渴,弄点水来!”他如此叫喊了一声,累得接连喘起了粗气。
沙马睁开了眼,神情由恍惚转而成了惊喜,站起身急急地跛出了鲁生的视线。
依清这几天一直神不守舍,忧心的是天佑的安危。以往欧阳跟着天佑外出,她心里虽然感到别扭却踏实。这次欧阳没跟着天佑出去,她感到了深深的不安。府里的这两个外乡人身上又正发生着怪异之事,江鲁生摔伤后高烧不退,欧阳神出鬼没地四处挖土掏洞。一想到这两个外乡人她就觉得诡异。她把四姑娘叫过来有一会了,想想自己越是要让妹妹离鲁生远点,妹妹越是白天黑夜在鲁生那里守候,就觉得妹妹不只是在照看鲁生,更像有意和她这个当姐姐的唱反调。
刚才的一声乌鸦低鸣,让她感到了毛骨悚然,似乎有更不吉利的事将要发生。她觉得天佑离家十二天了,江鲁生摔断腿正好也有十二天了。心中暗自推算着,天佑踏上茶马古道那段险途时鲁生坠入的是洄水沱,就觉得鲁生命运的走势预示着天佑的凶吉。又是一声沉闷的鸦鸣突然传进了耳朵,侧耳再听,却什么也没听见,她压着声问:“阿妹,你听到了什么吗?”
“没有。”四姑娘随即接着问:“怎么,姐听到了什么?”
“阿妹歇着,姐去办点事。”依清说着匆匆地离开了书房。
“必须做法事了。不然会有大祸降临。”依清不愿这么想,更不愿把大祸联想到外出的天佑身上。驱除这两个外乡人身上那些不干净的东西,也许天佑才能平安回来。她疾速朝列巴的住处走着,突然和尼薇撞了个满怀。
“没长眼!”依清呵喝斥了一声。
尼薇低着头,偏着脸把目光往列巴的门口斜了斜。依清这才注意到,尼薇身上的妹妹衣(妹妹衣:彝家少女的紧身外衣)有些凌乱,也看到了站在门口的列巴。
“阿姐来了。”列巴红着脸说着,迎上来尴尬地对依清笑了笑。依清进了门,列巴跟进来没让座,也没上茶,只问了声:“有事?”
“来了就是有事。以后离尼薇远点。”
“为什么?”
房间里还弥漫着淡淡的奇异香味,不是兰香,也不是檀香,而是鸦片烟泡里那种白烟的气味。依清看着弟弟玩世不恭的样子,又说了句:“别再吸大烟了,会要了命。”
“说教到栖云山庄里来了,你觉得很有意思是吧?我倒要问问,为什么我和依洁总是得不到自己想要的东西?”
“依洁的事我也很难过,你这个样子完全是自找。”
列巴把桌上的茶碗拉近又推远,以把玩东西来转移不耐烦情绪,过了一会还是说:“我脏,怕我把栖云山庄的人传上脏病是吧?既然阿姐连在这里坐一下的胆量都没有,还是进这间屋来了,看样子一定是有了很重要的事。”
依清突然意识到了自己的来意,看着列巴说:“你去和老爷说说,请苏尼(神职)到府上来做场法事。”
“没用,在家做过好几场法事你不是不知道。”
“是给那两个外乡人驱邪。”
列巴听姐姐讲了鲁生和欧阳身上的奇怪现象,不由得吓出一身冷汗。
鲁生跌落的那处洄水沱里曾捞出过几具“水打棒”。人们常把顺江而下的死尸就叫作“水打棒”,鲁生坠入这样的江水里自然会被一些不干净的东西上身。救起了鲁生,使那些不干净的东西跟着进了府。欧阳已经很不正常了,接下来也许会有不干净的东西附着到妹妹依洁身上。他觉得无论如何不能让这样的事情发生。看着姐姐出了门,他也赶紧跟了出来。
阿硕土司并不很信列巴这段讲述,又担心这种话传扬出去会引起众人恐慌,干咳了一阵,这才挥了挥手让列巴去请苏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