奴隶背回了石料,马驮回了气息奄奄的江鲁生。
栖云山庄没有谁关心那些石料,江鲁生摔断腿的消息却在内、外庄不胫而走。
人们对这件事谈之色变,又忍不住要谈。
“神灵替土司老爷行刑了。”
“不被罚,哪个也不信这个外乡人会偷东西。”
“神灵一出手,他果然断了脚筋。”
种种说法传来传去,如同人眼看到神灵之手替阿硕土司对鲁生行了刑。
既是巫又是医的苏尼,也许卜料到会请他来救人,他早早就抱着酒筒把自己灌到烂醉如泥。
沙马照看着火塘,四姑娘、欧阳他们围坐着一筹莫展。
“不能再等,我这就下山请苗医。”四姑娘说着就起身要走。门外两声干咳,接着是阿硕土司缓慢地踏进了门,众人赶紧站起来跟着阿硕土司一起到床边看鲁生。没有人说话,也没人知道这会儿该说什么。
回到火塘边之后,阿硕土司才说:“你们也能猜到苏尼为什么要喝成一摊烂泥,神灵的事以后再说,眼下还是救人要紧。我觉得现在该是‘此处无医人人医’,谁有办法就说出来。我打发人去请苗医,一个来回总得要两天时间,能不能拖到那个时候就看你们的本事了。需要什么东西就向管家要,也许他命大自己也能挺过来。”
阿硕土司离开之后,欧阳才说:“都快想想办法。”四姑娘和婵儿这才从愣怔中回过神来。
“现在就把苏尼弄过来,等他一清醒就给江先生医伤。”四姑娘说完,见婵儿还在沉思,推了婵儿一下,催促着说:“你也说句话呀!”
婵儿突然站起身,拉着尼薇边往外走边说:“如果你们没什么办法,就在这里等着,沙弥也跟着来吧。”
婵儿曾在洋学堂听过“急救术”,情急之下突然想起来了。拖过今天,熬过明天,鲁生才有生还的希望,婵儿想的是一定要让这希望成为现实。
她带尼薇和沙弥进了堂屋,在灶前兑了一大碗和大半盆盐开水。她让尼薇和沙弥先把盐水端到鲁生那边,她自己回房去找了些白布,又跑到依清那里要了些砂糖。鲁生摔伤是“受神所罚”,虽然这个说法婵儿不信,想起来心里头也一阵阵发怵。
鲁生身上大大小小七处伤。六处皮外擦伤只需稍作清洗,左小腿上的伤处缠裹着沙马的包头布,青布被鲜血浸泡得增加了厚重感,婵儿一圈圈拆解开青布,再次面对着这处血肉模糊,大家都倒吸凉气。
一道四寸多长的裂口,几个没有任何医术的男女,展开的是与死神的抗争。
松明子、蜡烛都凑了上来,婵儿小心清洗一阵,盐水和着鲜血一起清洗着伤处,看到的还是血肉模糊。她分不清哪里是筋,哪处是骨,更分不清哪里是血管,哪里是肌腱。
四姑娘举着蜡烛,目光怕触及鲁生的伤处,却无可回避地见到了那令她心痛的伤口,鲁生还没有知觉,他全部的疼痛都由四姑娘在代为体验。婵儿用盐水擦拭一下伤处,四姑娘就痛得“咝”进牙缝几丝凉风。眼见着一盆盐水变成了红色,她的心也跟着滴血,咬着牙说:“就这样吧,再不包扎起来血就流干了!”
婵儿清洗着伤口,也在思考、在犹豫。她认识皮、肉、骨,却分不清断了裂了的东西是什么。她没有缝合伤口的能力,她没有求助的对象,鲁生腿上的这条伤口已经完全由她来处置。她示意四姑娘帮着对接伤口,四姑娘哆嗦着手按压住伤口两边时,感到鲁生已经失去了正常的体温。
伤口包扎好了,一大碗糖盐水也灌给鲁生喝下了。
他们把鲁生的床搬到了火塘边,接下来是焦急的等待和彻夜的守候。
四姑娘几乎是一直把手搭在鲁生的额头上,恨不能通过手把自己的体温传递到鲁生身上去。
鲁生穿着青衣青裤,煞白着脸,白天还光亮的头上,突然间冒出了硬挺的头发茬。
四姑娘看着鲁生头上新冒出的头发,感到了毛骨悚然。
她轻轻碰了一下婵儿,示意婵儿看看。
婵儿听说过人死之后头发会突然猛长一截,她心头也不由一紧,俯身听了听心跳,叫上尼薇就要往外走。四姑娘赶紧问:“怎么了?”婵儿头也没回,只丢下了句:“去煮点东西”。
“失血造成突然消瘦,头发茬就是在这种情况下突然冒出了头皮。”婵儿听过鲁生的心跳之后,做出了这个判断。鲁生还在昏迷中,心跳已经加强了些,婵儿似乎感觉到了希望,却不想过早下这个结论。
沙弥掌着火烛,欧阳扶着鲁生的肩和头,四姑娘和婵儿一起,把加了蛋花的糖盐水灌进了鲁生的嘴里。
“江先生,江先生,你听到了吗?”婵儿在鲁生耳边呼唤了几声,没见到对方有任何反应,失望地说,“我们能做的就是这些了。”
鲁生平躺着,身体挺直,面容惨白。婵儿觉得如果给鲁生脸上盖张黄裱纸,此时火塘边这几个人一定会像是在为鲁生守灵。
鲁生的意识不在火塘边,也没在土司府。他飞起来了,看到的是美霞铺满天空。没有太阳,也没有月亮,失去了这些定方位的参照物,东西南北就混沌到了一起,鲁生飘浮在空中,遨游在霞光里,心里焦急地要往西方而去,飞翔到精疲力竭也没分辨出东西南北,却在天街般的无声人群中,看到了熟悉的面孔,看到了哥哥鲁尘搀着娘。娘冷着脸对他视而不见,鲁尘却愤怒地对他说:“快走,这不是你来的地方!”鲁生想说话却发不了声,就听鲁尘又说:“你答应也活出哥这一份,不能言而无信!”鲁生想喊出“弟累了”!却发现天街在瞬间分崩离析,哥哥江鲁尘和娘已不知所踪。鲁生在这场突如其来的分崩离析中,再次感到了从高空坠落。“哥,弟承载不起了!”鲁生情急中喊出了微弱的声音。
四姑娘凑在他耳边大声说:“江先生,你说什么?你快醒醒!”
四姑娘的手被鲁生抓住了,鲁生这突然之举吓了她一跳,她抽不开手,也不忍心抽开,在这手拉着手的状态里,她感觉到自己的体温正往鲁生身上传递、流动,好像看到鲁生脸上渐渐有了血色。
天亮了,到溪边打水的厨娘看到藤桥边放着一捧植物的糊状物,列巴估计是苏尼送过来的草药,到苏尼家去了一趟,见到的苏尼依然沉醉未醒。
婵儿闻着青草味十足的糊状物,悄悄打量了四姑娘一眼,小声说:“要不然,拆开再包扎?”婵儿貌似自言自语的话,立刻引起了四姑娘强烈的回应,快速说:“脸上刚有点血色,怎么能再拆开一次,还是等苗医来吧!”四姑娘说着再次打量了鲁生一阵,觉得那也许正是能给鲁生疗伤的草药,迟疑着放缓了语气又说:“能不能把药敷在布上,也许隔着布药力也能渗进去。”
“是啊,只是不能隔着这么多层。”婵儿接着对尼薇说,“我和四姑娘来解开包扎,一会儿你帮着把药往上敷。”
听着这间接的吩咐,四姑娘往前凑了凑,像头次给婵儿当助手那样,抓握着伤口两端,完成着意象中的创口对接。
婵儿揭起一圈圈的包扎布,往血迹处厚厚敷上了草药糊,暗绿色的草浆,暗红色的血污,这两种颜色在白布上形成的污渍使婵儿感到眩晕反胃,鲜草混合出的气息刺激得她想吐,强忍药味和血腥味,小心地把包扎布又缠裹了回去,结紧绳头就赶紧离开了。
鲁生的体温渐渐恢复了些,含糊着说:“好热……浴火重生……砚台……砚。”
欧阳赶紧凑过去问:“砚台,放哪儿了?”
四姑娘愤怒了,瞪着欧阳问:“你,你什么意思?”
“怕万一……”
“万一什么?你怀疑江先生偷了砚,趁他神志不清,说出下落是吧?”
欧阳自知失言,犹豫了一会,还是说:“这是病急乱投医,毕竟那方砚不翼而飞也是事实。”
“文人心底也能如此阴暗。我说过,是我拿了,对江先生的怀疑就此打住。”
欧阳没再吭声,心里对这方砚的下落却有着自己的猜测,沙弥不可能去偷那方砚,四姑娘也不可能去偷姐夫画室里的砚台,四姑娘越是护着鲁生,就越说明会是鲁生所为。一个砚痴,完全有可能架不住好砚的诱惑。欧阳以突然袭击的方式向鲁生发问,以为鲁生在意识如此模糊的状态下,能说出砚台的藏觅之处。欧阳刚才只注意到婵儿没在场,却忽略了四姑娘的存在,更没想到四姑娘又是如此的冰雪聪明、语言凌厉。他本想继续说这件事,听到四姑娘的话语斩钉截铁一般强势,苦笑着说:“小姨子偷拿姐夫的砚台,有这个必要吗?这些年我也看出来了,不要说是这方砚,即便更贵重的东西,只要你四姑娘说出来,殷先生也绝对会去办。”
“你在暗示什么?”四姑娘说着,已经在对欧阳怒目相向了。
尼薇赶紧说:“你们看看,江先生好像发烧了。”
鲁生的身体由低温到了高烧,四姑娘的心再次被提了起来,婵儿送了饭来她也没加理会,带着尼薇过了藤桥才说让尼薇带路,她要亲自去请苏尼来给鲁生疗伤。
苏尼没想到会有人把四姑娘带到他家,突然出现的两个女子,惊得他和他的家人好一会说不出话来。喝醉,装醉都来不及了。
“还好,酒醒了。”四姑娘刚说完,苏尼的家人立即跪在地上磕头如同捣蒜,求饶声此起彼伏,使她觉得跪下的不只是一家人,像是黑压压的一大片。
“那个外乡人是受神灵怪罪,人怎么能悖神灵旨意呢?四姑娘还是请回吧!”苏尼只顾低头说着,并没注意到四姑娘已经坐在了火塘边。
四姑娘闻到了一丝淡淡的草药气息,虽然那气息被烤土豆和苦荞茶的香味冲得很淡,她还是觉得和敷到鲁生腿上的东西出自相同的植物。她看着苏尼说:“草药已经敷上了,他现在发烧,我想请你去看看。”
苏尼想否认草药的事,见四姑娘的目光盯着火塘,就把要说的话咽了回去。
尼薇看到几丝白烟蹿出热灰,不急不慢地刨开热灰,把将被烧煳的土豆拨到了火塘边。
苏尼看到自己的母亲、女人和孩子们还在地上跪着,四姑娘却没有半点要离开的意思,心里着起急来。他可以无视儿女们暂时的饥饿,却不能漠视母亲在地上一直跪着,往四姑娘近处凑了半步,深深地弯着腰说:“四姑娘请回吧!”
四姑娘赶紧说:“江先生是汉人,不受我们的神灵庇护,也不被我们的神灵管束。苏尼是通达之人,比我更懂得这一点吧?”
“此时的通达包含着识时务、顺人心。”
“那一捧草药……”
苏尼听到四姑娘又说到草药,悄悄往门口扫了一眼,压着声说:“那可能是鱼鳅串,是随处可见的最为济世的小草,能使外伤及时止血。万物有灵,草药去了该去的地方,这不是人力所能为。如果四姑娘想要些退烧的草药,我自当效力,其他的话请别再说,玉簪谷不能失去神灵护佑。”
“好吧,既然这样,我也是该退退烧了。”四姑娘说着站起了身。
苏尼见四姑娘并没强迫自己跟着一起去内府,心里稍稍放宽了些,低着头说:“头顶三尺有神灵。医者,仁者心。恕我夹在这两者之间,瞒不了天,欺不过心,好在苗医很快会来。”
回内庄的路上,四姑娘说:“还真是那样,苏尼和毕摩差不多,也是很有学问。”尼薇悄声说:“我注意到了,他最少也有三个女人。”
没有强迫苏尼来为鲁生看病,这是四姑娘所作的让步。
苏尼是玉簪谷里唯一能与神灵对话的巫师,如果他公然来给鲁生疗伤,就是对民俗、对神灵的大不敬。医病需要的是药,苏尼不在鲁生这里露面,却会像早上那样把配制的草药“遗忘”在藤桥上。四姑娘觉得阿硕土司可能同样是信神也信医,不强行让苏尼到内府给鲁生治伤,一定是不愿别人对苏尼的通神术产生怀疑。
四姑娘进到内府迎面碰到了哥哥列巴,“阿姐让你去一趟。”列巴说完却并没走开,而是亲自把妹妹依洁带到了姐姐依清的住处。
依清看到妹妹一脸憔悴,问了声:“一夜没睡吧?”
四姑娘说:“没事。”
依清忍了忍,还是说:“少主人没在家,这间书房也是闲着,你一时半会也走不了,经常到这里来吧,难得有人和我说说话,你愿意看书也有这么多书可看。”
听到姐姐这么说,四姑娘下意识地往书房看了一眼。
姐姐这里是三间大瓦房,只有当中这间开着一扇门,跨进门是小客厅,左边一间是卧室,右边一间是书房。天佑没在家,这间书房肯定是空着,四姑娘担心的是鲁生的安危,没有心思看书,更没有心思听姐姐说下去,没等尼薇泡上茶,她就起身要走。依清看了列巴一眼,态度和蔼地接着说:“沙马照看那个外乡人就够了,你不用天天往那边去,有失小姐身份。”
四姑娘赶紧说:“我怕他出什么事。”
“不是已经出事了吗,你总不会是想着跟那个外乡人走吧?”
四姑娘愣住了,列巴也吃惊地看着依清。依清却接着说:“别再轻信男人了,女人一生经受不起几次挫折。”
四姑娘感到姐姐这话的意思里好像带着觉察到她与天佑的事,赶紧说:“我只想江先生能平安无恙,别的顾不了太多。”
“甚至不顾身份、颜面?”
四姑娘觉得自己可以什么都不顾,这样的话还没想好该怎么说出来,女人的矜持突然占了上风,毫无征兆地在姐姐哥哥面前羞红了脸。迟疑了一下却还是说:“既然是我带他来栖云山庄,无论如何我也必须要带着他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