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说话。”南宫澈薄唇微启,并没有看李邯,只低头静静望着杯中的茶水,对他眼前的恐怖景象仿佛视若无睹,冷俊的脸庞跟方才凉亭中那个温润脱俗的少年截然不同。
李邯哑然,竟不知南宫澈是何时坐到自己身边的。抬眸望向坐在他另一边的项绾,见他向自己微微摇头,于是也和众人一般,沉默不语。待他安定心神,南宫澈的手又不着痕迹的收了回去,李邯感受到那抹温热从自己手背上挪开,顿时打了个寒战,周身一片冰凉。
“咣当”一声,南宫绉把滴血的剑往地上一扔,随手往左观堂人头所在的方向一指,“把这污秽之物给朕处理掉。”语毕脚步踉跄的走向自己的座位,一个不稳竟跌坐在王后桌前。王后正欲起身,一旁的赵婕妤抢在王后之前,一把抱住南宫绉的胳膊,如水蛇般缠在他身侧。王后脸上闪过一丝不快,便很快恢复之前温和端庄的模样。
那赵劫是何等聪明之人,不等王上吩咐,立刻叫来几个內监,把左观堂的尸体抬走了。一个小太监颤颤巍巍的跪在李邯桌前,欲伸手从桌下探那人头,但手短差了一段距离,又不能爬到桌下去捞。眼见南宫绉的目光望及此处,不禁急得满头大汗,整张脸憋得通红。众人心知肚明,王上今日是喝多了,若是这小太监继续耽搁下去,恐怕今晚这听月阁内都要多出一条人命。
李邯望见那小太监局促不安的模样,思索着要不要帮他捡起脚下这人头。但这毕竟是一个人的头颅啊,他的心“砰砰”跳着,仿佛随时都能从嗓子眼里跳出来,正犹豫时,只见身旁的南宫澈用极快的速度弯腰抓起那头颅,将他稳稳放在小太监的托盘之中。小太监再不敢耽搁,捧着人头匆匆出了听月阁。
南宫绉饮了口赵婕妤递上的美酒,抬眼望向众人,又恢复之前的和颜悦色,“今日朕的爱妃生辰,邀众卿来此共饮宫中美酒,众爱卿不必拘束,尽可畅所欲言。”
众人闻言纷纷起身,“谢王上。”
只见赵劫谄媚的笑道:“恭贺婕妤娘娘,奴才近日命人寻遍南平,在一游方僧人之处寻得这白玉雕刻的观音,望娘娘心愿得偿。”
南宫绉望着怀中的赵婕妤,满眼尽是宠溺之色,“爱妃可喜欢?”
赵婕妤笑盈盈的望了眼赵劫,“嫔妾很是喜欢,赵公公费心了。”
“哈哈哈——赏!”听月阁内传来南宫绉爽朗的笑声,但这笑声传入众人耳中确是另一番滋味。那些带了礼物有备而来的自然不用担心,但是没带贺礼的只能乞求事后补上,送入赵婕妤宫中。
“谢陛下。”
赵劫的那尖细的声音刚落,丞相李庭郁走上前,躬身向赵婕妤道贺:“臣恭贺娘娘芳辰,区区薄礼,望娘娘不要嫌弃。”
说罢,命人奉上一个玉如意枕头,小巧精致,晶莹剔透。赵婕妤一见就知此物虽不是价值千金之物,但在京师极难寻得,摸着玉如意道:“丞相大人有心了。”
李庭郁躬身低头,样子谦逊到极点,“娘娘见笑,微臣俸禄有限,自然不能与位高之人相比。”
闻言,众人不禁失笑,丞相大人俸禄有限?这真是普天之下最好笑的笑话了,但这话听在南宫绉耳中确又是另一番意思,见李庭郁如此这般谦恭有礼,只觉得他为官清廉,往后更加放心把权力交付给他。南宫绉转而望向项绾,不禁好奇李庭郁口中的位高之人今日带了什么贺礼。这正是李庭郁厉害的地方,几句话就把矛头直指同样身居高位的大司马项绾,又能让自己全身而退。让大司马项绾出于进退两难的境遇。
项绾感受到南宫绉探寻的眼神,自知蒙混不过。他稳步走上前,脸上神色如常,眼神坚毅,态度不卑不亢。
“臣项绾恭贺娘娘生辰。”
“大司马不必多礼。”赵婕妤脸上微笑如常。
项绾本来想借由回京述职之事扯开话题,怎料还未等项绾开口,南宫绉就坐不住了,如大梦初醒般坐直身子,“朕差点忘了,大司马回京述职之事,容后再禀吧。”
“臣遵旨。”
“现如今这听月阁内人人都很好奇,大司马屡次战胜东辽大军,不知带回何等贵重之物献给婕妤娘娘作为厚礼?本王也很是好奇呐。”
项绾心中愤愤然,项家世代忠心,征战沙场,拼死保卫南平。现如今换来的好似自己周游列国儿回,真是可笑至极。一时间怒不可遏,一股无名业火自丹田串起。
李庭郁是世界上最了解项绾之人,深知他性格耿直,为人处世更是不懂得圆滑二字,多年来能做到大司马的位置完全是项家人多年军功所致,倘若他项绾身处朝堂,想必过不了一年半载,便是与那左观堂一般下场。
李庭郁料定项绾做不了敷衍推诿之事,此时必会实话实说,所以一脸泰然的站于一旁,等着龙颜大怒,项绾从大司马的位置上高高跌落。
果真如他所想,项绾开口道:“臣请王上赎罪,此次并未将献于娘娘的礼物一并带入宫中。待臣回府之后,立马命人送入娘娘宫中。”
南宫绉闻言,脸色稍显不悦,但碍于项绾祖上世代效忠南平国,勉强忍住不悦,“那爱卿能否告知诸位,所献之物究竟是何宝物?让南平的大臣们开开眼界。”
此时,站在一旁的赵劫谄媚道:“王上所言甚是,根据我朝律例,不能随身带入宫中的除了灯油、雷石之物,便是那刀刃兵器,不知大司马所言究竟是何物?”
言下之意很明确,若项绾府中之物是那些宫中禁物,还要献给赵婕妤,那就触犯了南平国律例;若不是禁物而不带,则是怠慢之罪。不管项绾怎样回答,都会受到怪罪。
项绾怎会不知赵劫那阴险诡计,踟蹰半晌,心中思量着应对之策。不料这时,一直乖乖坐于一旁的小李邯突然走到自己身侧,跪倒在地,“爹爹本来把献给娘娘的礼物随身带着,是邯儿顽皮,偷偷将礼物拿出来观看,才不小心弄丢的。王上要怪,就怪邯儿吧。”
项绾心中大惊,忙打断他,“王上面前,邯儿不可胡言,还不快退下。”
然而众人的眼神纷纷落在这突然冒出来的小男孩身上,南宫绉复杂的眼神从李邯脸上拂过,觉得似曾相似,竟没头没脑的问道:“朕是否在哪见过你?”
李邯摇头,“邯儿自小在边南长大,未曾到过京师,头一回随爹爹入宫,自然不曾见过王上。”
南宫绉恍然大悟,“你可是孤身烧毁东辽军粮草那孩子?”
项绾怕李邯惹祸上身,忙在一旁跪下,“正是犬子,犬子无礼,还望王上宽恕。”
在场的人皆等着南宫绉下一步动作,谁知他竟哈哈大笑起来,“果然虎父无犬子,想我南平国人才济济,这半大孩童竟也如此骁勇。”说着望向李邯,“想要什么封赏尽管开口?”
李邯见南宫绉没有怪罪之意,胆子也渐渐大了,抬头望向坐在上面的人,乌黑的眼中散发出灵动与机智的光芒,“邯儿谢王上恩典,待邯儿长大,也要像爹爹一样,做一个驰骋沙场的大将军。”
“好,说得好。”南宫绉话锋一转,“方才你说是你弄丢了礼物,朕倒是十分好奇,究竟是何物?若你能据实已告,朕就不再追究此事。”
李邯闻言,不禁一愣,刚才为救爹爹,自己信口胡诌的,不料这王上竟不似表面这般糊涂。装作为难的样子开口道:“那东西邯儿也未见过,不曾知道它的名字。”
项绾站在一旁,放于身侧的拳头紧紧攥着,心里忐忑到极点,就怕王上一个不高兴把李邯给砍了。
踟蹰间一个温暖干净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你所说的礼物可是海林鸟啊?”
李邯回首望见南宫澈正笑盈盈的望着自己,脑中灵光一闪,答道:“正是一只鸟。”
南宫澈不慌不忙的走至李邯身旁,“父王,孩儿方才在竹林确实见过邯儿手中捧着一只海林鸟。那鸟本是稀罕物,极不容易圈养,方显珍贵。若是飞走了,从此海阔天空,天高任鸟飞,也未尝不是美事一桩。”
南宫澈之所以说是一只鸟,还有另一层用意,因为他深知赵婕妤平常最怕的就是嘴巴尖锐之物,所以必不会在王上面前献媚,使诡计把鸟追回来。
果然不出他所料,原本笑着坐于南宫绉一侧的赵婕妤闻言脸色一僵,几乎是脱口而出道:“王上,四殿下说的有理,放灵鸟远去就当为嫔妾祈福了,还请王上不必追究了。”
南宫绉宠溺的拍拍她的手,“爱妃说什么,便是什么,朕遵旨就是了。”说着看向项绾他们,“你们几个快起来吧,此时到此为止。”
“谢王上恩典。”项绾这才舒了一口气,拉着李邯坐回位置上,心存感激的看了眼南宫澈。
南宫澈像是感受到项绾的目光,向对方望去,却见到李邯正笑眯眯的望着自己,又大又黑的眼睛在这昏暗的大殿中亮若星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