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驮白练到安西。
唐朝诗人杜甫的诗说：
崆峒西极过昆仑，
驼马由来拥国门。
杜甫还赋诗说：
勃律天西采玉河，
坚昆碧琬最来多。
归随汉使千堆宝，
少答胡王万匹罗。
这首诗的大意是：勃律国、采玉河都在西天一边，输入关内最多的是吉尔吉斯的碧玉碗，过去西域使者都带着千堆珍宝跟随唐朝使者入关，唐朝答谢各国国王，最少的也有万匹锦缎。
1877年11月底，在新疆阿克苏，白彦虎为了不被清军一网打尽，把队伍分成三部分撤退，最早的一部是由马元（东干人叫“大师傅”“狄道阿爷”或“尤素福哈智”，有些书又称为马壮）带领的甘肃籍“哲赫忍耶”穆斯林，他们在1877年12月初翻越天山，到达科拉考尔县，最后剩下了1100多人，选择住在了二道沟。
在二道沟，我首先拜访了“大师傅”的重孙哈桑·尤素波夫，今年67岁，担任过二道沟学校的校长。听其他东干人讲，“大师傅”的后代有些骄傲了，不会随便接待外客，他们是有身份的人。还好，在我到来之前，住在比什凯克的东干文化名人、吉尔吉斯斯坦大学教授、我的朋友若希德·尤素波夫曾经和“大师傅”的后代打过电话，据若希德·尤素波夫教授讲，因为他以前在报刊上发表过“大师傅”的事迹，所以“大师傅”的后代对他有好感，他本身又是二道沟人，应该看他的面子。
这位“大师傅”的后代哈桑·尤素波夫没有按一般东干人的待客习惯招待我，他把我领到旁边东干学校的教室里，接受我的采访。他说，他的阿爷“大师傅”带领人马翻了两个大坂（5000～6000米），才到了这里，他的阿爷是50岁上过世的。阿爷有6个娃娃他叫爷爷。这里，我注意到他的称呼“阿爷”“爷爷”，这是明显的甘肃狄道（今临洮）和临夏地方对祖父、父亲的称谓，而营盘的陕西籍东干人，则分别称祖父、父亲为爸爸、达达，这显然是陕西方言的爸爸而不是普通话中的爸爸。
哈桑·尤素波夫对于他的老爸爸（曾祖父）大师傅的后代（即他的爷爷），并不知道很多，这和营盘的白彦虎的孙子白六娃截然不同。对在教室里的采访，这位老校长的儿子闻讯赶来，以十分戒备的眼光注视着客人。当然，我内心非常平静，看来没有指望得到更多的资料。后来我收集到更多的有关“大师傅”的资料和其后代变迁的资料，大概要比“大师傅”的直系后代知道的还多，这是后话了。
我请求他带我去瞻仰一下“大师傅”的拱北。“大师傅”的拱北就在学校附近，这个拱北保护得很完好，四周有围墙围着。拱北院里有许多大树。从拱北门缝往里面望去，是长得很高的蒿草，里面有七八座坟，“大师傅”的拱北明显在墙边的小阁房里。我请求能够进去探望，照个相，结果被拒绝了。哈桑·尤素波夫冲着我说：“你不要冲影子（照相），有人冲了影子，出来什么都没有。”我听了很惊讶，这位使人崇敬的“大师傅”的后代，竟然说出这样奇怪的话。我只好识趣，礼貌地告辞。
我下榻的朋友家有位慈祥的老人，是二道沟清真寺的掌柜的（学东），他听了我讲的采访经过，生气地说“哪有这样的怪事”，他答应第二天带我进入拱北。
第二天他带我进入到拱北里面，告诉我可以拍照，包括里面的坟墓，但不要拍摄里面的“大师傅”的坟廓，坟上盖着一块有古兰经文的布。里面很整洁，我和领路的老人肃穆地给这位伟大的民族英雄上了坟，表达了我们的崇敬和祈告。
在二道沟法蒂玛的父亲家里，这位慈祥的老人讲道，东干人在新渠、营盘那边的教门好。这里只有一座清真寺，而来的人很少。他表达了他的希望，那就是这种情形以后会有所改变。反正这里“已黑暗了70年”（即被剥夺宗教信仰自由权利）。
他又绘声绘色地讲了有关“大师傅”的故事。
“阿爷爷大人带的队伍在二道沟住了不久，大清国还有派人来这里。一次，二道沟突然来了两个自称是内地回民的陌生人要拜访阿爷，阿爷礼貌地会见了那两个陌生人，回来后给下面的人发了话：‘这两个人是大清国派来的，是伪装成回民的汉人，他们是行伍出身，功夫不得了，不想个奇法，我们对付不了他们。他俩是官家派来找麻烦的，我已给他们说好了，晚上我要按回民习惯宴请他们。在宴席上，以我拿手帕为信号，要七八个年轻人对付一个。这俩人腰里都有器物，千万要抓住他们的手脚，让他们的手脚不能动，否则，我们的功夫对付不住他们，全村人就要遭殃了。’结果，手下人按照阿爷的吩咐做了，把两个清国派来的人全身捆起来，在他们腰带里搜出来软剑，阿爷的手下人收拾了他们。”老人重复着说了这样一句话：“多么厉害，阿爷一看，就知道那是大清国派来的人，都是功夫高手。”
我仔细地眺望二道沟，尽情欣赏着四周那引人眼花缭乱却又寂静休闲的乡村美景。我过了多年都市的喧闹生活，更喜欢在这远离尘世的山谷里，享受色彩斑斓、空气清新的大自然。
但我又想到东干人、中国回族的历史，它与这个异域边界村庄二道沟的关系颇多，二道沟对于我了解东干人的生活和社会有许多启发和发现。遥远的二道沟并不是一个简单的村庄，从她出世以来，也经历了不平凡的洗礼。
对我来说，二道沟的地理位置和哈萨克斯坦境内的营盘一样，有水源，土地肥沃，村子背靠大山，在当时能够“想住就住，想跑就跑”，这是“大师傅”第一代人打惯了仗，具有基础军事知识的选择。
二道沟又是吉尔吉斯斯坦最靠近中国边境的东干人的村落，说明他们的前辈刚翻越天山后，就近先住在这里。据这里的人讲，以前遇到饥荒时，就可翻过后面的几道雪山，到达中国新疆的阿克苏。有位老人还讲，二道沟旁边有个维吾尔族老人，知道后面雪山上通往新疆的路，他经常骑上毛驴过去看亲戚，两天时间就可到达。
这里又是中亚东干人当中以“哲赫忍耶”信徒居多的地方，中国的回族有许多教派，如“哲赫忍耶”“格迪目”“虎夫耶”“伊赫瓦尼”等。我在这里受到启发：东干人中的第一批在1877年逃难时，是按籍贯和教派分批逃亡的。并且，整个中亚的东干人似乎是中国回族的缩影。从籍贯上看，这里的东干人都来自陕西、甘肃、宁夏、青海和新疆，甚至有些东干人说他们的先辈来自北京和东北。语言上，又有中国回族所通用的地方话（陕西、青海、河州和甘肃方言）。食物上，和西北回民的食物几乎一模一样。教派上也包含中国回族所属的各种教派，而且他们的居住也按籍贯和教派，如营盘、新渠是陕西人，吉尔吉斯斯坦红渠是后期来的五湖四海的回族，哈萨克斯坦的江布尔以青海人居多，江尔帕克以新疆回民居多，而骚葫芦以甘肃人居多。
二道沟有名的“大师傅”，其实是19世纪西北回民抗清运动中一位著名的历史人物马元。他是狄道人（今甘肃临洮，有些书误写为临夏人），所以又被称为“狄道阿爷”。在金积堡事件中，就是“狄道阿爷”射杀了左宗棠的左右手、清军大将刘松山，以后，清军加剧了对金积堡的剿灭。
马元的先辈原是狄道的“热依斯”（教头）。中国回族“哲赫忍耶”教派的第五辈教主马化龙在金积堡起事时，马元率领的狄道人马前来支援，马元既是马化龙的内侄，又是马化龙第四个儿子的妻兄，还是马进西和马进成的舅舅。马进西和马进成是马化龙家族中唯一幸存的后代，他们是“哲赫忍耶”教权的继承人。金积堡事件时，二人由于年幼免死，被囚禁，等待年满12岁后进皇城阉割。马进成被清廷阉割后，贬到开封的一家满族官员家中为奴，不久病死。马进西1879年年满十二岁，被押往京城接受阉割途中，被“哲赫忍耶”的主要人物马元章和降清的回族官员李德仓策派何武及张家川县大麻子山里教徒李得全、杨云鹤和马德玉等人潜伏在山西境内，杀了解差，劫了囚车救回，总算是马化龙教主家后继有人了。此后，马进西作为皇犯，一直在全国藏匿，直到1900年八国联军进攻北京时，慈禧太后躲到西安，由于回将马安良和马福禄护驾有功，在慈禧太后召见马安良等人时，马安良趁机提出“赦一人可安万民，杀一人万民不安”的建议，在这种特殊的条件下，皇犯马进西这才得到特赦。
据说，“狄道阿爷”马元年轻气盛。民间说，同治九年（1870年）正月十五，当清军大将、广东陆路提督左翼盟长刘松山在召见议和的回民队伍时，说了些讽刺挖苦的话，马元持杈子枪伺机将刘松山打死。有些人又说是白彦虎怂恿马元将刘松山打死的。无论如何，民间一致说，当马化龙听到此事时，击着大腿说：“这下可闯了大祸了，只有我去做古儿巴尼（牺牲）了。”此后，马化龙吩咐马元跟随白彦虎西去。同治九年（1870年）十一月，发生了金积堡大屠杀。
“狄道阿爷”马元1888年在二道沟去世，其长子马显明受其表兄弟马进西的邀请，于1906年左右前往甘肃张家川（笔者故乡）协助管理教务十几年。1916年，哈尔湖的家人逃难到新疆后，马显明闻讯于1919年从张家川赶去新疆探望家人。现在马显明的拱北在新疆乌鲁木齐市二宫。
我也才知道二道沟和我的故乡张家川有这样亲密的关系。
二道沟还保留了一些中国古代建筑的房子，有雕刻花卉的桴梁，但很陈旧，说明年代已非常久远。二道沟东干人多以务农为主，民风淳朴，有几户人家还经营酿醋，家家有吃醋的习惯，这是保留了中国北方的传统。
二道沟虽然偏僻，但在东干人中却是个有名的“状元乡”，出现过10多位博士、80多位学者。如尤素夫·杨建新教授，吉尔吉斯斯坦大学教授、东干《回族》杂志主编若希德·尤素波夫，都来自二道沟。该是应验了中国人讲的“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及“山沟里多出金凤凰”吧。
二道沟周围群山环绕，气候变化大，空气凉，据说早期东干人在这里也种植罂粟，这是我料想不到的。
二道沟的后山，望过去是一座雄伟壮丽的雪山，应该说，是东干人在中亚住得最接近雪山的村庄。换句话，也可以说这帮东干人的前辈，是从中国翻过雪山后，没有再向远处走，就近居留在这里了。
从我手头上的地理资料看，翻过这座大雪山不久，便可以看到天山的最高峰——雄浑壮丽的汉腾格里峰。我首先想到的是，这里的东干人的先辈们在翻越天山时，受了大罪，竟然没有任何文字记载，他们没有意图去炫耀什么英雄壮举，毕竟受了不少难。
汉腾格里峰周围，有几十个高耸的雪山群峰环绕。二道沟后的雪山应该是其中的一座“腾格里塔格”，当地人赋予这些山峰为“腾格里塔格”，即灵山，把它比做“精灵”。而把那座凌驾于群峰之上、威震群山的巨峰称为“汉腾格里峰”，即天灵之王。中国人把这整个山系称做“天山”，即“天之山”，盖源于此。在吉尔吉斯斯坦首都比什凯克和托克马克，也把南边的山系称做天山。
天山山系，它延续了几千公里。
我曾尝试让当地的东干朋友带我去看二道沟后面的雪山。路途中，我看到农庄东北面的大土坎上，坐着一些吉尔吉斯人，在等待东干人雇佣他们去打工。我惊奇着，这样偏僻遥远的东干人农庄，还有这种现象。当我们离开农庄，车子爬上后面陡峭的峡谷，一幅高峻宏大、雄伟壮丽的雪山景象显现在眼前。雪峰上聚集着乌雪，更增添了雪峰的神秘。我也看到，真正驱车到雪山的下面，不知还有多远，肯定还需要一段长的时间。
天快晚了，我们便回程了。那云雾缭绕、壮丽如画的雪山奇景，已经够我回味了。
在回味中，我便明白了，人的视觉和实际距离之间有一定的差距，雪山看起来很近，真正走到那里，还需要走很长的路。揭开雪峰的神秘，需要走上雪峰、体味雪峰。一个人、一个民族、一个群体的历程不也如此吗？
在一个桃花盛开、杨柳翠绿、阳光和煦的早晨，我离开了二道沟。在路边农田干活的东干人还频频向我招手……
我怀着一种复杂的心情，告别了这个非常平静、优美的村落。
江尔帕克—提别
2000年4月，我前往距离营盘约200公里的江布尔州。从营盘启程向西北方向行驶，穿过低洼平坦的秋河旁边的公路，一直朝北驶去，便是低缓的阿拉套山脉。那里有一个东干人的聚居区：江尔帕克—提别镇。
在平缓狭长的阿拉套山中间，我也第一次领略到草原的辽阔。极目远望，西边是蜿蜒起伏的群山，天空是碧蓝的，下面便是初春翠丽的草原了。哈萨克人放牧的羊群，在飘逸的绿草中依稀可见，四处没有人烟。
我从车窗向外望去，路边有长满芦苇的池塘，大鹬和野鸭在栖息着。车子奔驰过去时，田鹬从沼地的草丛里腾空飞去。在不远的地方，竟然看到鸪鸟在草原上空飞翔，也能听到大草原上雌嘴鹬悲戚地喊叫着，以保护那隐藏在路边茂密的深草丛里的雏鹬。
哈萨克草原上的四月，笼罩着鲜绿的野花，使这里辽阔的草原充满生机。白头翁草那淡紫色的松软的花朵，轻盈地低垂着。那些金黄色的侧金喜花，浮在茂深的鲜绿色的羽状叶簇之中。还有那蔚蓝色的肺草，以及我的老家也可以见到的芨芨草、苜蓿花和喇叭花，都给空旷无垠的土地上的植物层增添了绚丽迷人的色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