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靖皇帝听了,如雷击一般,口吐鲜血,倒在地上。他想起自己从十三岁起,严嵩就把他跟自己系在一起,几十年来风雨同舟,自己对他还是比较了解的。在当时社会上,他一个达官显贵连小妾都不纳一房,一个不近女色的男人,能是巨贪吗?想到这里,嘉靖皇帝似乎反应到什么,他令人将徐阶找到病榻前,问:“查抄严府赃物甚多,据户部上奏,入库却只有十万两银子,还有那么多到哪里去了?”
徐阶说:“剩余的直接充了边饷。”
嘉靖皇帝正色质问:“边饷由户部拨出,赃物不入库而直接拨出,是何道理?”按照正常的程序,一切赃物都应入库,全国所有费用均由户部统一拨出,徐阶不将赃物入库而直接拨出,他在搞什么鬼?
徐阶额头冒汗了,支支吾吾:“这个……微臣也不知道是什么道理,等查明了再禀皇上。”
嘉靖皇帝已经预感到自己冤枉了严嵩,非常痛心。姑且不说严嵩平时家里应该有点积蓄,就说他仅仅以首辅的资格退休,光朝廷赏银就是二十万两,在他府里搜出十万两银子,这意外吗?
嘉靖皇帝没有等到徐阶向他汇报这是为什么,因为从这天起,他忽然病得时昏时醒神志不清。十天后,即嘉靖四十五年(1566)十二月十四日,一代雄主嘉靖皇帝,在自己的寝宫——乾清宫崩逝了。谥钦天履道英毅圣神宣文广武洪仁大孝肃皇帝,庙号世宗。而查抄严府巨大的财产除十万两银子进了国库外,其他的均不知所踪,也把一个巨大的疑问留给了后人。
《明史·赵锦传》全文记录了一个赵锦为严嵩翻案的奏折,这个奏折回答了上面的问题:“方圣祖肃皇帝时,故大学士严嵩特受眷知音参机务,每不能仰体圣祖所倚毗之心,而专怙宠行私。其子世蕃,复大为奸利。于是中外切齿,言者四起。而圣祖方旋悟疚逐,命收捕世蕃。而言者犹忿恨不已,至谓世蕃有谋叛状。于是正世蕃之罪而籍其家。时承勘者与抚按诸臣,惧无以上应明诏,重干不测,则虚上所当籍事,而其实不符,则又株连影捕,旁收近取以足之。圣祖以为所籍之物,而不知其强半出于无辜之民、闾阎之间。”还记录了当时交银入库的人的回答:“初抄没世蕃,命下仓促,所得犹仅若此。”
赵锦的这个奏折是什么意思呢?大意是:严嵩受嘉靖皇帝知遇之恩,不体谅嘉靖皇帝对他的希望,却倚仗嘉靖皇帝对他的信任,公报私仇,中饱私囊。他的儿子严世蕃,更是大奸大贪。因此,朝野内外无不切齿痛恨,参劾者接连不断。最后嘉靖皇帝下旨将严世蕃抓捕治罪,参劾他的人又说他有谋反罪,又说他是巨贪。结果抄家的人一查抄,情况根本没有那么严重,为了掩盖自己的奏折是欺骗嘉靖皇帝的谎言,他们就大搞株连,把凡是跟严世蕃有关的人都抄家,这还不够,又把用其他办法搜集、所得财物均算在严世蕃的赃物上。嘉靖皇帝以为这些东西都是从严府抄出来的,却不知这些东西一大半是从那些无辜的人家、店铺、作坊等地方收来的。就是这样拼命地凑集,也远远达不到清单上面的数额。当徐阶的人仅仅只交了十万两银子入库时,户部官员问,怎么只有这么少?交银子的人回答说查抄的命令下得仓促,我们只抄到了这么多。这句话包含了两层意思,一是严府只有这么多,二是他们转移了,我们还在继续查。清单上那么大的数额,查抄的人却说仅仅查到了十万两,这是多么大的差距呀,徐阶不说是直接拨发了边饷,他到天上找那么多的东西来补这个缺口啊!为了置严嵩于死地,徐阶可算是赤膊上阵了。
嘉靖皇帝是不是死于谋杀,没有任何史料能够证明,唯有一件事值得推敲:几年后徐阶被高拱推倒回家,大量兼并土地险些激起民变。海瑞受朱载垕的密旨,要就地斩杀徐阶,吓得徐阶连夜亡命他乡。一个退休在家的宰相,他就是犯了滔天大罪也不能不问不审就像杀一只鸡一样随便杀了呀!朱载垕这么做是不是有杀徐阶灭口之嫌?其后不久,徐阶不但脱罪,反而还让海瑞罢了官,他又有什么回天之术,竟然这样反败为胜?只有一种解释,朱载垕有把柄在他手里:你要杀我也行,我就把你的丑事抖落出去!那么是什么丑事竟能要挟一个皇帝呢?这个答案应该不难想象,除了杀弟弑父,绝对没有第二个原因。
徐阶深知,自己比严嵩小了二十三岁,以年龄优势击败了严嵩,这种胜利是短暂的,也许用不了几年,自己就会跟严嵩颠倒一下位置。只有将严嵩批倒批臭,永世不得翻身才行。严嵩成了奸臣,作为推倒他的人,自己理所当然就成了忠臣,对于忠臣,谁敢对自己把事做绝呢!
嘉靖皇帝驾崩后,一天太子也没当过的裕王朱载垕继承了皇位,即隆庆皇帝穆宗。内阁成员是徐阶、李春芳、高拱、郭朴、陈以勤、张居正。徐阶全面推翻嘉靖皇帝的国策和严嵩的许多条条框框,大肆清除“严党”,诬陷严嵩,连已故的陆炳也不放过。高拱等人看不过眼,就劝阻。徐阶不但不听,还故伎重演,又指挥一批言官弹劾他们,妄图达到自己独揽朝政的目的,气得高拱当面指着徐阶说:“我最近总是睡不着觉,很多次拔剑而起,想宰了你这个小人。当年先帝在世的时候,您写青词谄媚,现在先帝驾崩,你就对其全面背叛。眼下又纠结一些言官来弹劾我们,究竟是何道理?”
严氏父子倒台,王世贞匆匆还朝,对严氏父子口诛笔伐,成了深刻揭露严氏父子滔天罪行的风云人物。徐阶对他说:“我从政治上把严氏父子搞臭,你用文化手段让严氏父子永远不得翻身。”
王世贞跟严世蕃有杀父之仇,尤其让他难以容忍的是严世蕃从中捣鬼,竟给他父亲安了个通敌卖国的罪名。所以,只要是能向严氏父子讨还血债的事情,他都愿意不遗余力地去干。
徐阶想给沈炼和杨继盛立个忠烈祠,这样能从根本上形成影响,达到搞臭严嵩的目的,但遭到了很多大臣的反对。首先说沈炼,他不过是一个八品锦衣卫经历,甚至还不如一个乡官。明朝惯例,四品以上的大臣才有资格向皇帝上奏章,而且要求奏章的内容跟自己的本职相关。一、沈炼不是四品大员。如果一个乡官都要向皇上奏,朝廷那还得了!二、他参奏严嵩是无稽之谈,空穴来风,也不是本职。三、白莲教就是以诋毁大臣为手段来煽动老百姓闹事的。站在朝廷的角度上,沈炼如此诋毁当朝首辅,应该人人得而诛之,给沈炼立忠烈祠,只会起反作用。至于杨继盛,他虽然是四品衔,但参奏严嵩也不是他的本职。嘉靖皇帝所以要在金銮殿上将他打残,也有警戒大家要忠于职守,不要越权越职相互钩心斗角的意思,给他立忠烈祠,是否合适?
徐阶一心想把严嵩批倒批臭,为自己留后手,但确实又找不到更好的人物来诋毁严嵩。见众怒难犯,就折中处理,立了一个,取消了一个。他以民众强烈要求的名义,上奏穆宗:保定府是杨继盛的故乡,本地官吏和百姓请为杨继盛立祠,以做永久的纪念,请求批准。隆庆皇帝对严嵩生前不建议立自己为太子,因担心景王被立为太子,担惊受怕了那么多年,对严嵩深恨不已,见了徐阶的奏章立即照准,并定名为“旌忠”祠,追赠杨继盛为太常少卿。
沈炼歪打正着。徐阶要把严嵩批倒批臭,凡是跟严嵩有矛盾的人都受益匪浅。隆庆初沈炼被诏赠光禄少卿,天启初又追谥忠愍。
为了配合全国的“批严运动”,搞臭严氏父子,王世贞写了许多诋毁严氏父子的文艺作品,许多市侩文人为了趋炎附势,也胡编乱造,甚至将严嵩的年龄、官职、籍贯都弄模糊了。总之严嵩被越抹越黑,终于成了奸臣。
徐阶从政治、文化上把严嵩搞臭了还不算,又调王世贞负责编纂《明史》。因为嘉靖皇帝化装成囚犯抢夺帝位的事情总是不太光彩,既为了迎合隆庆皇帝,也为了达到严嵩不被后人翻案的目的,王世贞便写成是朱厚熜堂而皇之从官道上进京的,也没有任何人同他争什么帝位。“大礼仪之争”只记录了嘉靖皇帝还原自己身世的辉煌胜利,对迁陵失败的事情绝口不提。严嵩保着嘉靖皇帝进京抢帝位、嘉靖皇帝跟张太后的龙凤斗,何人监修显陵,为什么显陵要修在安陆府,修显陵对稳定国家起到了什么作用?等等,这些事情不但在《明史》里找不到,就是在他诋毁严嵩的《嘉靖以来首辅——严嵩传》里也找不到。
值得庆幸的是,历史是由人民群众谱写的,一些重大历史事件也会在人民群众中世世代代地往下传讲。与嘉靖皇帝进京抢帝位同一天诞生的“肉红薯”在嘉靖皇帝嗣继皇位后被赐名“蟠龙菜”,成了安陆府的一种特产。数百年后,它被注册,成了地方名优产品。它和“先到为君,后到为臣”的民谚、世界文化遗产显陵一起,永远向世人讲述着当年那个惊心动魄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