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子的谷神解释范式或大母神解释范式,使他对生命本身有着特殊的理解,这种特殊理解,实质上,关涉对天道与人道问题的理解。老子强调谷神崇拜,重视的是生命演化本身,在这里,他并未特别重视天地相生或阴阳相生之理,而是强调各种生育之理。按照古代中国的阴阳相生原理,无阴即无阳,无阳亦无阴,而按照老子的思想,谷神的生命力,源自她的母性或雌性,而生命之门本身又是天地之根源,万物之所出的门径。这里,他赞美大母神的“绵绵若存,用之不勤”的伟大德能,表达了他独立的生命价值取向,即偏向阴柔,而不主张刚毅。这是尊女卑男的文化意识,这种意识之形成十分独特,现在,很难考证这是否母系文化意识的遗存,但是,由此而来的文化偏向自身,却显示了单维性特征。谷神解释范式或大母神崇拜,可能与老子对先周时代过于浓厚的男性中心主义文化意识反抗相关,在当时,这种男性中心主义文化意识,不仅表现在好战方面,也表现在礼仪秩序的僵硬性与虚假性方面。先周文化自身缺乏“谷神不死” 的生命精神,因此,由男性中心主义文化的绝望而转向母性中心主义文化的认同,可能出自强有力的文化校正性目的,而真正的雌雄融合或阴阳合成的文化,还要晚一些才能诞生。
4.3.4母性中心主义原则与审美价值理想的局限
站在现代性思想立场上而言,老子思想的核心性价值体系,实质上,就是母性中心主义的价值建构。之所以称之为母性中心主义而不称其为女性中心主义,是由于老子不是从普泛意义上去谈论女性,而是从母性这种唯一特性方面去谈论女性,因为母性,乃是女性最伟大的淑德。再说,现代女性主义的核心思想在于女权主义,即在各方面求得与男性平等之自由地位。这种抗争诚然必要,但是,在老子那里,母性中心主义的最伟大作用就在于:反对男性中心主义,既不欲与男性中心争夺权力,也不欲将母性中心置于男性中心之上,而是试图以母性中心主义消解男性中心主义的价值体系。老子母性中心主义思想的形式,显然,根源于双重思想性资源:一是大地性思想体验资源,一是母性生命体验资源。按照老子思想的形成路向,大地性思想体验资源无疑至关重要,正如前文所分析的那样,虽然老子已建立了天地宇宙观念,但除一处谈到“天地相合”之外,并未着意强调天对地的决定性作用,相反,他将天地置于对立性状态,他虽未明确谈及天的属性,但是,他对“天”的暴戾性、变化无常性、雷雨毒日以及各种自然灾祸本身,有其充分性体验;这“天”,意味着阳刚性,是一刚健之体,它必须不停地运动、争斗、冲突,显示威力与尊严,对这一阳刚性的天体,老子将之与男性中心社会直接关联起来。在男性中心化的文化社会中,权力与政治运作、战争与赋税压迫、大型工程与劳民伤财,这一切有为的刚性生活法则,皆在老子反对之列;相反,他在大地的思想性体验中,获得全然不同的生命感受。在大地世界中,一切旺盛而富有生机,它静默柔顺,承受大自然之风霜雨雪、阴晴冷暖、日落月升而顺应生命,它是如此充满生机活力,又是如此静穆伟大,它是如此恩慈惠赐,又是如此宽容博大。这种大地母性,乃万物生命存在之根本。老子由先周文化的天宇崇拜而转为大地崇拜,这种大地崇拜,一方面,通过“谷神”、“百谷王”、“江海”等予以解释;另一方面,则与母性生命自身密切关联在一起。
按照老子思想的这一思想路向,其母性生命体验资源,在母性中心主义价值观念的建构中,发挥着比较关键的作用。我之所以试图演化老子思想的母性意识,是因为性交合意识在老子思想中并不发达,他所表达的更主要的是“母性生命意识”。有关母性生命意识的认识,老子采取了几个重要的路向。第一,老子强化了母性的生育意识。母性的伟大之处就在于:她的生育力,像庄子后来谈到“天地之大德曰生”,可谓触摸到了老子思想的根本,但是,老子不是通过强调交合来突出生育,而是强调大地的生育力本身。在第1章中,老子即谈到“无名天地之始,有名万物之母”,这里的“有”,具有存有性特征,实即“大地母性”,与此同时,老子还强调“此两者同出而异名,同谓之玄。玄之又玄,众妙之门”,强调有无的幽深性,实际上,也在强调天地的幽深性;这种幽深性,是无限生命创生之根源,实可理解为天地的母性。第二,老子强调了母性的生命之门的神秘性。“谷神不死”,就是因为具有微妙的母性,而一切微妙的母性的生命之门,实可看作是天地万物生生化育的根本。老子对这种母性的生命之门的礼赞是:“绵绵若存,用之不勤。”第三,老子强调了母性生命的虚静性。
他在第16章中谈到:“知虚极,守静笃。万物并作,吾以观复。夫物芸芸,各复归其根。归根曰静,是谓复命,复命曰常,知常曰明。不知常,妄作凶。知常容,容乃公,公乃全,全乃天,天乃道,道乃久,没身不殆。”这里,老子通过强化生命的虚静而使其具有生生之德能。第四,老子强调母性实即道之最高体现。在第25章中,他谈到:“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寂兮寥兮,独立而不改,周行而不殆,可以为天下母。吾不知其名,强字之曰道,强为之名曰大,大曰逝,逝曰远,远曰反。故道大,天大,地大,人亦大。
域中有四大,而人居其一焉。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这里,他实际上把母性与道性融贯为一,正因为道具有这种母性特征,所以,“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之理,也就可以得到深刻的说明。第五,老子强调母性的至柔性,正如第6章所言:“绵绵若存,用之不勤”,在第23章,他进一步申述此理:“天下之至柔,驰骋天下之至坚。无有入无间,吾是以知无为之有益。”他还谈到守柔曰强。第六,老子强调母性与婴孩性之通贯之理。在《道德经》中,老子反复强调返归之理,而以婴儿之无知无欲状态为人生之最高状态,而这种无知无欲的婴孩性,实为对母性的依恋与归顺。在第52章,老子谈到“天下有始,以为天下母。既得其母,以知其子;既知其子,复守其母,没身不殆”,这里不仅以母子为喻,更以母性与婴孩性来理解事物变化的因果渊源。第七,老子强调母性常战胜阳刚之性。例如,在第61章谈到:“大邦者下流,天下之牝,天下之变也。”“牝常以静胜牡。”第66章中提到:“江海之所以为百谷王者,以其善下之,故能为百谷王。”老子之诸章,可以形成连环互证,以说明其玄深幽远之道理,以阐释伟大的母性。正是通过对母性的全面考虑,老子得出了总括性的母性中心主义结论,即“我有三宝,持而保之。一曰慈,二曰俭,三曰不敢为天下先。”他的生命价值立场,在第67章中,形成这样的总结性说明。
老子为了证明这种母性中心主义的合情合理性乃至文化合法性,进一步申述为:“慈故能通,俭故能广,不敢为天下先,故能成器长。”而在这三重母德之中,老子最为推崇的母德是“慈”,因为“夫慈,以战则胜,以守则因。
天将极之,以慈卫之。”这种母性中心主义的慈爱观,视之为天下和平主义之思想根源,也不为过。
由于老子母性中心价值观,坚持这两大思想资源的互体验性和互喻性,因此,这种母性中心主义,就显示出普遍性文化价值和文化意义。老子不仅强调大地的母性,更强调母亲式的母性,在这种系统考察中,实看不见性交合观念的特殊地位,而老子在这种天与地之间的母性互通时,建立了人法地的原则。人法地的原则落到实处,即母性中心主义崇拜精神之兴起,这种母性与大地性之感通,使老子将柔、慈性或母性视之为“天地母”、“天地根”、“百谷王”。老子的这种慈爱性的母性中心主义立场,是直接针对男性中心主义,即反对战争、反对竞争、反对权谋、反对诈术、反对仁义礼智,总之,对男性中心主义的价值观予以彻底消解,代之而起的则是慈爱观、母道观和母德观,这种宽容、无知无欲、不竞争,富有生机性,生生德性,实乃母性中心主义世界的理想生活图景。由这种母性中心主义观念推导而来的,则是人世行为法则或生命法则;如若从老子之母性中心主义立场来看,这种生命法则,不仅是合理的,而且富有生命理想性。这就要涉及老子的圣人观念问题,如从一般意义上去理解老子之圣人,这个圣人无为而为,深不可测,故帝王术将之发挥到极点,而从母性中心主义观点去解谈老子原典,就可以发现,这种南面术式的理解本身,带有相当大的片面性。老子的圣人观本身,可能带有歧义性,从母性中心主义这个角度,去理解老子之圣人理想,目前还不多见。
必须指出,老子的圣人,还不是母性人物。在中国古典文明语境中,老子可以持母性中心主义的认识观,但他是否真正愿意将母性提升到“圣人王”这个地位,还存有很大疑惑,因为男性中心主义价值秩序,可以崇拜母性之淑德,还不可能大度到将女性提升到世界主宰的地位。老子的“圣人王”,显然,就是要执行母性中心主义生命法则;他的无为、守雌本身,就不是通常意义的王权者之象征。也就是说,王权中心之主宰者,完全可以成为母性中心主义思想的制定者和体现者,至于这个“圣人王”,是由男性担任,还是女性担任,老子似乎也没有明确所指,因此,老子的思想本身是相对开放的。他不关心王权之体现者,而关心母性之理想的切实执行。
如果实施了朴德、慈德、俭德,那么,这个“圣人王”,就是母性中心主义理想的最高实现。问题在于,老子的这种母性中心主义理想,与历史时代的现实选择格格不入,而且,会形成尖锐对抗。人们一般是根据现实需要制定可能或可行之对策,选择可能或可行之价值准则,以实现思想的现实性与目的性要求。至于像老子这样完全否定现实,根据大地性或母性生命原则来制定文化理想,那直接面对的是现实的不可能性。这种不可能性带来的危害则是,通过模式误解,结果,将老子的母性中心主义引向“南面术”的王权策略。其思想本身,虽源自老子,但却是对老子思想的反动,这是我们对谷神解释模式和母性中心主义价值认知时所应避免的。总之,这一价值论传统,对于现代价值论美学的建立,具有关键性作用。
第四节 道家价值观与庄周学派的生命价值阐释
4.4.1西周文明的衰变与道家价值观之诗性想象
正如前文已经讨论的那样,原始儒家与原始道家的价值观,是对古典文明时代的日常生活价值观进行理性反思的结果。从老子的《道德经》的解释中,我已经确立了原始道家思想的基本价值范式;为了进一步探讨道家思想价值观念的演变,有必要深入解释“庄子书”中所蕴含的内在思想价值。从庄子书的诗性形象表达方式,更容易看到道家生命价值论重建所具有的美学意义。按照思想的历史生成法,道家思想的形成与商周时代的民间生活,有着内在的联系。原始道家独立价值观的历史形成,是商周文明价值观分化的历史必然结果。
从现有的材料来看,商周价值观有其内在区别。商代价值观的形成,据陈梦家所述,“商部族最早活动于东方的渤海沿岸,它和辽东半岛、山东半岛的古代土着有若干共同之处:有玄鸟为其始祖的神话,用兽骨占卜,杀人殉葬,衣尚白,等等”。就卜辞的内容来看,殷代的崇拜还没有完全仪式化。这表现在占卜的频繁与占卜范围的无所不包,表现在殷人尚鬼的隆重而繁杂的祭祀,也表现在铜器、玉器、骨器等器物上所雕铸的动物形象的森严(不同于西周时代的温和与平庸)。“但是,祖先崇拜的隆重,祖先崇拜与天神崇拜的逐渐接近、混合,已为殷以后的中国宗教标立了规范,即祖先崇拜压倒了天神崇拜。”
这些解释,皆是建立在文献与实物分析的基础上。从历史记载来看,商王国以王为最高的统治者。王都在安阳,隔着太行山防御着山以西的敌国。沁阳是商王游田的驻所,征伐淮水的人方,也由此出发。商丘的商,是商王国第三个大邑,防御着山东和淮上的诸族,这三个大邑是王国的重要据点。“商人想象中的土地方域:以王的都邑为中心,称之为商或大邑、天邑;其四郊为‘奠’,四郊之外为四土;四土的边地为四戈,即四域、四国,亦即西周金文的‘殷边’;殷边以内即西周金文所说的‘殷邦’;殷边以外是‘四方’、‘多方’。卜辞卜王、商、大邑、我(商王国)之受年,卜四土之受年,卜邦内、邦边、族邦诸侯之受年,而不卜多方之受年。卜年所及的地域,即殷邦的范围。”这种地理文化理解,对于我们中国古典文明是富有意义的,因为思想离不开这种文化地理的观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