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先生讲课极为认真严格。教材选用英美原着，并一开始就用英语授课。当时学生的英语水平普遍较低，听力更差。于是有的学生反映老师用英语上课听不懂，要求改为汉语授课。但他坚持自己一套全英语的授课方法。一段时间下来，情况果然发生了变化，绝大部分学生都听懂了。当时进入浙江大学外语师资培训班学习的学生都是地区直接保送的，两个英语班的学生在陈先生的认真教导下成绩有了很大的提高。后来，由于形势的变化，浙大外语师资培训班停办。英语班中绝大部分学生都回当地成了地区中学英语教师。
浙江大学外语教研室留下六名学生继续由陈先生亲自进行面对面地严格培训。这六名学生于1962年9月正式成为浙大外语教研室的助教。后来，都成为浙大英语教学的骨干教师。
陈先生的英语水平极高。他对英语语法（English Grammar），英语惯用法（English Usage）有独到之处。讲解英语语言现象所用的例句均来自英语原版书刊。由于他的英语功底深厚，讲课能做到深入浅出。有些复杂的语言现象往往能讲得简单易懂。我记得他在讲解复杂结构中的主语补语时，举了这样一个例子：
He went to England a child and came back a well‐known writer．（句中划线部分是主语补语）。他解释说，这句话的意思是：Hewas a child when he went to England and he was a well‐knownwriter when he came back ．再譬如，他在讲解alone 与lonely 的区别时说：When you are alone，you are not with any other people ．Itexpresses something outside ．（alone 表示表象上的孤独）。Whenyou are lonely，you feel unhappy because you do not have anyoneto talk to ．It expresses something inside ．（lonely 表示内心的孤独感）。接着，他举了下面两个例句作为比较：1）Though I was not alone，I was not lonely ．2）Though he was not alone，he felt lonely ．他这样简明地来解释词义区别，真是简单易懂，使学生永远不会忘记。陈先生英语知识丰富，讲课深入细致。我记得，他在讲Woman的复数Women的发音时说，Women的发音是［wimin ］，不是［wuman］；他在讲say 加s 后says的发音时说，says的发音是［sez］，不是［seiz］。如未经他提醒，有人恐怕一辈子会在这两个词的发音上犯错误。先生上课时，从不要求我们死背英语单词。他告诉我们英语词汇要在英语的自然语境（natural situation）中去学习，即在英语的句子中，英语的文章中去学习。这样才能牢固地掌握词汇的词义与用法，学到活的英语（living English）。他的教学方法体现了英语学习的规律。因而他班上学生进步很快，并从此打下了较扎实的英语基础。
1962年7月我留校任教，与陈先生同住在浙大求是村。逢年过节我都会去他家拜访。每次见到我，他都显得十分高兴。交谈时的话题总是离不开英语师资培训班的教学。在当时英语教学设备与资料十分匮乏的情况下，他能为国家培养一批英语教师实属不易。
他常为此而感到欣慰。交谈中还不忘叮咛我不仅要教好书，而且要做些教学研究工作。他边说边从书架上拿下一些已经泛黄的英语原版书让我看。我在书中看到他已做了不少记号：有的圈圈点点，有的在整句乃至整段下划线，有的还在页边空白处写上批注。我立刻领悟到做学问的含义。在先生的教导下，我于80年代先后写了两本有关英语惯用法的书。书一经出版，我即奉上请先生指教。虽然我的书显得学识浅薄，但先生还是赞美加鼓励。
1974年先生退休，但他并没有闲着。浙大有很多教师会上门来向他请教英语上的一些语言问题，也有问一些冷僻的英语词语。他都乐意一一加以回答。我记得当时有位英语教师问他过去新娘坐的“花轿”英语是什么。他竟脱口而出“bridal sedan chair”。可见陈先生掌握的英语词汇有多丰富。
1986年，我作为访问学者去美国，临行前去先生家道别。他嘱咐我趁这次难得的机会，在美国要好好学习，并设法搜集些英语资料，作为英语教学研究之用。我牢记先生的嘱咐，在美国跑了许多书店，搜集有关的英语资料。回国后，我一方面继续进行教学，一方面利用美国带回来的资料进行教学研究，编写英语教学参考书。抽空还常去探望陈先生。那时已到90年代初，先生的身体已显衰老。
但有师母陪伴在旁，生活还算过得安乐。我知道先生是瑞安人，喜欢吃米粉干。我设法从杭州郊区购买些米粉干送去（当时杭州还不易买到这类食品）。见到爱吃的食品，两位老人家显得十分开心。
1995年师母去世，先生由于悲痛过度身体一下子变得很衰弱。
不幸在1997年5月8日先生也随之仙逝。噩耗传来我感到万分悲痛。那时，我的另一本英语教学参考书刚刚出版。可惜，这次先生看不到学生所写的书了。
陈楚淮先生虽已离开了我们，从往的一幕幕情景仍历历在目。
他对英语教学的执着追求和严谨的治学精神永远是我学习的榜样。
他对学生的教导更是终生难忘。
2007年10月于浙江大学
应启慎：浙江大学教授，1962年5月毕业于浙江大学外语师资班英语专业专修科，后留校任教。
孜孜笔耕终不悔——记温籍剧作家陈楚淮先生
蒋浩洁
从瑞安林垟走出了这样一位人物，他叫陈楚淮，学的是洋文——英语，却写出了一部又一部戏剧作品，并多次被搬上舞台。
眼前的他，已86岁，微眯着双眼，深深地沉浸在回忆中，用一口不杂一点温州腔的普通话娓娓道来。
陈楚淮何其幸运，在他的求学中，有过很多好老师。闻一多先生就是其中之一。陈楚淮至今还很激动地说：“闻老师对我真是好得不得了，我写戏剧就是他鼓励的。”
18岁的陈楚淮离开了家乡，考入南京东南大学（现并在南京大学）外文系。当时正逢闻一多先生任外文系文任。
大学毕业后，当时军阀混战，局势动荡，陈楚淮几经求职周折，后来由闻一多先生介绍到上海暨南大学外文系任助教，工作比较轻松。这段时间是陈楚淮创作的丰收时期。他写了大量的戏剧，还有散文。
发表在《新月》上，他的第一篇剧作《金丝笼》曾经被暨南大学中文系用为教材。
《药》、《韦菲君》、《幸福的栏杆》、《桐子落》、《骷髅的迷恋者》等剧作在闻一多、梁实秋、徐志摩、洪深等人的鼓励和他自己的刻苦笔耕下陆续发表了。陈楚淮如一颗明星冉冉升起在新月派后期戏剧创作舞台上。
有一次，他到徐志摩家里去，徐志摩对他说：“你是怎么回事，积了那么多稿费还不去领？”陈楚淮那时只是埋头写作，根本没想到发表文章拿钱。等到杂志社一问，管钱的先生说正等着他来领呢。
在抗日民族救亡战争中，他以笔为枪，创作激情高昂，他受聘为《战时中学生》特约撰稿人，发表了4部剧作，《铁罗汉》、《周天节》、《血泪地狱》和《黑旋风》，作者深刻揭露了侵略者的骄横和残暴，大力讴歌中华民族的气节。其中《血泪地狱》被社会和各学校多次上演。
陈楚淮终于以自己的努力和辉煌的成果，在中国戏剧界站稳了一角。
陈楚淮退休以后，家里每天还是人来人往。很多教师都来请教他一些看似很简单，其实很难解释的问题。“文化大革命”时有人批他时一大罪状就是“活字典”。
陈老不无遗憾地说：“我这一生都在做空头理论工作，没有对国家、对社会、对人民作出实际的贡献，我感到惭愧。”老人的谦逊情怀溢于言表。
（载于《温州日报“大榕树”副刊》1993年1月21日）
相逢不相识——悼念陈楚淮老师辞世
周仁辛
解放前我最后一次见到陈先生，是在1947年春天在杭州大学路我的母校浙大食堂里，到最后一次与他见面，是在1996年春天先生在杭州的住家。去年陈先生已经90高龄，我也75岁了。一别就是半个世纪。半个世纪来，我常在想念他，因为陈先生是领我走进学英语、学翻译之门的具有决定性的老师。最近二十年，我有一个“梦”，要在有生之年看望陈先生。“梦”终于在去年实现了。
1996年5月，我与友人应沈克成和文选之邀，去杭州住几天。
五月的杭州，风光分外秀丽，青山绿水，草长“莺”飞。克成已是浙大沈码研究所所长兼教授，他带我去浙大看望陈先生，正是熟门熟路。
一天清晨，我们到了浙大求是新村。陈老师住在大学教师宿舍楼的二层。我们推开门，看不到先生的亲人，只有一个青年妇女在料理家务，是他家保姆，她把我们引进了陈先生的卧室。
令人心酸的是，先生已经不能起床，听话也很吃力。但他说话声音还颇洪亮，他让我坐在床头，克成坐在我们的正对面。我高声告诉先生“学生来看您了”。他说：“我已是半个死人，苦多乐少，学生还能来看我，真难得！”我又问：“先生记得我是谁吗？”他摇了摇头。我报了姓名，放高声连报数次。他照样摇摇头。已是相逢不相识了。
相逢不相识，对90岁的高龄老人来说，本是寻常事，但我寻思，我的名字在先生的记忆中，应该说是十分十分深刻的。他终于忘了，这个“忘了”同他晚年“好景不常在”是紧密相连的。记得12年前，先生几次来信，信尾总是写着：“我抱残守缺，苦多乐少，望吾弟好自为之。”我最后给先生写的信，先生已因年迈体弱手不能书，只好由他儿子代复，我不禁又一次心酸。
想不到“梦”刚实现后，仅一年之隔，克成于今年5月13日清晨从杭州来电话，说陈先生已经与世长辞了。他还要我立即拍唁电去。当然这是学生应该做的事。唁电拍了，哀伤无限。遥想杭州今年五月一定仍然是风光秀丽，山清水绿的。但青山啊，你该垂首！
绿水啊，你该低回！让我们一道来悼念这位一生清贫，身后萧条的英语语言学家的辞世。
陈楚淮先生是一位有真才实学的英语语言学大家、诗人、剧作家。他是新月派剧作家之一，二三十年代和抗战前后写过许多剧本。特别值得一提的是他终身从事英语教学工作。他30多岁时，风流倜傥，举止洒脱。春秋两季，先生身穿纺绸长衫，袖口一卷，袖口内藏两三支粉笔，右手拿着英语教本，昂首阔步，走进课堂。时间应该倒退60年，那是1938年的事。先生是我们温州中学高中部英语教师。先生上英语课，我们如坐春风。有时，他用英语说课文要点；有时他讲希腊神话，扩大我们的文化视野；有时他用瑞安老诗人读唐诗的语调朗诵英语诗歌。这种教学法是与他同时代的英语教师从未有过的，却是先生教英语特点。
先生说：“考试成绩只能算作参考分，你们要有真才实学。”那时，我们都还很年轻，先生却鼓励我们订阅《密勒氏评论报》，要我们用英语给《密勒氏评论报》写读者感想。先生说，学好英语，不是专靠两三本教科书，而要大量阅读英文原着。他给我们开的书单是：
先读《天方夜谭》，再读《雾都孤儿》、《双城记》，最后要读《莎翁本事》。先生说，一个高中毕业生，如能读完这几本英文原着，可以踏进深入学英语之门了。
陈先生连续教我们高中英语三学年差两个月，所以差两个月，是因为龙泉浙大分校聘他为外文系讲师。来接替他的是加拿大牧师麦克米尔先生。这位外国教师，在文学修养上，比陈先生差多了。
令人惊异的是，两个月后，陈先生回来了。从大学退回到中学，在常人的心里未免有点不光彩，但看先生的神态，照常兴高采烈，有说有笑。我们那时很天真，定要问先生为什么不教大学。先生斩钉截铁说出八个字：“宁为鸡口，不为牛舌。”八个字的意思十分清楚，表明先生以教中学自豪。是啊！大翻译家朱生豪难道不也是中学教师兼新闻工作者吗？从做学问角度来看，中学教师的天地辽阔，看得见山花烂漫，闻得到麦浪飘香。陈先生这一风格，是值得我们深思，也值得我们学习。
以陈先生的真才实学，难道不能胜任大学教课吗？决非如此。
陈先生离开浙大分校，是另有他看不惯的原因。抗战胜利前，陈先生仍应聘到浙大任教。他一生不求名利。先生在英语语言和文学的造就上，温籍知名教授吴景荣深为赏识，他曾请陈先生为他主编有口皆碑的《汉英词典》多提意见，仅此一点足证先生学识渊博了。
先生勤奋好，治学严谨，每读一书，必有笔记，特别在英语词汇搭配，旧词新用，习惯语用法上，积累了何止千、万条，我们做学生的，只能望洋兴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