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对变法派的嚣张气焰,元佑诸臣中有的沉默不语,有的卖身投靠,或表示自己与司马光政见有异,以求得朝廷的宽恕。只有范纯仁泰然处之,尽管当时他已双目失明,但在接到被流放的诏令时,仍“怡然就道”。有人批评他这样做是为了追求虚名,纯仁回答道:“七十之年,两目俱丧,万里之行,岂其欲哉?但区区之爱君,有怀不尽,若避好名之嫌,则无为善之路矣。”韩维本来也在流放之列,因其子诉维执政时与司马光政见有不合,得以免行。纯仁之子也要其父以与司马光议役法不同为请,纯仁却说:“吾用君实荐,以至宰相。昔同朝论事不合则可,汝辈以为今日之言,则不可也。有愧心而生者,不若无愧心而死。”“其子乃止”。范纯仁处危不惊,坚持原则,将个人生死置于度外,他那光明磊落的胸怀,确有乃父之风范,值得后人敬仰,从中也使后人深受教益。
章惇、曾布、安焘、蔡卞、蔡京等人在哲宗的支持下,打着“绍述”旗号,大肆打击和迫害政敌,以夺取权力,却没有同心协力改善政治局面,以挽救社会危机,结果造成了北宋的进一步衰落。
二、哲宗末年的政治
自绍圣元年(1094)起,北宋政治进入章惇独相的时期,时间长达六年之久。在这段时间里,新党(所谓的变法派分子)在打击旧党(“元佑党人”)的同时,内部也进行着尖锐的斗争。吕惠卿因早年反对过王安石,所以继续被排斥在外,以资政殿学士、知大名府,旋加观文殿学士知延州。时西夏大举入侵,进围延安,“惠卿修米脂诸寨以备,寇至,欲攻则城不可近,欲掠则野无所得,欲战则诸将按兵不动,欲南则惧腹背受敌,留二日即拔栅去”。吕惠卿自以为有功,要求回京朝见哲宗,但哲宗只给了他两镇节度使的加官,拒绝他返回京城。曾布虽然出知同知枢密院事,但对章惇不能引他为宰相心怀不满,表面上竭力支持章惇的“绍述”,背地里却对其打击甚力。章惇为改善朝廷里四分五裂的局面,荐引彭汝砺、陈瓘、张庭坚等一些有名望的士大夫,主张恢复司马光、吕公着两人的赠谥,提议“勿毁墓仆碑”,但都遭到曾布的反对而不能实行。曾布还在哲宗面前挑拨道:“人主操柄,不可倒持,今自丞弼以至言者,知畏宰相,不知畏陛下。臣如不言,孰敢言者?”甚至说:“章惇、蔡卞施行元佑人,众论皆为过当,然此岂为诋訾先朝,大抵多报私怨耳。”性格率直的章惇,对此却一无所知,仍升任曾布为知枢密院事,权力在章惇一人之下。
高太后虽死,但章惇、曾布等人对这位“元佑党人”的总后台始终耿耿于怀,寻找机会报复。绍圣四年,蔡确之孙蔡渭揭发说:“叔父硕,曩于邢恕处见文及甫元佑中所寄恕书,具述奸臣大逆不道之谋。及甫乃文彦博爱子,必知当时奸状。”邢恕时任御史中丞,为首鼠两端之小人,是言神宗病危时高太后在传位问题上有“废立谋”的始作俑者。文及甫也起来揭发说,其父临终时曾对他说起刘挚等人在元佑初策划推翻哲宗、立雍王(神宗弟)为帝的阴谋,所以不让文彦博出任宰相,而只让他做一个徒具虚名的平章军国重事。于是哲宗命蔡京、安惇置狱于同文馆,进行审讯。由于文彦博、刘挚等人已经死去,所谓的书信皆已不存,一些当时人也一概予以否认,故虽经百般审讯,仍一无所获,但对旧党的迫害更加厉害。
章惇、曾布、蔡卞等人仍不甘心,以为无风不起浪,还是拟好诏书,准备追废高太后。向太后、朱太妃闻讯,哭着来见哲宗,力言废立之诬,哲宗只得不予追究,一场追废高太后的政治阴谋至此才未得逞。
元佑七年(1092),由高太后作主,哲宗娶孟氏为皇后。孟后的年龄比哲宗大四岁,哲宗虽不喜欢,在当时也无可奈何。高太后死后,后宫刘婕妤恃宠骄恣,对孟后缺少礼节,因而常受阁中人的戏弄和打击,刘婕妤对此愤愤不平。绍圣三年(1096),孟后养母听宣夫人燕氏,伙同尼法端、供奉官王坚,私自在宫内搞厌魅术以诅咒刘婕妤。厌魅术在古代是一种被认为可以致人于死地的巫术,在宫庭里禁治甚严。刘婕妤发现后,哭诉哲宗,哲宗为兴大狱追查,受此事牵连的宦官、宫女多达三十人,全都遭到严刑拷打,不少人死于非命,燕氏、法端和王坚皆被处以极刑。当年九月,下诏废孟后,出居瑶华宫,号华阳教主、玉清妙静先师。孟后被废,看似宫庭之事,实际上反映了哲宗对高太后的不满,这中间也少不了新党的推波助澜。一年后,刘婕妤进位贤妃。元符二年(1099)九月,又被立为皇后,刘后生有一子,但不久夭折。
元符三年正月,哲宗病死,只活了二十四岁。因为无子,所以只能从他的兄弟也就是神宗诸子中选择一人继立。
神宗共生有十四子,当时在世的尚有第九子申王佖、第十一子端王佶、第十二子莘王俣、第十三子简王似、第十四子睦王偲五人。在哲宗死后的当天晚上,向太后垂帘与宰执共议所立,宰相章惇以为:“在礼律,当立同母弟简王。”实际上,此时向太后对立谁为帝心中早有所定,她说:“神宗皇帝诸子,申王虽长,缘有目疾,次即端王当立。”赞成谁可以做皇位继承人,是最重要的政治“站队”,它直接关系到每一个大臣的前途乃至生死存亡:拥立者,就有了所谓“定策功”;反对者,很可能要成为阶下囚。尤其对于很难确定的人选,一般人为了明哲保身,都会采取模棱两可的圆滑态度,或者视掌权者的意向而定,以免遭不测。可是性格“疏豁”且对赵宋王朝一片忠心的章惇,却浑然考虑不到这一点,所以他仍坚持道:“论长幼之序,则申王为长;论礼律,则同母之弟简王当立。”向太后貌似公正地说:“俱是神宗之子,岂容如此分别?于次端王当立,兼先帝尝言,端王有福寿,又仁孝,不同诸王。”章惇仍固执己见,认为端王赵佶“轻佻不可以君天下”。惯于看风使舵的知枢密院事曾布,此时立即站到向太后一边,并不失时机地对章惇作落井下石之举,他说:“章惇未尝与众商量,皇太后圣谕极当。”尚书左丞蔡卞和中书侍郎许将也很快赞同向太后的提议。章惇孤掌难鸣,只得“默然”。于是,端王赵佶即位,他就是宋徽宗。
历史是不容假设的,如果可以假设,此时若不立赵佶而立其他人为帝,北宋末年政治是否会有所不同?北宋的命运是否会有所改变?这确实令人遐想不已。不过,赵佶之立,也并非完全出自向太后的私心,一是他为端王时,人际关系颇佳,又“独喜读书、学画、工笔札。所好者古器、山石”,看似与一般不学无术、只知斗鸡走狗的宗室子弟不同,因而博得宫廷内外的好评,时人称其“望誉闻于中外”。至于章惇何以知道赵佶“轻佻”,说明他的看人确有独到之处。二是据说赵佶比较孝顺。因为神宗与王安石君臣相得,情与师友,所以他终生“不忍以荆公为非”。其生母早亡故,他感受向太后养育之恩,“每日朝慈德宫(即向太后宫)”,既得太后欢心,也获得孝顺的令名。正由于这些表面现象,故一时掩盖了赵佶奢侈腐朽的本性。
在新党中,章惇是一位值得肯定的人物。此人的缺点是心胸褊狭,报复心强,但动机多半出于维护新法的目的,而不是为了个人私利。例如他在积极恢复新法的同时,也注意到要减少流弊,当朝廷对免役法和差役法议而不决时,他提出设局进行讨论,虽遭反对而止,可是仍命蔡京等人对免役法进行修改,直至元符元年(1098)六月,才正式颁布《常平免役敕令》,可见他对新法施行之慎重。对于元佑之政,章惇也能有选择地加以吸取,不像元佑诸臣那样,只要是煕、丰之政,就一概加以否定。宋元史臣将章惇打入《奸臣传》,并肆意丑化,甚至说:“(章)惇敏识加人数等,穷凶稔恶,不肯以官爵私所亲,四子连登科,独季子援尝为校书郎,余皆随牒东铨,仕州县,讫无显者。”能够“不肯以官爵私所亲”,应是章惇的很大优点,在古代士大夫中真是难能可贵,可是却被说成是罪恶,这种颠倒黑白的评价,毫无疑问是出于当时的政治需要和后来的历史偏见,实不能传信于后世也。
至于章惇与元佑诸臣的关系,也不像后人所渲染的那么恶劣。建中靖国元年(1101)六月,章惇将被流放广南雷州(广东海康),恰值前几年被流放到海南的苏轼返回京口(江苏镇江)。章惇之子章援给自己考取进士时出任知贡举的苏轼写信,首先向他致以真诚的问候,接着问道:雷州乃“瘴疠”之地,如果父亲到那里一时想不开,“则朝夕几殆”,所以很是担心,不知该作如何处置为好?苏轼这时虽然已重病缠身,还是立即写了复信,其云:某与丞相定交四十余年,虽中间出处稍异,交情固无增损也。闻其高年寄迹海隅,此怀可知。但以往者更说何益,惟论其未然者而已。主上至仁至信,草木豚鱼所知。建中靖国之意,又恃以安。海康风土不甚恶,寒热皆适中,舶到时四方物多有,若昆仲先于闽客川广舟中准备家常要用药百千去,自治之余,亦可及邻里乡党。又丞相知养内外丹久矣,所以未成者,正坐大用故也。今兹闲放,正宜成此。然可自内养丹,切不可服外物也。某在海外,曾作《续养生论》一首,甚愿写寄,病困未能,到毗陵定叠检获,当录呈也。
苏轼此信,言辞之恳切,读后使人动容,一方面表现了他不计前嫌的高尚情操,另一方面也说明苏、章两人的关系并未恶劣到水火不兼容的地步,否则他不可能对章惇怀有如此真挚的感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