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多年，在中国历史上只是一瞬之间，对这段时期关注的人不是很多。建华选择这个题材是有一定挑战性的。时间短，事件繁杂，就梳理人物性格和关系，理清事件脉络也有不小的工作量。何况现在的历史影视作品，也大多是取材于汉、唐、明、清。选择两个短暂王朝政治军事斗争的很少，可供参照获得启示的作品自然不多。这样就需要另起炉灶独辟蹊径。
要把这段历史以艺术形式表现出来，我认为，建华确定以蒙山大佛作为象征来统帅、观照全局是很有道理的。
作为北齐实际政治中心的别都晋阳，其宫苑、寺院等建筑都超过名义上的国都邺城。北齐时佛教盛行，晋阳自然会成为佛教活动的中心之一，今晋源区的雨花寺、崇福寺、兰若寺、天龙山圣寿寺、龙山童子寺及其大佛遗存等，都是那时的遗物。蒙山开化寺及著名的高200尺的大佛也出现在那个时期。大佛凝聚了当时的多元文化因素，蕴涵着当时巨大的社会信息，可以说蒙山大佛见证着那段历史。
我所担心的是，在泛娱乐化的今天，历史也常常成为娱乐的素材，胡编乱造的穿越剧在荧屏流行，假借某个历史时段和某几个历史人物，随意编造出情节来娱乐观众。历史被臆想所把持，艺术想象又被市场之手所操纵。在那部《武则天》的大剧中，唐代女皇背后屏风上的书法作品，竟然是宋代苏东坡的“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而这种“硬伤”还不算什么大不了的。“关公战秦琼”之类“恶搞”剧更触目皆是。建华是不是也会被“操纵”呢？
我以为，历史剧首先要对历史有起码的尊重，“历史”是主体，而“剧”是附体，是形式。历史的真实是历史剧的生命，也是艺术审美的前提。唯有如此，艺术才有价值，才能使观众（读者）同时得到历史知识和艺术享受；才能以古人古事为镜，用来镜鉴今人今事。不然，就会对历史本身形成伤害：真实的历史被遮蔽，虚假的“历史”被胡编乱造了出来，红火热闹的娱乐过后，留在历史空间的将是一片不忍目睹的狼藉——这就是我们的历史吗？
令人高兴的是，建华是警觉的、踏实的、有责任感的，他要表现的东西是从权威的典籍中挖掘出来的，人物和事件都是有依据的。如周军分兵数路攻齐，晋州城大战等，史书上都有记载。斛律光、穆提婆、高阿那肱、杨坚、韦孝宽、司马消难……这一个个当时的风云人物，剧中出现的不仅仅是他们的名字，还有他们真实的性格和演绎的故事。如北齐、北周对立的两个阵营的最高统帅，北齐后主高纬和北周武帝宇文邕的“行状”，也有典籍可证。高纬是中国历史上著名的昏君，他在位时，北齐政权已是风雨飘摇，但他仍不理朝政，骄奢淫逸，随便杀人取乐。自弹琵琶唱着“无愁”曲，晨昏颠倒，和宠臣美姬鬼混。还让宠妃“展览”玉体，大臣们花钱“参观”。就在北周军攻克晋州，直逼晋阳城，他仍在外打猎。探马三番五次飞报紧急军情，他仍置若罔闻，在宠妃冯小怜的提议下继续打猎。其昏庸、怪诞、荒唐到无以复加的地步。蒙山大佛就完成于他执政期间。而他的对手，北周武帝宇文邕却被史家交口称赞：勤于政事，生活简朴，穿布衣盖布被，后宫不过十余人。他短暂的一生戎马倥偬，身先士卒，能和普通将士同甘共苦，将士都愿为之效死力。更令人称道的是，他“果断明决，深沉有远识”。在国内大力发展农业，推动了多方面的改革。是一位很有作为的英才之主。这些，在剧中都有生动的表现。
当然，历史剧并不能等同于历史，它要求历史真实与艺术真实高度统一和完美结合。历史剧主要体现在对历史人物的表现和解释，对历史事件发展走向的把握上。并不是每个细节都要到典籍中去核对求证。建华的《蒙山大佛》，就我这一知半解的水平，也能指出许多不符合“历史真实”之处：如蒙山没有北齐皇帝的避暑宫。据《太原县志》记载，蒙山顶倒有座避暑宫，是北汉英武帝刘继元的，那是北齐之后四百多年的事了；最让后人扼腕的高纬自毁长城，诛杀一代名将斛律光，不是发生在大佛前；高纬和冯小怜最后一次打猎也不在蒙山地区……但，蒙山之南不远处的天龙山就有高欢避暑宫；而诛杀斛律光确有其事，且正如建华所写，是刘桃枝偷偷动的手。而《北齐书》也记载，不是光明正大地处决，是把斛律光“引入凉风堂，刘桃枝自后拉而杀之”；打猎之处是在晋北宁武天池一带……把这些真实事件、场景集中到有象征意义的蒙山大佛周围，更便于设计剧情，进行艺术表现。剧作家根据需要，对历史事件进行取舍和有限度的虚构，才能艺术地再现历史。如果要一个细节一个细节地和史籍核实，那还不如直接去看《周书》《北齐书》或《资治通鉴》——通过艺术手法，让历史人物活起来，让历史事件形象化，才能揭示出历史的经验教训，使观众（读者）从中获得启示，这才是最主要的。
人常说“剧情，剧情”，凡剧，都是需要有情节的，历史剧当然也如此。在不背离史实的框架内，要峰回路转，要悬念迭起，要石破天惊，要山重水复，柳暗花明，这样才能抓住人，才能有“看头”。建华在这方面也做了精心的设计。如晋阳大战的结果是周军大败，周帝宇文邕低头伏小，对齐献土、纳贡、愿为藩属，并率贵妃诸大臣亲到晋阳。齐、周双方在蒙山欢喜浴佛，浴佛大法会宏大庄严，程仪繁杂。香烟缭绕，钟鼓齐鸣，经声佛号响彻天空，礼佛人潮遍野塞途，一派祥瑞和平的气氛。谁料风云突变，随着浴佛宝鼎的一声巨响，滚烫的“圣水”天女散花般从天而降，化妆成香客、食客、商人、僧侣、舞龙舞狮者等的双方兵将，露出本来面目。霎时刀光剑影，血肉横飞……悬念一个接一个：斛律光和梁雄对阵，射出的箭是真是假？宇文邕是死是活？是周帝的替身还是他本人……煞是热闹好看。
《蒙山大佛》中，通过法会、民间音乐、山川景物以及碗、切糕等当地特色食品，如风俗画般展现了晋阳浓郁的地方文化。通过多场精彩的战争，还营造出了古人描写晋阳的名句“黄云画角见并州”的氛围。就连骂人为“狗脚”，也有着北齐“特色”。《北齐书》载，有一次东魏主元善见自称“朕”，就被大丞相高澄（高欢之子，高欢死后继任大丞相、大将军）指着鼻子大骂：“朕！朕！狗脚朕！”看起来，这该是当时的“国骂”了。
总之，看过建华的剧本，让人想起的还是唐代诗人李商隐的《北齐》（二首）。其一：“一笑相倾国便亡，何劳荆棘始堪伤。小怜玉体横陈夜，已报周师入晋阳。”其二：“巧笑知堪敌万机，倾城最在著戎衣，晋阳已陷休回顾，更请君王猎一围。”诗中，两个“晋阳”，和两个让人怎么也笑不出来的“笑”字，便使人生发出无限感慨。《蒙山大佛》基本上写出了这个效果，让人回味这段历史时，也要随之思索：为何原先相对强大的北齐会被弱小的北周所灭，让宇文邕完成统一北方的大业，并为随后杨坚统一全国，建立隋朝打下坚实的基础？
以上是就建华《蒙山大佛》剧本写的几句话，至于拍成电影或改编为电视剧搬上银幕，那还要经过许多人的手，市场呀，收视率呀什么的，七嘴八舌反反复复，进行再创作或再再创作。一番折腾下来，也许韦孝宽会变成飞檐走壁的剑客，冯小怜会是千年黄鼠狼幻化而成……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2012年11月28日
（作者系原山西省作家协会理事、太原市作家协会副主席、小店区文联主席；现任太原市三晋文化研究会理事、太原市老作家协会副主席，小店区、晋源区文联名誉主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