评鉴与感悟
情人重逢于城市冬夜,他滔滔不绝地讲着过去的一切,她却心猿意马、不断走神。两个人变成两面镜子,他一直在向对方展示过去的图像,将她编织进自己创制的感情逻辑中,给自己面前树立起一层玻璃,专注于它的平滑和理性:“他的变化却是进化式的,成熟,生长,开枝散叶……”;她不能自已地想要在对方的身体里看到自己,忘情地投入到自己内心的形象中,却只能感受玻璃的坚硬和冰冷:“她吃惊看到自己幼稚而剧烈的改变”。诗人范雪将男女双方的感情节奏刻画得十分精准到位,她像一位爱情的化学药剂师,从经验中展开实验,提炼标本,在文字中测量、分析和展现,他和她的情感浓度百分比和肾上腺激素的分泌量值,在诗人高超的描述中得到淋漓尽致的呈现。
袁永苹诗一首
袁永苹,女,1983年生于黑龙江,少年时开始写诗,曾获DJS诗集奖、北大未名诗歌奖、“在南方”诗歌提名奖,著有诗集《私人生活》,现供职于黑龙江 《生活报》 社。
结婚
他们会幸福的,她想。至少一个肉体应当
拥有另一个。在适当的夏季一个高贵的臀
部应当拥有属于它的一对儿好的乳房或者
一面肩胛骨获得一段优质肋骨。即使是这
样,肉体不断地被替换掉它自身。就像一
块铁变成一块非铁,夏季成为秋天和冬至
你丈夫在一个雨天爱你的头发,他的眼睛
爱你的发根,他的嘴巴爱你的发尾,你在
乡下的母亲希望你乖乖地学会做一顿好的
早饭,同时你希望学会使用镘刀。
原载“豆瓣”网袁永苹小站(2013年11月11日)
评鉴与感悟
女诗人袁永苹用文字平涂成的地坪漆还差那么一小段,就制作成了一个完整的色块。然而,她还没有完全学会使用镘刀,这是一门时间的手艺。一个待漆的角落应当拥有一把耐用的镘刀,两者的结合诞生了一条幸福的真理——结婚——理由很简单,“至少一个肉体应当/拥有另一个”,以此来终结一个人的枯荣。婚姻是爱情的坟墓,爱情也是婚姻的坟墓。恋爱中的爱是抽象的,抽象成一个高贵的臀部或与之匹配的乳房,爱人的手正在陶醉而排他地伸向它们,恋爱把人抽象成全世界唯一存在的一只手,它只勇敢地伸向那诱人的虚像,却抓不到任何东西。婚姻中的爱是具体的,你的发根和发尾分别被爱人的不同器官所亲密地爱着,你已学会了分享、让渡与合作,曾经那只唯一的手抓住什么,就不是什么,放开什么,就得到什么。《结婚》 这首作品就是一把镘刀的实验品,是一件被创制出来的语言艺术品,一则生活寓言。在一所房子里,一个平面会被镘刀磨平并施以颜色;在婚姻共同体中,一个人也会被另一个如此对待,因爱而改变。而最后一行的空缺,要永远保留着,让手中的镘刀刚好摆放在那里。
赵高忠诗一首
赵高忠,笔名弋戈,1988年春生于新疆喀什,大学曾自印诗集《断指之兰》。
乡愁
你积水的眼睛里,草出没
“一切已经不能更坏”,我能在你
坚硬的骨头里,摸到这些刀刻的象形字
突兀地表达着悲哀
时间仍只是幻影,多少有些留恋
过去的二十五年,爱像一只酒瓶
内心盛满了酒,一直安静的醉
你握它细长的颈部,就像握住它的秘密
我亲爱的故事,在更西的地方
你像一只为寻找猎人而疾驰的鹿
你饮弹,流泪,在黄昏里低语
谁看见了?
而在这冗长的一生里,有人轻轻吐出
自己的骨头,认真的刻下了你
原载“豆瓣”网弋戈小站(2013年11月8日)
评鉴与感悟
在这首精心排列的小诗中,诗人赵高忠始终引诱着自己的故乡讲出那些“亲爱的故事”,而这个满腹柔肠、少言寡语的老人却只吐出了骨头。我们读到了词语的骨头,比如那些突兀的象形字,或骨头的词语,比如那只求死的鹿在黄昏留下的泪水,因为肉已被吞下,还就着催人遗忘的烧酒。在作品里树立起来的自觉的元诗精神,让诗人锁住文本的喉咙,像握着一个细长的酒瓶,急切地求索那些旋即陨殁的秘密,可他发现手中抓紧的依然是一把坚硬骨头。骨头不可能在一首诗中消失,而是顽强而沉默地宣告着生活的艰辛和枯瘦,像广袤的大地上长出的一截假肢;骨头也不可能像酒与肉那样被一副身体消化,它只能制造着如鲠在喉的词语,带来沉默和隐喻,表达着骨与肉之间痛苦的楔入和撕裂。诗人把这些艰难言说的词语都献给了他回不去又忘不掉的故乡,故乡就是至今卡在酒瓶的颈部还没有被说出来的那个词。
廖建华诗一首
廖建华,1990年生,台湾嘉义人,目前就读于台湾清华大学化工所。作品有诗集 《18禁梦》,纪录片 《移动的日晷》、 《千甲》 (与人合拍)。
免洗老人
三月的省道公路一号
路灯绵绵
似无了结的样子
我用钱
放生一些免洗碗筷
一些离了货架
就得沾上尘埃的人情世故
这是春已来却仍稍冷的
南部庄头
所剩不多的土角厝
阿公唤我阿弟仔
说上次的药膏空了
就等我的眼睛,再为他的皮
斟上
只因阿公是瞎的
至少首次到来之前
附注的星号如此提醒
──四方屋里
可能什么都没
但每次我都打扫良久
地上的海带豆干
是圆是扁
都能再配一瓶最低俗的啤酒
阿公也每次都讲
你们善心大德就像风吹
换了也不知
因为怎样,因为天太远
不过啦
有人总是好的
然后我听着阿公
操着我听不懂的台语
逆光摸前方,说他要去放尿一下
原载廖建华个人face book(2013年11月4日)
评鉴与感悟
在稍有不适的异乡语调里,我们来读台湾诗人廖建华的这首《免洗老人》,第一遍觉得清浅、明晰,第二遍尝出了苦涩和辛酸。孤寡老人是沧桑的天然代表,沧桑是他们唯一且全部的财产,如果再加上“地上的海带豆干”和“一瓶最低俗的啤酒”,他的生活或许就会比死亡线高出一厘米。对于这个家徒四壁的盲老人,“我”又能对他做些什么呢?终究不能像对待“免洗碗筷”那样,用钱来“放生”。沧桑已将这副残损的身躯冲下了社会的“货架”,“我”每次都携带着风一样的“善心大德”,但终究让老人觉得“天太远”。是的,天太远,天在哪里?似乎每一个人都不知风在向哪个方向吹。这个世界上的人有时太多,多到“沾上尘埃”,冷漠横行肆虐;有时人又太少,少得几乎无人可以倾听孤独之人“要去放尿一下”的谑语。“不过啦,/有人总是好的”,总会有人在“免洗老人”那里认真地学习沧桑,辨识风的来去,敬畏头顶的天空,这样才会让这个世界上的善,像公路上绵绵的路灯,亮成“似无了结的样子”。照向那些孤独的人,让他们可以“逆光摸前方”。
张晚禾诗一首
张晚禾,本名张璐,生于1990年,浙江丽水人,现就读于上海大学,作品散见于 《诗刊》 《星星》 《中国诗歌》 等。
父亲的假牙
曾经有人说,他给我的结婚嫁妆
会是满口的金牙。我想起了我的父亲
那一天,父亲随手摘下他的活动假牙
递给母亲,母亲将它丢进一个
塑料杯里,动作游刃有余。那是
一块粉红色的牙具,镶嵌着3颗互不相连的
假牙,它们相互间隔着一颗假牙的距离
从未感受过彼此的触感,只是那样单纯地
庄严地间隔着,为了完成使命,为了
让自己在价值发挥的竞争中不至于败下阵来
那样认真,僵硬地间隔着,完成使命
那是一次很偶然的机会,也是我第一次
看到父亲的假牙,以及他摘假牙的过程。
父亲脆弱地陷进了沙发椅子里
目不转睛地看着眼前的假牙叹息
他没有发出任何声音,或者他早已不具备
发出声音的权力,作为一个男人
早已不具备,为自己落一滴泪的权力
或许他更愿意成为自己的牙齿
躺在即将衰老的牙床上,为自己
研磨精神食粮,或者走完余下的生活苦旅
或者彻底地脱落,或者
作为其中最孤独的那一颗,把自己
深深嵌进自己的肉里
原载《诗刊》2013年7月号下半月刊
评鉴与感悟
一个少女在一副假牙里看到了沧桑的形状:“一块粉红色牙具”,从父亲残损的牙床上被拆卸下来,浸泡在一个“塑料杯”里,完成它一天的劳作。这是一片微缩的山水,其间漫过日常生活的气流和云烟,吐出那些每天必须说出的句型,咽下那些讲不出口的心事。沧桑就在每天的吞吐动作中长出了自己的造型。女诗人张晚禾在这首写得还不算坏的作品《父亲的假牙》 中,对这个造型做出了细致的描绘:这是三颗互不相连的假牙,两颗之间隔着一颗牙的距离,彼此孤零零地站在那里,像三个哨兵一样在岗位上坚守着使命。它们终于可以休息了,在杯中的溶液中恢复体力、松弛身心,然而却迎来整体的孤独。假牙的造型就是父亲的造型,一生劳碌,换来衰老和疲倦,一旦歇息,又撞上挥之不去的孤独,当假牙被投入杯中的一刻,他也“脆弱地陷进了沙发椅子里”;父亲的造型也是沧桑的造型,人类痴迷于使命,陷入工作与时日,何以“一蓑烟雨任平生”?父亲的假牙,在诗中修筑起一座袖珍的乌托邦,我们希望它不再是一件器物,而是一片有山有水的家园,但愿不是它寄宿在父亲的牙床上,而是让父亲的灵魂能够安憩在这片山水间。
麦麦提敏·阿卜力孜诗一首
麦麦提敏·阿卜力孜,维吾尔族,新疆皮山人,90后,现就读于江苏大学。作品散见于 《诗刊》、 《民族文学》、 《天南》 等,出版有诗集 《返回》。为中国诗歌学会、新疆作协会员。一本译著诗集即将出版。
致虫子的献歌
你们看我创造了什么:潮湿的脚印。
这脚印,沙无法掩盖,风无法吹灭,火无法烧尽。
然后你们看你们创造了什么:你们的两手空空。
你们憧憬自由,而你们的衣襟
已经铁锈斑斑。铁的金属味与水相触:
思想会陈旧,会被替换。时代过去以后,
我们看我们创造了什么:实际上,我们
一无所有,只是在路上,我们捡拾了
几片碎叶,并声称整个树林属于我们。
你们要注意我是一条虫子;可是
你们对此否认:我在你们的思想里,
在你们称之为光明的黑暗中,我在深入
你们的内心。你们不会那么容易舍弃
你们的睡眠和睡梦。然后我入住你们的
肚子里,在黑暗和光明中,在睡眠
和清醒中,我将和你们同在。你们
不会那么容易获救或者放下自己:
你们被地狱的烈火灼烧。
看看我们创造了什么:
有些人爬上了山顶。而高度即是毁灭,因为
除了死亡,天上别无他路;
有些人陷入深渊。而深渊也是毁灭,因为
除了死亡,土地上别无他路。
我爱,你也创造什么吧,
你可以暂时隐藏你的爱,
你可以暂时放下你的花篮。
创造即是爱,除了爱,其它都是多余的。
不要着急:我们所创造的历史
将会对我们的创造做出评价。现在我们
需要做的是:变成石头并等待;变成墙并等待;
变成泪水,并为我们所创造的而掉落……
原载麦麦提敏·阿卜力孜个人blog“麦麦提敏·阿卜力孜”(2013年11月5日)
评鉴与感悟
一个年轻诗人如何体验随时间而来的沧桑,并在写作中宣示那些尚未来临的沧桑的智慧?维族诗人麦麦提敏站在沧桑的尽头(起点?),用汉语告诉当代人:当人类遭遇深重危机之时,应当如何向一只虫子学习;当人类无法拯救自己的时刻,应当怎样退回到他们身上的动物性那里,去膜拜和歌颂它们留下的无法抹去的脚印。这脚印如同启示,在隐藏中显现,指出沧桑的归宿(终点?)。人类自从直立行走以来,始终两手空空,一味地掠夺、建设和奔跑,抵达过高山和深渊,都遭遇到毁灭的拦截。他们手中无可馈献,他们遗忘了爱。人身上的动物性,保存着最原始的悲悯和最完整的自然生命,能够唤醒人类重拾爱的能力,提示人类要用双脚去行走,用双手去创造,用心灵去等待。在爱中,神能做到的,动物也能做到。
对一只虫子的赞美,从汉语新诗的起源性文本 《野草》 中就开始了。在《秋夜》 的结尾,鲁迅先生将目光从“两株枣树”收束到那些“在白纸罩上的小青虫”身上,它们“头大尾小,向日葵似的,只有半粒小麦那么大,遍身的颜色苍翠得可爱,可怜”,但正是这些善于创造的小神物,才是人类在现代的“世界黑夜”里值得敬奠的“英雄”。在诗歌书写中,它们默默为我们铺展出一个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