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第十八章 (2)
一见到她，我又伤心又震惊！我们分开后她变了好多。希思克利夫并没有说明他让我来的原因。他已经不能见凯瑟琳，所以把小客厅当成我们的起居室，让她和我住在一起。如果不得已的情况，他每天还会见她一两次。
她对这种安排十分满意。我悄悄地把一些书和其它东西一点点运来，在田庄，她就是用这些东西来解闷的。我觉得我们可以这样舒服地过下去呢，心里很高兴。
这种高兴没有持续太久。一开始凯瑟琳还心满意足，没过多久就显得很烦躁。她被禁止到花园外去，而春天就快来了，她仍被圈在这么狭窄的小天地里，让她十分生气。而我得做家务，不得不经常丢下她一个人，她总抱怨很闷，宁愿到厨房和约斯夫拌嘴，也不愿孤零零地坐着。
我对他们的小打小闹倒不在乎，可有时老爷喜欢独处，哈顿就会到厨房里来。起初，她碰上他就走，或是无声地陪我干活儿，就当没有看他，也不和他打招呼——他也是板着脸，一声不吭——不过没多久，她的态度就变了，渐渐地开始理睬他了，评论他，指责他愚蠢，懒惰。她总是纳闷：这种无聊的生活他是如何熬下去的，要么整夜地盯着壁炉，要么打瞌睡。
“他简直像只狗，是吗，埃伦？”有一次她对我说，“还有点像拉大车的马？他干活、吃饭、睡觉，总就一个样儿？脑子里多空，多无聊！你难道连梦都没做过吧，哈顿？做过的活，你又不愿说！”
她盯着他，可他既不开口，也不看她。
“也许这会儿他正在做梦呃。”她接着说。“他和宋诺一样总抖肩膀。你问他，埃伦。”
“如果你不讲礼貌，哈顿先生会让老爷把你打发上楼。”我说，他不仅抖肩膀，还握紧拳头，大概要动武。
“我知道，可为什么当我在时，哈顿总是不说话。”她嚷道。“他怕我笑话他，对不对？从前他曾经学过，但因为我逗他，他居然烧了书——真是个傻瓜。”
“你这样心底太坏了！”我说。
“也许是，可我没想到他那么傻。哈顿，若是我给你书，你爱要吗？”
她把自己正在看的书放在他手上，他立刻扔掉了，还扬言她再没完没了，他就拧她的脖子。
“好了，那我把书放在这儿，”她说，“在桌上的抽屉里，我马上睡觉去。”
她对我小声说，看他动不动那书，就走了，可他根本就没到书前去，第二天我告诉凯瑟琳她很失望。我知道，她很难过因为她把他吓的不敢上进，她良心也不好受。
于是她又想方设法，补救过错。我做那些不能在小客厅做的活时，她常把书打开，大声读给我听。哈顿来了，她就停在书上最有趣的地方，把书放下——她做了一次又一次，可哈顿也倔得像驴子，根本不买她的帐，而且一到雨天，他就去找约斯夫，俩人像机器人似的在壁炉旁吸烟。老的乐得耳聋，听不清那些她读的无聊玩艺儿，年轻的更是一副不理不睬的造型。傍晚，年轻的就去打猎，于是凯瑟琳无聊至极，缠着要和我聊天。可我刚一说，她就跑到花园里去了。最后她实在没办法，就大叫大闹，说她不想活了，太没意思了。
希思克利夫先生越发不爱与人交往，基本上不让哈顿到屋里去。三月初，哈顿发生了点意外，被困在厨房里几天。他上山时，把枪弄走了火，一块弹片进了他的胳膊，回到家，已经流了好多的血。他于是只能在炉边静养，直到伤口复原。
他没事，正合了凯瑟琳的意，她是愈发讨厌楼上自己的房间了，总要我在楼下找点活儿干干，她就可以和我在一起了。
复活节那星期，约斯夫赶几头牛到吉默顿集上去了。下午时，我在收拾被单，恩肖在壁炉角上坐着，和平常一样愁眉苦脸，少奶奶则在玻璃上乱画打发时间，找着乐事。一会儿压低声音唱歌，一会儿叫两声，一会不耐烦地向她表哥那边看上几眼，他，则一个劲儿地抽烟，盯着鼻子。
我劝她不要挡住光，她就到壁炉边儿上去了。我没注意到她在干嘛，不过听到她说，
“我觉得，哈顿，我特高兴，你做我表哥，只要你别那么粗暴的对我就行。”
哈顿不理。
“哈顿、哈顿、哈顿！你有没有听见？”
“一边儿去！”他吼了一声，态度十分生硬，毫不通融。
“把烟斗递给我。”她边说，边小心的把手伸过去，从他嘴里拔掉烟斗。
他没抢到，烟斗已被弄坏了，扔进壁炉，他骂了她几句，又拿起了另一个。
“别抽了！”她叫道，“你得听我的，我不喜欢面前雾气腾腾的，我无法说话。”
“见鬼去吧！”他狠狠地喊道，“别理我！”
“不，”她不依不饶，“我不乐意——你到底要我怎样才肯跟我说话，你认死理儿不肯理解别人。我只是开玩笑才说你笨，没有其它意思。好吗？你不要不理我，哈顿，你可是我表哥呀。”
“我和你，你那臭架子，还有你那愚弄人的鬼把戏，没一点儿关系！”他回答。“我哪怕是下地狱，也不想看你一眼！到一边儿去！滚开！”
凯瑟琳皱着眉头，退回到窗前，咬着嘴唇，唱着莫名其妙的调子，把抽泣给压了下去。
“你不应该这样对你表妹，哈顿先生。”我插嘴，“因为她已经很自责了！你们该和睦相处，对双方都有很大好处——和她相处，会让你变成另外一个人的。”
“和她相处？”他大声说。“她那么恨我，我给她擦鞋也许都不配！算了！我再不祈求她可怜我而让她取笑了。”
“我并不恨你，是你恨我呀！”凯茜哭了，不想再苦恼。“你和希思克利夫先生一样恨我，而且特厉害。”
“你胡说，”恩肖又说，“我为什么要对你好，惹希思克利夫先生生气呢？还有，你笑我，看不起我。你要是再惹我，我就到里面去，说你不让我在厨房呆下去！”
“我并不知道你对我好呀，”她一边说，一边哭，“我那时候对谁都恨！可我现在感激你，求你宽恕，我还能怎么办呢？”
她坦诚地伸出手来。
他面无表情，像笼罩一层乌云，握着拳头，盯着地上。
凯瑟琳看得出来，他一意孤行，并不是因厌恶，而是倔强，所以她毫不犹豫地弯下身，在他脸上轻轻地吻了一下。
小淘气鬼还以为我没看到，回到后来的座位上，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
我带着不以为然的表情看着她，她脸红了，对我说：
“唉！我又能怎么办呢？埃伦？他不肯握手还不看我——我总得让他知道，我喜欢他，要和他做朋友呀。”
这一吻，是不是让哈顿消气了，我不清楚，但有那么几分钟他尽量不让自己的脸被别人看到，等他抬起头来，紧张地不知该往哪儿瞧。
凯瑟琳把一本漂亮的书用白纸包好、捆好，在上面写了收件人的名字“哈顿?恩肖先生”，想让我把这件礼物给他。
“要是他肯收下，就告诉他我会教他念，”她说，“如果他不想要，我就上楼，以后再不惹他了。”我照原话说了一遍，我的委托人在一旁焦急地看看。他不肯伸出手来，我就把书放在他腿上。他没有把他扔掉。我向来只干自己的事儿，凯瑟琳爬在桌子上，支着头，最后她听到了轻轻的拆纸声，她走了过去，一声不响地坐在表哥旁边。他神采飞扬。原来那些粗鲁无礼，阴阳怪气的东西，都没有了——一开始他还不敢回答她那关切的目光，和低声的哀求。
“说，你原谅我了，哈顿，你说呀！只要几个字，就能让我那么快乐。”
他含糊地应了两声。
“那么，你肯做我的朋友啦？”她又追问。
“不！那样的话你这一辈子都会因为我而觉得丢人，这我可受不了。”
“那么，你不愿做我朋友了？”她一边问，一边甜蜜地笑了，还一点点向他接近。
我再没听到他们后来讲了什么，可我看到俩人容光焕发，看着那本书，我确信了：两个对头从今往后将成为生死之交。
俩人一起念头一本书，书里是许多豪华讲究的图片，加上他们坐在一起，足够让人陶醉了。看到约斯夫归家，他们都坐在那里。约斯夫这卑鄙的家伙看到他们同坐到一条长椅上，她居然还将手搭在他的肩膀上，目瞪口呆。这对他刺激太大了，以至于那晚上他一句话也没说，郑重地打开那本很大的《圣经》，放在桌子上，又从他小本子里把白天得来的脏钞票拿出来，放在《圣经》上。最后他叫哈顿。
“把这个给老爷送去，”他说，“就呆在那儿，我这就上楼回我屋。这屋里我们无法呆了，不适合，——到那边儿去，另找地方。”
“来吧，凯瑟琳”我说，“我们也得一边儿去，我的东西都熨完了，你准备走了吗？”
“还没到八点呢！”她一边说，一边勉强站起来。“哈顿，书我放在壁炉架上，明天再带几本。”
“无论你放下啥书，我都会拿进堂屋去，”约斯夫说，“你能找到他们，就怪了。你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吗?”
凯茜扬言，如果那样她就要拿他的藏书，她边走边唱上了楼。我敢说，她从没如此开心过，当然她前几次探望林顿时算个例外。
这样的关系迅速发展起来，虽然有时候也有些缓慢。恩肖不愿马上变得文明有礼；我们这位小姐也并非哲人、圣贤。他们俩的想法是一致的，爱对方，被对方爱，尊重对方，被对方尊重。——而且不达目的，绝不罢休。
你看，洛克伍德先生，希思克利夫太太的芳心多么容易征服，我心里真是特别希望他们俩喜结良缘。他们结婚的那天，也在全英国都找不到像我这么快乐的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