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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被禁锢的火

人到中年,心境一天比一天平和宁静,对未来的憧憬越来越少,经常想忆的,大多是些陈年旧事。我时常觉得,对我而言,过去的事,有的像枯黄的落叶或破碎的纸屑飘逝,有的在大脑皮层上烙下了痕迹。随风而逝的早已无影无踪,而那些脑子里的烙印,或深或浅,有的像阳光底下的事物始终清晰无比,更多的却仿佛纸上漶漫的渍迹有些模模糊糊。就像记忆中的1989年,无论是卑微如蚁段落散文集的我,还是我们的这个庞大沉重的国家,千真万确发生过许许多多的大事,似乎都有些印象,但真要去仔细回忆,却又没几件说得清楚。当然,档案记录也许就显得真实可靠。如果有谁能够翻看到我的档案(我是绝对不可能看到自己的档案的),那么就一定可以发现,已经遥远了的1989年,我的人生确实发生了一件大事——按照多年以来中国人正统的说法,我在这年的年底,正式参加工作了——如果说得更正统一点,那就应该叫作光荣地参加革命了。在那个实行的还是计划经济体制的时代,进入某个国营或集体单位,谋取一个自己喜欢或不喜欢的工作岗位,还是多数人赖以生存的主文化考试,幸运地过关之后,还要经过非常严格的政审。1989年即将过去的时候,我终于谋到一份稳定的工作,同样千辛万苦地走完了这些程序。一个人在正式参加工作前,之所以要接受审慎全面的政治审查,一个原因我想是传统的血统论、出身论使然,明察秋毫的组织必须彻底弄清你的全部社会关系,仔细看看你的历史是否清白,这是当时所有全民所有制和集体所有制单位招工的必经程序,也是无形却又无时不在、无处不在的组织对个人实施有效掌控的重要手段。而那年我经历的政审格外严格,我想另一个原因应该主要是因为国家刚刚平息了一场巨大的风波,并且县石油公司油库作为招工单位,地处偏僻的县城东郊,在当时不但是一级防火企业,而且还属于安全保卫重点单位,招用的职工当然要确保政治上的绝对可靠。

我和一起被招工的另外六名工友报到后,立即接受了为期一周的上岗培训和见习。通过安全和政治教育,我知道了我们工作的这个油库,始建于1978年底。当年中国和越南两个兄弟国家闹翻了脸,中国人民解放军与越南人民军在边界线上剑拔弩张,由于我们这里地处滇南,距离中越边境也就一百多公里,出于国防战备和地方经济发展的需要,县里面按照上级指示,匆匆忙忙组织一干人马,唏哩哗啦扒平一片乱坟冈,以多快好省的速度和方式,不出三个月的时间,就建起了这个可以军民两用的油库。到我参加工作的时候,中越边境战事已基本平息,和平的春风也慢慢吹到了大后方,这个油库不再为军方提供服务,只承担单纯的民用功能。经过多年来的建设和运行,整个油库的布局,前面是加油站,后面是油罐林立的储油仓库,其实也就是个库站合一的单位。这就决定了前面的加油站车水马龙,场面嘈杂热闹,隔离墙后面的油库却森严壁垒,显得有些神秘而寂寥。南来北往的车辆,在前面的加油站停车加油。有的驾驶员除了加油,出站前还要将车开到特定的区域,手,脚踩油门扬尘而去。

会有顽皮好奇的小鸟,啁啾着飞落到高大的油罐上,踮着纤细的脚尖,在钢板上优雅地踱步,然后顺着弧状的罐体往下滑,但不等坠落到地上,就倏地振翼腾空,扇动着翅膀飞走了。小鸟轻盈飞翔的姿势,让只能脚踏实地的我羡慕不已——曾经年轻过的人,谁没有的汗水,还将就擦拭驾驶室仪表盘上的灰尘。那些性格开朗的驾驶员,常常会与熟悉的加油工闲聊几句,相互开上几句或荤或素关于身体、关于女人、关于钞票甚至关于政治的玩笑,或者走到加油站大门外的休息室里,神情悠然地抽支纸烟小憩片刻,然后回到汽车驾驶室,发动,挂挡,松离合器,汽车轰鸣着缓缓起步,挥一挥比起前面喧嚣热闹的加油站,后面的油罐区就显得出奇地安静。刷着“油库重地”、“闲人莫入”、“严禁烟火”等大幅警示标语的高高围墙内,二十多个大大小小的金属储油罐错落有致,值班室、修理间、计量亭、油泵房、润滑油仓库、蓄水池、消防泵房、警卫岗楼、宿舍、厕所……按照条文繁多的安全规定,在无形而严密的秩序统治下,相互死板而冷漠地保持着应有的距离。戒备森严的油罐区,平时一片沉寂,除了工作人员定时巡查外,有时候过展翅高飞的梦想呢?更多的时光里,寂静的油罐区人迹罕至。有段落散文集时,如果偶然走到那些平时一般不大光顾的僻静角落,往往会看到一截蛇褪下的鳞状蜕皮,让人头皮嗖地一阵微麻。油库占地面积不小,善于打洞的老鼠就到处安家。它们鬼头鬼脑,却成为不了阴暗角落里的王,因为自然法则就是如此,物种相生相克,天敌捕捉猎物,卑鄙猖狂的老鼠横行,自然就会有狡猾凶残的蛇类出没追杀。谈论起蛇这种神出鬼没的软体冷血动物,皮肤松弛的花工杨老倌总会摇晃着光秃秃的脑袋,拖声拽气地说,蛇蜕皮,是蛇还在不停地生长呢!人要是能像蛇一样就好了,蜕一次皮又能多活一年。这些话,年过古稀的杨老倌不知说过多少遍,让我们听得只要他一说前滥调,杨老倌面有愠色,却又不好发作,也许他知道我们与他年龄悬殊太多,如果真要相互抬起杠来,受不住吃亏的还是他自己。不过,他还是会把头扭到一边,装作用手拍打衣服上的灰尘,然后像是自言自语地说,人老了,说不定就像小孩子一样想长生不老呢!这个想长生不老的糟老头,因为是公司某领导的岳父大人,所以一大把年纪了,还在油库里打整花草,为数不多的花草果木虽然被他拾掇得杂乱无章,但并不影响他每月按个指印就领取一份不低的薪水,他的生活也因此过得花红柳绿般美好。然而,谁也没有想到,再美的花,其实最终还是会被风吹雨打去。杨老倌的那个当小学音乐老师的女儿,有一天突然莫名其妙地患上了幻听和妄想症,白天在喧哗的世界里,听觉没有什么异样。但是,一到夜深人静时,就听得见平时与自己不和睦的形形色色的人躲在黑暗深处热嘲冷讽、风言恶语,她觉得实在忍受不了耳边乱七八糟的流言蜚语,先是打开屋里的所有灯,在家里翻箱倒柜地到处搜查那些咒骂她的人,后来很快就发展到怒火万丈地冲出家去,咣咣咣地敲开左邻右舍的家门,不依不饶地要掀出她认为躲在见不得光的地方骂她咒她的该死的人。受到侵扰的邻居忍无可忍,干脆就真的破口与她对骂。反反复复进出几次精神病院后,这个教音乐的小学老师终于安静下来,夜里不再去拍打别人家的门。不过,一夜到亮都要灯火通明,开着哪怕只闪着雪花点的电视机,她才能时醒时睡地把漫长得像白天一样的黑夜葬送掉。时间一长,煎熬已久的公司某领导再也经受不住折磨了,于是选择落荒而逃,狠下心来把婚离了。这对没能白头偕老的夫妻把婚姻关系解除,其结果也让杨老倌很快与油库解除了劳务关系。杨老倌的离去,虽然是情理之中的事,但还是让我们在很长一段日子里,有时难免感觉好象缺少了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什么。

看见过半张被风雨打得残破了的蛛网,轻轻晃荡在风中,网上挂着干瘪的蜘蛛尸骸。我所看的景象,让我又想起杨老倌爱说的不断蜕皮生长的蛇,这些神秘的生长和死亡,无声无息地呈现在我的眼前油库工作三班倒,24小时都有人上班。一同上班的工友总是那几个人,时间长了,互相熟悉得闭着眼睛隔了老远一闻到身上散发出来的气味就知道谁是谁。不知为什么,许多工闲的时候,我不大喜欢扎堆儿喝茶、聊天、讲黄色笑话,而是独自一人漫无目的地在无人的区域游荡。这并不是我不合群,也不是我就比热衷于议论张家长李家短的工友超凡脱俗多少,我只是觉得自己有时候需要漫无目的地走走,以此证明自己真实地单独存在。死一般的岑寂之中,我听得到自己的呼吸,也感觉得到有节奏的心跳,奇怪的是,我没有一丝的害怕,也不觉得内心孤单。在露天的铺设着输油管道的沟渠里,我曾发现过一堆老鼠骨骼,它的皮毛和肌肉,已经被风雨剥蚀得干干净净,没有散架的骨架,似乎还保持着奔跑的姿势,凝静,苍白,完整,犹如一具精致的工艺品静置在那里,在斜照下去的阳光里面,闪烁着细碎的白光。在围墙拐角的某处地方,我还时,我目睹到的仿佛不是真相而是幻象。于是,寂然之中,我感觉段落散文集到了时光流逝的漫长、锋利和它的无所不能。

炎炎夏日,在暴躁的烈日灼烤下,一个个用防锈漆刷成银灰色的储油罐,反射出炽热耀眼的光芒。午后那段特别炎热的时间,油罐内部气浪翻滚,沸腾的油气通过漆成红色的呼吸阀往外喷冒,因此而产生的气流声,远远的就能够听见。那种尖锐而又连绵不绝的声音,不管你喜不喜欢,它都要往你热得烦躁的大脑里深钻,钻进去就在里面嗡嗡地回旋,长久地折磨你绷得紧紧的神经。一直要等暮霭从大地上缓缓升起,燠热的暑气渐渐消退以后,发出尖叫声的油罐,才会在凉爽的晚风抚慰下慢慢安静下来。落寞的冬天,然不知从哪里发出一声钢铁紧缩的脆响,就像是坚硬的钢铁要被拉断一样,让人难免胆战心惊。春秋两季,气候好得像乖巧的小姑娘似的,巨大的油罐也就相对安静得多。然而,沉寂中似乎依然能够嗅到某种令人不安的气息,一个个貌似沉默的罐体,其实充满了潜在的危险,里面沉睡着的,其实是未被完全驯服的火液。谁也不敢断言,这些一言不发的胖家伙,不会在它们一不高兴的时候,莫名其妙地就猝然发出巨大的轰响,喷射出冲天的炽烈火焰。身处无时不有却又无法看见、无法预知的危险中,工作在油库的每一个人,多少都有点职业神经病,最怕听到那些与爆炸、火灾相生相伴的声响,比如鞭炮劲头十足的炸响,还有消防车阴风惨惨的鸣叫。有一天中午,我和一起当班的工友吃完饭回到值班室,还没把交接班记录填写完,就听见消防车凄厉的警报声,远远地从城区传来,在我们的耳膜上起伏回荡。那天的警报声,呜呜地响得非同一般,听上去就像整座小城都被闹腾得慌乱了,让远在油库的我们忍不住猜想,全城的消防车肯定是倾巢出动了。令人心惊肉跳的警报声,没有朝我们油库逼过来。不过,我们心里都十分害怕,猜想一定是发生了非常严重的火灾。我像是有预感,声音有些颤抖地说,会不会是公司的新城区加油站着火了。没想到真的不幸被我言中,我的话音刚落,值班室专线电话的铃声就急促地响起来。公司保卫科急告,新城区加油站在卸油作业中,油罐车接地装置失效导致静电聚集引发火灾,要求油库加强安全防范,严防发生事故。电话挂断后,一开始大家面面相觑。然后,每个人的面容都严肃得难看,一举一动格外谨慎。接下来,大家提心吊胆地按照预案,仔细检查了各种设备,巡视了各个重点部位。那种紧张的气氛,让我压抑得连呼吸都感到不太顺畅。好在时间不长,公司保卫科就再次传来消息,由于处置得当,扑救及时,新城区加油站火灾得以迅速扑灭,没有造成重大损失,特别幸运的是无任何人员伤亡。我们紧张得随长时间才慢慢恢复正常。

化,什么事儿都只能在规定好的标准内进行。而传统的农耕,人置身于蓝天白云下的广阔田野,耕种顺应四季的气候,一切都师法自然。完成油品计量的一系列动作和工作,我总是一气呵成,我敢说由于我的用心,我的技术在同事当中是属于精湛的,从来没有出现作为一名石油成品油计量员,一年到头,我都必须根据工作需要,定期不定期只身沿旋梯攀爬上高高的油罐,严格按照操作规程,把长度可达15米的计量尺,从计量孔缓缓放入油罐,待轻触到罐底后,迅速往上回拉出尺子快速读取油品高度。接着就用任何情况下都不会碰撞出星点火花的铜制保温盒测量罐内油品的温度,再用铜制采样筒提取油样倒入量杯,又用温度计、密度计获取油品温度和密度,最终通过几次查表和换算,计算出油品的体积与质量。油库的每项工作,其实都一样的单调枯燥,所有的一切必须按部就班,每个步骤该怎么做,都有明确而严格的规定。油库四周有许多果园和田地,站在高耸的油罐上放眼看去,一年四季都能看见农人劳作的身影。我常常想,工业时代的企业生产与传统农事活动就是有着本质的不同——企业生产有无数的律条,任何工作都要进行量过安全规程所严禁的失误。按行内的说法,在油库上班领工资,其段落散文集实是坐在火山口上讨生活,虽然有多得不能再多的安全规定,虽然每月都要搞安全教育,每年要举行消防安全演习,但工作中危险和意外随时都可能发生。在油库工作的几年间,磕磕碰碰的小伤见到过不少,我还曾发现和参与抢救过因工友疏忽导致的两次跑油冒油事故,由于处理及时得当,最终没有酿成大祸,我甚至还因此领到过三百块钱的奖金。我并不为得到犒赏而高兴,不是嫌钱少,也不是矫情,我只觉得这意味着涉事工友侥幸逃脱事故劫难,可以庆幸生命安然无恙。从参加工作,到八年后我离开油库,在我身上,没有发生过属于我操作不当或者由于自己过失造成的安全事故,这样那些年,独自一人穿行于油罐区,有时我看到自己投映在地上的影子,轻轻淡淡的,薄得没有一点分量,那是一种比风还轻,让人害怕突然飘起来的不踏实感。多年以后回忆起来,更多的时间里,我其实行走在油罐的阴影里。如果用长度的计量单位米来衡量,油罐与油罐之间有足够的安全距离。但是,就人的心理感受讲,身陷林立的油罐间,感觉却是压抑逼仄的。所以说,我的许多青春年华,实际上遗落在了油罐与油罐形成的宽大但又阴暗的间隙里。在寂静而又危机四伏的罐区行走和作业,我不会、也不可能去多想些什么。表面看上去,我是镇静自若的。然而,身体却有一种职业习惯的内敛,思想和精神始终小心翼翼,不敢有半点的闪失。当然,有时蹲坐在高高的油罐顶上,看到夕阳一点一点朝远方模糊的群山慢慢滑落,看着夕阳中三五成群的倦鸟朝着远处的树林飞去,我会突然从心头涌起莫名的感伤,孤独感像昏黄浓重的暮色,一下子就无边无际地将我紧紧笼罩。

到了1990年代中期,随着国有企业改革步伐的不断推进,油库的经营状况也因国家政策、市场环境、内部管理等诸多因素而每况愈下。那些万籁俱寂的深夜,身披绿色军大衣坐在空空的值班室里当值,听到露水在室外那株芭蕉树上凝结滚动的声音,我会缓缓站起身来,把雪亮的防爆灯关掉,走到空气清冽、月色如霜的室外,抬头仰望点点星光在深邃的天宇上闪烁。有一阵无一阵的虫鸣,犹如夜神的梦呓,时远时近地飘送过来。在心灵完全融入寂静之前,我对单位的发展前景和自己不可知的未来,无法回避地怀有隐隐约约的担忧。那些日子,黑夜似乎格外的漫长,我有一种在无垠旷野上游荡的感觉,前面似乎能够看见一点点微光,但黑暗如影所。

运将会从此开始走上阳光大道,在他们眼中,国家干部与企业工人存在天壤之别,干部可以在凉房子底下写写画画、喝茶看报,工人却只能风吹日晒凭体力吃饭,在企业里,经过或明或暗的残酷竞争,能够拼命争取到一个“以工代干”的机会,那就已经是老祖坟不容易捱到黎明来临,透过慢慢变亮的晨曦,油罐的巨大身影越来越清晰。这时候,我疲惫僵硬的心身,也从一夜未眠的恍惚中,非常缓慢地苏醒过来。于是,我在心里提醒自己,又该直面新的一天了。也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我用笔断断续续地记录下自己内心深处的感受,因为我得寻找一种可以从思想上进行自我救赎的方式。我没有像其他人一样,过多地去考虑因单位不景气而出现的物质利益上的得失,尤其是当个别的工友,已经开始利用管理中的漏洞打歪主意获取蝇头小利时,我觉得自己不能在官方宣传的所谓改革带来的阵痛中自暴自弃,我必须为自己的精神寻找一个清静安稳的住后来,一个偶然的机会,通过程序繁复的笔试和面试,当然也少不了严格的政审,我跌跌撞撞地进入政府部门,成为一名小公务员。我知道许许多多的人羡慕我,他们当中的很多人认为我的命站得高,天上掉下馅饼了。甚至连我自己也一度觉得,我的人生轨段落散文集迹发生了某种改变。然而,不久我就发现,自己每天都得面对一张由无数潜规则编织而成的暗网。于是,我自己重新有了一个清醒的认识,从工人到公务员,其实只是谋生职业的改变,无所谓好坏,也无所谓得失,无论在哪里工作,我都得凭借责任心和自身能力,获取赖以生活的工资报酬,都得直面复杂尖锐的现实。离开油库去新单位报到那天,工友们没有送我,他们得坚守在各自的岗位上,因为那时候考勤纪律已经严得就是为了扣大家的工资了。但是,我心里非常清楚,他们当中有许多人衷心地为我祝福——我和他们同甘共苦多年,大家其实早已建立起那种所谓的工人阶级才有的纯朴的改革而改变,虽然大家因种种不由自主的被动改变而拥有或好或坏的各自完全不同的生活,但我和这些性格各异的工友,依然保持着联系,哪怕这种联系更多的时候不是见面,只是相互间内心深处的挂念和祝愿。我知道,我将留在他们的记忆里,而他们会永远的在我心中。

许多年过去以后,光阴在我身上留下了太多的痕迹。无数或明或潜的机关规则,始终没有能够完全把我身上耿直的工人脾气磨得棱角全无。我的那些工友呢,已经从油库各奔东西。在短短的几年时间里,我曾经工作过的油库,也像其它众多的国有企业一样,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先是在国退民进的改革大潮中,油库被象征性地进行资产评估后,以常人难以置信的价格卖给了一家颇有些背景的民营公司。经过两三年虚假浮华的繁荣之后,完全私有化的油库突然萧条下来。油罐放空,变卖贵重设备,并经过几番裁员之后,终于到了关门大吉的地步。两名留守人员,在停水断电的天昏地暗中坚守半年后,也因领不到工资而赶紧另找门路。曾经坚固的围墙,于某个风高月黑的夜晚,被夜行人不知用什么手段凿开一个大洞,虽然第二天就及时堵上,但从此经常有胆大妄为者借着夜色,以各种方式光顾空无一人的油库,几经洗劫,管道、阀门、防盗窗、标语牌……凡是能拆得下来搬得走的,先后在废旧物资收购点出现,剩下来的,只有那些搬不动的巨大油罐,像一具具死亡了却不愿轰然倒下的钢铁尸体,锈迹斑斑地伫立在死寂的时光深处。后来,顽强坚持的油罐最终还是消失了,我听说,它们是被那家奄奄一息的民营公司请来的专业施工队拆除,分解成一块块钢板卖掉。

现在,要是偶尔从已经差不多沦为废墟的油库原址经过,我总是心潮澎湃。但我会装出一副很平静的样子,告诉同行的同事,我曾经在这里工作了整整八年。然后,我就把头扭到一边,或者赶涌来……从噩梦中惊醒,我满头大汗,身心疲惫。我的神智并不能马上完全恢复清醒,短暂的一瞬,我甚至觉得自己不是在做梦,而是确确实实经历了一次真实恐怖的重大火灾。

然而,一个人蜷缩在自认为安全的角落里,像一个患了自闭它现在的破落模样,我的眼睛会像被针刺一样掉泪;如果再多说它的过去和现在,我的嗓子一定会哽咽失声。在文山会海里疲于奔命,我还是经常不由自主地回忆起当年的油库生活,虽然它在我身上烙下的印迹有些是疼痛的,但那种绝少勾心斗角的单纯生活,却让我永生难忘。也许是曾经长期与含铅、含添加剂的油品接触多了,我现在已经脱发谢顶,消化系统也出现了许多微妙而恼人的功能变异。驱之不去的,还有一个情节相同的可怕梦魇,时常在沉寂的深夜不期而至——我独自在油库罐区巡视,某个油罐突然冒起冲天的烈火。我放声呼喊,紧张凄厉的呼救声久久回荡,却始终没有人赶来救援。我只好孤军奋战,将所有可以使用的消防器材使用完之后,熊熊大火依然肆虐,并且把我紧紧包围,我想逃避铺天盖地的烟火,但双腿却软得像煮熟的面条直不起来,那些流动的火焰,仿佛火山熔岩在地上缓慢地流淌,不可阻挡地朝孤立无援的我慢慢症的孤儿一样,默默地抚摸感受油库生活在自己身上和精神深处留段落散文集下的或深或浅的烙印,我既不怨恨,更不后悔。我从来都不把自己当成是油库的匆匆过客,因为我把自己最美好的青春留在了那里。也是在那个生命的驿站,我完成了自我性格的蜕变和塑造。我的外表也许像油罐一样,有着钢铁般的坚硬冷漠,但内心深处隐藏着的,是沉默而炽烈的火。也许,那种像油罐一旦成型就难以改变的性格,在过去、现在和将来,已经和即将会给我带来许许多多的麻烦。但是,我倔强的灵魂,并不会因此妥协,哪怕我身处的世界犹如油罐爆炸,将我这个人整个儿彻底撕裂毁灭也绝不改变。绝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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