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就到了1986年，这年的春天姗姗来迟，倒春寒让春天跟隆冬没有什么明显的区别，山间里依然人迹罕至，回到塬区过年的人们还没有进山，山间弥漫着死一般的寂静。
支书和村主任都是五十以上的壮年人，喝酒非常厉害，在这农忙还没有开始的年初，他们领着我这么个年轻娃娃转着山头喝酒，在山里喝还不过瘾，隔三差五还要去乡上和县城去喝，支书喝酒出了名，“拳划陕甘两省，酒喝西北五县”，他的酒友也多，四面八方三教九流，每次喝酒都在斤二三两，为人仗义慷慨善结好友，划拳公道透明输赢了然，人说近墨者黑近朱者赤，二年下来，跟着他们，我什么都没有学下，倒是学会了猜拳行令喝酒。
正月初上，山里落了层薄薄的春雪，蛰居了一冬的野兽纷纷出来觅食，这就给猎人创造了天载难逢的良机，猎手全民扛起那支半自动步枪早早地活跃在荒沟野洼，寂静的山林里不时传来清脆的枪声，仅仅半天功夫，他就猎获了3只鹿两头野猪，下午，二组庄户上的劳力全集出动托运猎物，烹煮鹿肉瓜分猪肉，全村男女老少沉浸在山吃海喝的热浪中。
塬区生活状况不断改善，一些原本逼迫进山的村民陆陆续续回迁，几乎每天有村民拿着塬区村上开具的“准迁证”在我这里开具“迁移证”，本来人口稀少的村庄人口就更稀少了，山里几乎全部剩下了外省外县那些不能回去的老户。
三月间，庄户上来了一位瘦高个子的乡上干部，这位干部并没有按照惯例去找村干，一天上午，这位干部腰间横挎黄色“红军不怕远征难”挎包，手里拄着一根栒木鞭杆，不知道在山林里走了多少路程，到我们庄户上的时候已经大汗淋漓气喘吁吁，在我们庄户上谁也不认识他，他只是自我介绍说是乡上干部，他住在我家邻居文大爷家里，文大爷年近70，鹤发童颜，身板硬朗，一肚子的经典“脑筋急转弯”，早年间，弟弟殇后，就把弟媳拐到了山里，从此再也没有也不打算回到塬区，文大爷的老伴干练卫生，茶饭精细，这位乡干部选择住在文大爷家算是选准了，说实话，自从我进山后还没有看见任何一位干部来过村上，即使偶尔见到公干人员，不是专来罚款的林场护林人员，就是公安局喜欢打猎的干警，也许任何一位干部从来也没有到过这里，因为外面通往我们这个村的道路实在遥远难行，独自一人穿行在崎岖林密草莽的山道上，随时都会出现野兽突袭的可能，凑巧的是，这个乡上干部住下后就下起了连阴雨，更多的时候这位干部在读一本古文书，读书之余，他就和庄户人海阔天空地聊天，这种形象和好多书上电影上描述的红区干部一样，真正和群众融合一起，这在这个年代实在凤毛麟角不多见，我的初步判断此人不可小觑，后来的事实果然印证了这个判断，这位干部就是时任乡党委书记的武阳闽，后来历任县委常委组织部长，最后官至市人大副主任纪委书记。
仲春时节，出现了严重的干旱，我们庄户上的饮水泉干枯了，人畜饮水不得不到山梁那边另一个村庄取水，来去足有8里路程，一般是每天日出之前和日落之后取水，这是一个傍晚，我挑着满满两桶水同每天一样吃力地前行，临近翻越山梁的时候，前面一条乳白色的山豹和我沿着同一条小道相向而行，突然之间不期而遇，我放下水桶呆立在那里，脑子一片空白，相距不足3米远的山豹也停住了脚步虎视眈眈地望着我，我们彼此僵持着，谁也没有丁点举动，大约过了10多分钟，山豹慢腾腾地朝路旁一片灌木林中走去，我大气不敢出，等山豹身影完全消失在林间，我才擦掉脸上的冷汗，匆匆挑水回家。
家里的羊只繁殖的很快，按照家里安排，我更多的时候是放羊喂牛喂马打猪草，这些活路虽然不需要太多的力气，但琐屑繁忙，晴天好对付，一到雨天麻烦就来了，一身泥一身雨一身汗，所幸的是我们家这些牲畜都没有过多地难为我，我把羊、牛、马、偶尔也有猪四种宝贝混合一处放养，出门是一个整体，回家各就各窝，出门的时候把羊放在前面，猪放在羊的后面，然后是牛，我则骑马断后，其实通常是牵马断后，羊的数目多是一个相对独立的小社会，有自己相对独立的社会组织秩序和觅食规则，把羊放在前面能够起到领导作用，猪爱开小差，让其夹在中间便于牵制，牛的自主意识差，喜欢跟着屁股跑，羊正好可以领着牠，至于马，那是灵通之物，使唤起来得心应手，自然放在后面协助我的工作，这样一群乌合之众投放在水草肥美的山间，吃起草来并不互相干扰，而且各自发挥自己的特长互相弥补各自的不足，等这些宝贝们吃饱的时候，按照出发前的相反顺序很快就会回到家里。放牧虽然是件轻省活儿，但确确实实是件心理科学实践活动，动物与人本质上没有什么不同，只是表达方式不一样，掌握这些，才能与牠们和睦共处。
塬区的集市进一步开放，不少人家已经发达起来，不少农户盖起了新房子，这些信息传到山里，有同村同龄的邻居建议偷山，虽然林场看管的很严，虽然违反林业法规处罚很严厉，但我们为了尽快富裕起来决定铤而走险，靠山吃山靠水吃水，我们把适合于盖房子用的树木砍下来，天黑从家里出发，用肩膀扛着木头穿山越岭过桥渡河，赶天亮之前赶回塬区，摸黑行程40华里，翻越两条大川两条大塬，穿越20里密林，天黑无法用眼睛辨识路线，全凭记忆和感觉，跌跤是稀松平常的事情，沉重的木头压迫在身体上，如同脊背压上了越来越重的石头，更要命的是碰见夜巡的林警或生人，毕竟是作贼心虚，有一次，我累得实在不行了就枕着肩扛的椽迷迷糊糊睡着了，突然脸上一阵灼热，突然醒来，发现一只流浪狗在舔我的脸颊，可爱的狗狗原来把我当成了死人。生活在山间的塬区人，几乎家家都干过这样并不光彩但也不羞耻的营生，这些可怜巴巴的庄户人用生命偷取的是大自然恩赐给人类的几棵小树，比之那些有头有脸的官人用大车小车公明正大地滥砍滥伐不知要轻微多少，但是，即便那样，毁林毕竟可耻，盗伐毕竟法理不容，好在这种事情我们干了几次就早早地收场了，收场的原因倒不是我们良心发现觉悟提高，实在是我们惧怕累死或摔死在沉沉深夜中的山路上，更主要的是这样依然没有改变每一户人家的面貌。
冬季来到了，父亲终于通过请人吃喝给人送礼办妥了我的准迁手续，我可以堂堂正正地回到祖祖辈辈生活过的塬区了，屈指算来，为了这个要命的户口，父亲不知受尽了多少屈辱，并不宽裕的家庭不知道给人送了多少礼物，******，一个户籍制度不知道断送了多少人的命运，也不知道养肥了多少狗杂种，我敢说，再过若干年，这个户籍制度一定等同于大秦时期的万里长城，吸允过多少人的鲜血啃碎过多少人的骨头养就过多少豺狼虎豹粉碎过多少金色的梦想。
别了，大山，别了，我的故乡。
一九八七年是比较困惑的一年，也是比较沉闷的一年。
我的户口虽然迁到了地平如镜的祖籍塬区，但仍然耕种着山区的土地，在塬区实质上只是个名分。生产责任制后，土地都分到了各家各户，上面没有调整土地的政策，即便村里人口发生怎样的变化，村上也不会自行调整，土地是农民赖以生存的基础，也是生产生活的唯一来源，因此，对这种尴尬的生存状态我只能默默地承受。更要命的是山区实在不能待下去了，整天与牲畜和瘠薄的土地打交道，我的精神处在崩溃的边沿，我的激情仿佛凝固起来，整个人向着孤陋寡闻的深渊滑去，加上自己体弱乏力，沉重繁复的山区农活让我恐惧而又莫可奈何。
春天里不断有同学去当民办教师和学成手艺的消息传来，在空无所有的处境下，我该怎么办，塬区没有维持生存的耕地，山区又不愿待，在不知所措的际遇中，我脑子一片空白，四顾茫然，不知道出路在哪里。
春夏相交的时候，我的第二个孩子出生了，两个孩子的面世让我倍感时光飞快，也让我顿添希望的憧憬，这时候，已经出现零零散散的外出打工人员，这些外出打工人员一般以两种形式奔赴城市，一是通过熟人介绍，一是通过县上劳动服务局招募，外出打工人员大都是返乡知识青年，这些人因种种原因失去了跳出农门的机会，外出打工的真实目的是寻找一个摆脱农村的契机，挣钱倒在其次，看着这些外出打工人员，我的心怦然跳动，也许外出打工是一条绝处逢生的不错选择，然而，当这个愿望还没有付诸行动的时候，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悄没声地降临在我的头上。
这是一个并不晴朗的正午，我从山区向塬区拉运柴禾的时候，在路过的万寿村与昔日一个同窗好友不期而遇，好友告诉我，县上征兵开始了，今年的兵种很好，是习仲勋专为旬邑要的兵，服役地点在北京，他准备应征，虽然名额很少，但这是一次机会，谁也不肯错过，好友动员我去试一试。回到家里，我连夜奔赴山间，由于山区人口稀少，青年人更是凤毛麟角，在山区报名应征也许几率大些，竞争相对平缓，于是，我忘记了疲累，急忙向山里走去，漆黑如墨的夜晚和荆棘丛生的小道也阻拦不了我的行动，我一口气跑了60多里，到山里的时候天还没有大亮，在家里啃了两个冷馒头，就动身去村上会计那里开证明信，村上会计住在另一架山头上，距离我家需要翻越两个山头一条小川，蜿蜒曲折的山路算下来少说也有20多里，我几乎是慢跑速度很快找到会计，会计二话没说就给我开具出证明信，我拿着证明信风风火火地返回到家里，家里人正忙着农活，他们看着我急急忙忙的样子，既没有阻拦，也无法帮助，任凭我自己折腾，这也难怪，家人常年生活劳作在与世隔绝的山间，对外面的事情一概不知，也理解不了外面所发生的一切，多我的举动，他们一半是不理解，一半是无力帮助，从会计那里揣着证明信回到家里已经到了早饭时间，我匆忙吃过早饭，又急忙奔赴乡政府，乡政府是征兵第一站，中午过后，我到了乡政府，捧着证明信找到了一个姓田的武装干事，田干事接过证明信，很无奈地说乡上征兵已经结束，经过目测初选，已经决定了送往县上的应征人员名单，我来迟了。田干事劝慰我明年再来，征兵一年一度，今年耽搁了还有明年，听田干事这么一说，我一下子从头凉到了脚底，胸中燃起的烈火一下子被冷水浇得丝丝冒白气，摆脱农村恶劣环境的出路仅此一条，难道，这条出路也要堵死吗？村里人虽然对应征入伍并不看好，他们常常说，煤矿工人是埋了没死，军人是死了没埋，好汉不当兵，即便如此，还是有那么多的农村青年愿意当兵，也只有当兵，他们的人生也许还有一线改变的可能，而老老实实地坚守在农村，则意味着他们的未来同他们的父辈一样，既没有出息，也创造不了一个幸福的生活，对于这种结果，我当然不能善罢甘休，走出乡政府大门，我独自坐在乡政府对面那座山下的一块石头上，赤脚踩在山下流过的清洌洌溪水中，头脑一片灰白，所有两天来在头脑中形成的那种美好的向往和幻化出的印象都已消失，在悲哀之中，眼前顽强地出现着令人恐惧和讨厌的土地和劳作，突然之间，一个发誓逃离乡土逃离劳作的坚定决心滋生出来，我不能这样下去，我要挣扎一下，哪怕是无谓的挣扎。
午饭后，所谓的午饭就是我从家里带来的两个冷馍和一把辣椒，我去乡上唯一的百货商店买了一包点心，天擦黑后，我提着点心撞入田干事的房子，田干事很是诧异，我到如今也不明白那时候哪来的那么大勇气，我软磨硬泡终于打动了田干事，田干事给我开了绿灯，我既没有报名、政审、目测，也没有托人说情，田干事把我的名字添加在即将送给县人武部的名单上，嘱咐我后天直接去县人武部参加体检，乡上这关就算过了，我长出一口气，走出乡政府大门真想跳起来，也真感激田干事的帮助，天这时候虽然完全黑了下来，虽然跑来跑去疲累到了极点，但一想到军营生活，尤其想到不再在黄土地上过牛马一般的生活，我感觉一下子有使不完的劲儿，这时候的脑海里频繁地闪现着未来色彩斑斓的快乐生活，一股前所未有的胆量和冲动推动着我在沉沉黑夜中跋山涉水一口气走了40里山路回到塬区，黎明时分，我终于躺在舒适的炕头上，这时候，浑身像散了架似地，算下来，两天一夜没有停息地疯跑了200多里，这个出人意料的成绩在我双脚跑路的记录中一直没有被打破。在塬区停了一天，按照田干事的吩咐，在约定的日子赶到县人武部参加全县复检，在县人武部大院，各乡送来的应征青年汇聚在一起进行复检，几十个人手抱头蹲在地上走路，前来复检的有不少同学，也有不少在县城上班的同学看热闹，这些在县城上班的同学基本上都是顶了父母的班，或是干公事的父母为他们摆弄好了位置，在学校的时候，我们班上一个各方面都不出众唯独追女同学出众的人中渣滓在还没有完成高中学业的时候就被当干部的父母亲安排上了班，虽然这种事情后来愈演愈烈，但在那个时候仍然让人回不过神来，以至于我们好多同学动摇了热爱祖国的热情。人武部的复检比较严格正规，一个圈子还没有走完，我就被淘汰出来，众目睽睽之下出列，看热闹的同学有认识人武部复检人员的，这些同学一拥而上，硬是把我从被淘汰的队列里捞回来，人武部的复检总算有惊无险地蒙混过去了，接下来是正规的医院体检，如果医院体检顺利通过，就算是应征了，医院体检的第一关是眼睛，不幸的是我是色弱，又一次惨遭淘汰，这一次淘汰决定了我的命运，因为医院体检是密闭式的，命运人可以帮忙，我也想不出拯救的花样儿，在人武部对面红旗旅社体检楼下，我和我那些一同被淘汰出局的同学聊着，虽然期间我缠上了一位来自北京带兵的军官死乞白赖要求当兵，我诚挚的恳求显然打动了这个军官，他也答应帮忙，但阴差阳错的由于忙乱我们失去了联络，最后我不得不失望地与我的同样失望的同学没精打采地搭车回家，至此，绿色军营的酣梦就此破灭，跃出黄土地的愿望化为泡影，一切仍旧复归到原来的窒息的生活轨道上，天天如此。
深秋时节，县里面向社会公开招考民办教师和不转农业户口的干部，前者我没有抓到信息错过了机会，后者参加了考试却没有结果，到了冬天，只好奔涉在山塬拉运粮食和柴禾的漫长道路上，心无所思，一无所念，苦累、单调的生活一如昨日那样在缓慢艰涩地延续，谁也不知道我的存在，我也不用注意别人的存在，月缺月圆，日复一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