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见他的时候，他低着头，正被一中年人训斥。
冬日的清晨，清冷无比。人们缩着脖子围绕在火炉四周喝茶、吃东西。中年人嘴里冒着白气，喋喋不休地说着。他不说话，斜着眼睛，盯着面前的几个碟子和一次性纸杯。素雅的兰花边的碟子里，摆满了花生、橘子、油饼和麻花。方桌油腻腻的，一层土铺在坑坑洼洼的桌面上，黑乎乎的。其中一个碟子还有个缺口，如同我们缺憾的人生。
见他没有反应，中年人有些恼羞成怒，顺着桌子底伸过去一条腿，使劲地踢了他一脚。他怔了一下子，没有说话。忽然就抱起凳子上一把暗红色的贝司，恶狠狠地划着弦，脚下踩着鼓点，身子一摇一晃，有些满不在乎地反抗。贝司没有电源，声音嘶哑着，“嘭嘭嘭”弹棉花的声音，惊动了山里的黄风，它掀开帐篷吹进来，桌子、椅子都踉跄了几步，终于站稳了身子。
旁边的人停止了吃喝，抬起脸来看他们。踢他的人涨红了脸，显然愤怒到了极点，骂骂咧咧，扬起一只手，作势要打。旁边人低声相劝，拉住了。他依旧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眼泪却喷涌出来，从长满青春痘的脸上汹涌而下，顺着黑色的高领毛衣，蚯蚓一般，淌进了衣服里。这个俊朗的男孩，低着头坐着，手里重重地拨着弦，微微摇晃着身子。贝司已经很破旧了，红色的漆皮被磕碰的斑斑点点，乖巧委屈地缩着身子，紧紧地靠在他单薄的怀里。嗡嗡压抑的声音，被渐渐喧闹的人声遮掩住，远远看去，哑剧一般。
“哐”的一声，外面传来一声锣响。中年人停止了唠叨，其余几个人似乎松了口气。大家赶紧拿起桌上的乐器，他也把贝司迅速放下，坐到带狗皮帽子的红脸大汉旁边，摁着电子琴的键盘，跟着演奏起来。
这是个风尘仆仆略显疲倦的鼓乐班子，是西北偏远山区农村葬礼上经常出现的鼓乐手。平日里他们是田间地头干活的农人，有人去世或者烧三年纸，主家派人来请，他们就骑着摩托或坐着汽车、拖拉机、蹦蹦车不辞辛苦地到来。敲锣的、打鼓的、敲梆子的、打“飞子”的、弹电子琴的，总之，会组建成一个临时的小型哀乐乐队，为主家的丧事，增添庄严的威仪，渲染悲伤的气氛。辛苦几天，会得到一些微薄的报酬。
这一天，是“正事”，即最隆重地接待吊唁的日子。客人们络绎不绝，他们就不得清闲。几个人认真地吹吹打打，很少有时间停下来。中年人腮帮子鼓着劲儿，卖力地吹着唢呐，脸涨得通红。其他人紧紧和着旋律，满脸肃穆。他们面对着灵堂，咿咿呀呀地吹打，像是用一根细丝线牵出来的声音，长长短短地缠绕一番，有时觉得低到要停止，但又有一个调子会缓缓拉上来，如此循回。单调重复的曲调，通过音响传播到很远的地方，传递着无奈和悲伤，一如这片大地上沉重困苦又绵延不尽的生命。
晚上吃饭时，和他们坐在一起，才知道大家也是拐着弯的亲戚。他们是另外一座山里的村人，几个人都是“室内亲戚”（意即最亲近的亲戚）。年长的那位是班主，其余的是姐夫、妹夫、小舅子的关系，被训斥的人就是班主的孩子，十六岁的初中毕业生。
中年人是个身材魁梧的人，善于交际，快言快语。喝了点酒，接着就唠叨起来，说儿子的不听话、不争气，说自己的艰辛和不容易。说这个职业虽然名声不太好听，也算是一门技艺，收入也不错，吃吃喝喝完还有不少报酬。说在山里，自己家境也算是小康殷实之家；说自己家世代都是吹丧乐的人，爷爷留下的家训就是荒年饿不死手艺人；说盼望儿子踏踏实实地学好这门手艺，跟着自己好好学几年，然后出师自己干；说农家子弟读书也没有多大用处，大学生出来没有背景，还是个没工作，满世界乱跑；说儿子识字识数就行了，看着娶个媳妇，生个儿子，自己的任务就算完成了；说儿子偏偏就是不配合，和他闹腾，在家里、在外面做事都抱着那把破铁片片……儿子慢悠悠接了一句，那是贝司，不懂就别乱说。他恶狠狠地说，你就是个不务正业，那是咱们山里人耍的东西，啊？那就是死狗、二流子干的活。儿子任由他说，拿起筷子自顾自地捞起一根长长的粉条，他吃得可是欢实着呢。
红脸的大汉是舅舅，慢声细语地劝，毕竟还是娃娃，好容易才哄回来，跟着咱们学这个，唠叨着做啥？现在的年轻人，有几个能在家安安稳稳呆着的，都到大城市里逛着打工了。再说，鼓乐这个东西也就是上了年龄的人能接受，娃娃正是想往外面跑的年龄，不安心也正常。这个娃娃看起来不说话，心里可是清亮着。娃娃爱好那个铁片片……说到这里，他看了外甥一眼，见少年抬起头盯着自己，忙改口说，噢，爱好那个什么贝司，也不是偷鸡摸狗。爱学了就让学去，比啥都不干在家里、在外面胡混着强。再说，你看现在，山里人都搬迁完了，以后就是有这个手艺，估计也没有人家会请的。川里人、城里人去世了放的都是哀乐……
人们听着，吃着，你一言我一语地劝说着。父亲脸色好了许多，口气也柔和了下来。我还不是为了他将来，他将来有碗饭吃，我不是就放心了吗？他妈身体虽然不好，但我们也不指望他怎么有出息。咱山里的娃娃，谁会真能抱着那个破铁片片讨口吃的呢？他在一旁低着头，眼里亮晶晶的也不说话。
第二天，他继续认真进行着自己的工作，有着不合年龄的沉稳。紧张地吹打一结束，其他人喝茶乱说，他依旧抱起那把破贝司，低着头弹上几把。偶尔会从黑色大衣口袋里掏出一本书，翻看几眼，又开始练习。
要出去“接姑舅”了，人们要把院子里所有的纸活摆设都搬到外面去。他跑进我看管的小库房，郑重地说：“姨，你能不能帮我把贝司放在这里？”我说：“当然啊。”他感激地笑了一下，就跑了出去。
隆重的仪式终于完毕，大家都松了口气。他来拿贝司，却站着不走。我说你坐吧。他腼腆地坐下来，忽然很急促地说：“姨，你是老师，你说我现在应该怎么办？记得我们班主任说过，人要是没有理想，只不过是一具行尸走肉。我的理想就是站在大大的舞台上，让我的贝司插上电源，声音大到满场观众都听得见。要像“中国好声音”里的梁博一样，有属于自己的舞台。谁说山里娃娃就不能弹这个了，我想争口气。即使以后失败了，也不后悔。”我看了一眼他，觉得眉宇间还真和梁博有点相像。
我也真诚地劝他：“那你就应该上学，上完高中，还有大学。弹贝司不仅仅单靠苦苦练习，还要学习乐理知识，还要跟着优秀的老师学习，才会走得更远，走上更大的舞台，才能够实现你的理想啊。”他低下头，有些沮丧地说：“我以前不爱念书，只爱弹贝司。可是以后我会努力的。目前，我先跟着爸爸吹鼓乐，等到攒够了钱就到西安去。网上说西安音乐学院有专门的老师呢。我一定会坚持到底的。”
冬日的阳光照在院子里，略显苍白但依旧温暖。看着这张年轻沉静的脸，就想起龚自珍《己亥杂诗》中的一首：“少年哀乐过于人，歌泣无端字字真。即壮周旋杂痴黠，童心来复梦中身。”但愿他能和《霍顿与无名氏》里那只天真的小象一样，始终相信，小人物也有大命运。
中午，一切丧事活动结束了，门口来了接他们的三轮蹦蹦车。大人们忙着送别，他跳上车，依旧抱着自己的贝司，坐在车厢的前面。暗红色的贝司映衬着黑色大衣，很帅气的样子。
摆摆手，他和他的父辈们在黄尘漫卷中离开了。顺着细线一样蜿蜒的山路，爬上更高的山丘，变成一颗黑豆，愈来愈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