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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一场葬礼的悲喜叙事

——真实的土壤里,孕育着真实的生活片段。

山路

重重叠叠的山路延伸到村边,隔着一条深沟,对面那个山脚下突展出一大块平台,就是这个家族生活了几十年的地方。小路七扭八歪,黄土深厚,车子走过去尘土就蒙住了前方。近七八十度的大坡沟坎让人眼晕惊恐,昌河车、货车、桑塔纳、大众们艰难地爬坡下洼,十几辆车相跟着。远山因为雪层的映照拉近了视觉上的距离,走了很久,一个空落落的村庄才横在了眼前。搬迁完的村落,老态龙钟,破败残旧,安静得几乎听不见任何声音,只有一户人家的烟囱里冒着白烟。这个叫韭菜坪的小村庄,来了这么多车,这么多人,路兴奋地舞蹈着,蜿蜒着向山后迤逦而去。

小河

这是条窄浅的小溪,不知源头,不知去向。水是清冽的,汩汩地顺着冰碴的黄土岸缓缓流淌,弓起蛇形身影,扭着大弯小道,一幅沧桑和酸楚。家人说,水是苦水,冬季里是牛羊都不喝的苦水。它流经的地方,土地被浆成硬实的大块,泛起白花花的盐碱。车子碾压时,发出清晰的断裂声响,划出一块块不规则的裂缝。溪水惊恐地抬起身子,和岸边根根端立的蓑草们打着招呼,荡起一圈圈无奈,猜度人们的来意。

院落

踩着松软的院子地,鞋子深深地陷了进去。很久没有人居住了,羊粪、石子厚厚地铺着一层。荒草高高低低地在寒风中摇摆,它们曾经在这里君临天下,纵横交错地霸占着整个院落。环堵萧然,像一段段荒凉的故事,穿越时空横亘在人们眼前。这个院落里,有十几个孩子出生,有几十个孙子出世,衍生出近二百个人口的一个大家族,遍及海原、固原、银川、中宁、上海、内蒙古,甚至国外。如今,浩浩荡荡地回来,拉着各种吃食用物,打扫干净院子,搭起帐篷,住在这里,点燃炉火,一场叫作三年纸的“喜丧”要在这里上演。儿孙们要给这个家族的源头,两位九十多岁寿终正寝的老人一场轰轰烈烈、热热闹闹的结局。子孙们聚拢回来,有荣归故里、衣锦还乡的荣耀,也有虔诚恳切,给庄家人一个交代的意味。

窑洞

窑老了,似乎连骨架也酥软脆弱了。沉重的岁月里,它们撑不住那么多的苦难和心酸,坍塌就是唯一的选择。村里,到处是塌了半截的窑。装柴草的,装洋芋的,装粮食的,还有曾经住过人的。一座窑前,亲人们指着一条条开裂的细缝说,你看,窑走了。“走”的意思就是有了缝隙。下雨时,水渗进去,容易坍塌,人住在里面绝对危险。大家找出几块木条烂椽子,横竖地顶住,把一箱箱、一筐筐的东西搬进去,摆放整齐。沿着巷道摸索进去,阳光洒进来几丝光明,深邃冰冷,如弃妇的哀怨。柴草、农具、角落放着破烂的风箱、墙上挂着残损的筛子,还有一个大炕,一片席子却是新的,上面堆放着破旧的衣服,黑乎乎的看不清楚颜色。据嫂子说,这里出生了几代人。门框歪着身子,一张沧桑的脸,似乎用阴森冰冷的语气不停地告诉人们,时间是最无情的过往,尘埃将一切往事深埋。

村人

院子里,到处是人。寂静的山谷睁着眼睛看着近处的火炉、远处停放的各种车辆、各色的人群。院子里,几个帐篷端立着,各种花花绿绿的纸条贴满了屋子,花圈纸活整齐地摆放着。人人都有些兴奋,除了真正悲伤的几个人。隔着一座山或者几座山来“代劳”(帮忙)的村人,都是老弱的人了。弓着腰,披着皮袄站在向阳处,晒着暖暖,打着招呼,交头接耳,指认着那是谁家女子。他们说封山了依旧偷着放牧,说羊皮的价格最近涨了几块,说自家孩子的不争气,说别家子弟的升迁,说搬迁到川里的不习惯,又担心这里会有四川人搬迁进来,还说起钓鱼岛的局势,对十八大政策的理解。村主任手提着蓝色的公文包,在人群里收着各家的章子,说是农村一卡通上又打了什么款。隔着幔布的厨房门口,热火朝天;高高的笼屉里,白气冲天。帮忙的女人们高声说笑,孝子们忙忙碌碌,几个孩子满地跑,一条灰色的板凳狗在墙角啃着比它身子还长的大骨头。

总管

不知道村人为什么叫他“狼”,总之大家都这么喊着。他也不生气,因为全村的人都这么叫,叫了几十年。有人叫他狼爸,有人叫他狼爷。他很老了,两眼眯成一条缝,没有牙的脸,轮廓很奇怪。穿一身破旧的中山装,又高又瘦,大脚丫勾着一双军绿色翻毛皮鞋,两条细长腿不停地满院子转悠。他摇摇闪闪地走过来,我总怕他被自己的鞋子绊倒,甩出去干瘦的身躯。大家喊他总管,据说还是庙里的主事,所以事事都得找他。他喊叫着来来往往的人吃饭、坐席,打点、操心很多的事情。繁琐的仪式需要他的指点才能够完成。人们听从他的命令,耐心而敷衍地一道道遵循着。有时候他喊叫累了,喊叫得没人听了,就气愤地说:“这些年轻人不知道个啥叫规矩,还不听指挥。没有了我,看你们把老先人怎么埋进坟里去?”有调皮的孩子就说:“狼爷,你给你孙子教会怎么埋你了吗?”他脸色忽变,声音一下子大起来:“我没有孙子。”后来才知道,他唯一的儿子因为躲债在外打工,已经六年没有回家了。当然,孙子也就有几年也没有见过面了。

热炕

炕被羊粪和炭灰烧着了一般。朦胧中,感觉被放在平底锅里烙成焦煳状了,如果撒上盐巴、辣椒,就是上好的人肉干,似乎能闻得见烧烤的滋味。风从窗缝灌进来,屋里却是冷得出奇。一半被烤熟了,一半却冷得不敢伸出头去,一间屋里冰火两重天。坐在炕上玩牌的人们吵吵闹闹,挪来挪去的,烫得坐不住。记得当年,老婆婆就会喊叫说:“看看,小心烧着了毡和被窝。”有时候实在热得受不了,就会给炕底放几页瓦片,支起来。现在,也没有人说了,大家都嚷嚷着,但谁也没有动。半夜,我大叫一声,从炕上蹦下来,抱着租借来的军用被窝跑到床上。三挤两挤,挤出一条缝来,带鱼一般侧着身子加进去。天明,就有一个侄子的屁股被烫起了大泡。一个喝醉的人趴着睡觉,醒来膝盖都烫伤一大片。毡和被窝果然被烧了个大洞。侄子嘟囔着:“奶奶在就不会这样了!”

虔诚

人多,热闹,就会说很多的事。鬼怪神魔,癔症灵异,在这里被放大得格外真实。听得人发直上指,汗毛竖起。夜晚,有仪式叫作“放舍饭”,一行人跪在黑乎乎的院外,边念经边撒各种吃食。据说是阳间子孙替阴间人举办的“宴会”,祖先们都要回来,要吃要喝要钱花。远远近近的“邻居们”也来参加盛会。人们虔诚地跪着,祷告着什么。有人怕野鬼抢了去,画个圆圈给自家逝去的亡人烧纸钱,有人哭喊几声。总之,都希望那个世界的人们依旧平安、富足、和顺。我有些害怕,不敢抬头。院子里,墙头上,似乎到处都是紧张和神奇。夜里,风刮着什么东西呜呜作响,外面似乎也有东西窸窸窣窣。忽然觉得,老人们就在外面,依旧和往常一样,安详地看着儿孙们在说笑逗趣,看着孩子们平展展地躺在热热的炕上,让热气安抚他们疲倦的人,烙干他们潮湿的心。老公公依旧嚷嚷着和孙子“推十点半”,老婆婆照例摸索着给每个人盖好被子。好不容易有点睡意,却听见在医学院做处长的侄子睡得迷迷糊糊爬起来边去灵堂上香边嘀咕着:“刚才梦见奶奶喊我上香了。”

阴阳

一阵喇叭响,昌河车上匆匆下来几个人。脸色肃穆,身穿长长的玄色大衣,脸上一律没有表情。人们顿时紧张起来,远接近迎。厨房里得到音讯,女人们迅速行动起来,拿出看家的本领,做最好的饭菜招待他们。正房、偏房里很快就被花花绿绿的纸张和彩色绳子装饰了起来。当念经的声音响起来,灵牌供奉起来,各种鲜果、饭菜摆放停当时,院子里忽然有了股不一般的气氛。人们悄声说话,神色惶然,连走路都透着小心翼翼,生怕冲撞着什么。他们从房子里出来,咿咿呀呀低声诵经,似乎是苏轼《方山子传》中“见其所著帽,方耸而高”般的人物。年长的一位始终在中间,一手拿折成细长条的东西,一手拿拂尘,做着各种动作,规范而有节奏。旁边的三位跟着唱和,声音高高低低,随着手里的铃铛声,抑扬顿挫,颇有韵味,法事之美也得显出。人们虔诚地围在一旁,边看边谈论。见他偶尔会翻开手掌中的东西,迅速瞟一眼。原来念经文也是有“范本”的,和上课前写教案一样。旁边的一个年轻,稚气未脱的脸上藏着羞怯的神色,他很少出声,间或跟着身边的人念几句,很快就低了头,默不作声,估计是个学徒。阴阳们也不容易,早奠、中奠、晚奠,一渠一行,可是马虎不得。他们很敬业、很认真、很虔诚地念着长长的经文,直到坟前烧完纸,他们吃完大餐,准备离开。干冷的天气,跪在地上的人们最后跑得剩下寥寥无几。烟酒糖茶及报酬摆放在盘子里,由家里主事的人双手捧着,说一些客气话,他们收了报酬,就匆匆赶往另外的一家。这个季节,正是家家过“白事”的时分,他们业务也繁忙,任务也繁重。

鼓乐

几个人略显疲倦,很少说话,但绝对是在认真地吹吹打打。中年人是班主,腮帮子鼓着劲,脸涨得通红,卖力地吹着唢呐。其他人耳听八方地和着,曲调传递着貌似悲伤其实无奈的情绪。这是个风尘仆仆略显疲倦的鼓乐班子,是西北偏远山区农村葬礼上一定会出现的鼓乐手们。平日里他们是田间地头干活的农人,有人去世或者烧三年纸,主家派人来请,他们就骑着摩托或坐着汽车、拖拉机、蹦蹦车不辞辛苦地来。敲锣的,打鼓的,敲梆子的,打“飞子”的,弹电子琴的,总之,会组建成一个临时的小型哀乐乐队,为主家的丧事增添庄严的威仪,渲染悲伤的气氛。辛苦几天,会得到一些微薄的报酬。他们面对着灵堂,咿咿呀呀地吹打。那声音似乎用一根细丝线牵出来,长长短短地缠绕一番。有时觉得低到要停止,但又有一个调子会缓缓拉上来,如此循回。单调重复的曲调,通过音响,传播到很远的地方,传递着无奈和悲伤,一如这片大地上沉重困苦又绵延不尽的生命。

孝子

孔子曰:“丧,与其易也,宁戚。”意思是,丧事,与其仪式隆重,不如真正悲伤。也许对外人来说,丧礼是个扬名显姓的过程,但是对亲人们来说,生养死葬是一样饱含着孝敬感恩之意的。村人们说,这真是“喜葬”,是“福寿全归”。二位老人也完全称得上这个词。无论怎样,葬礼上孝子们都应该是悲痛的。只是,帷幕一拉开,大家就没有时间哭泣,包括我在内。村里搬迁后没有剩下几户人,连多余的被子也没有。从买各种用物,到操各种心;从烟酒糖茶到租借被子、床;从照顾各家亲戚朋友到随着乡间邻人的风俗。疲倦的孝子们个个忙忙碌碌,神色匆匆,各种杂事催着没时间品尝悲伤。几个应该跪着的孝孙们跑得不见人影,他们有些不屑一顾的冷淡,唯独大哥、三哥两个接近八十岁的人(二哥已去世多年),每人后面跟着一个扶着他们的孙子,跪在冰冷的地上,一动不动,虔诚认真地恪守着孝子的职责。

姑舅

姑舅就是亡人的“娘家人”,代表着这个人的来历根系,是最尊贵的客人。人们去几里外的黄土路上把他迎接到家。吃喝完毕,“接姑舅”是最隆重的仪式。大家睁大眼睛,跪在地上看着门外一系列长达几个小时的祭祀表演。人们神色凝重,满脸热泪,强大的气场渲染着庄严肃穆的气氛,所有的人都被现场的仪式震撼。仪式繁琐多变,男人们的热泪滴落在面前的黄土上,溅起一个个小小的湿疙瘩。女人们哭声震天,悲怆不已。姑舅们,想起自家人在这个家族生儿育女,辛勤一生,现在驾鹤归去,也一个个悲从心来,低着头掉眼泪。站在一旁的村人,指指点点,交头接耳说着什么。

领羊

“领羊”是晚上相当重要的一个献祭仪式,据说是很灵验的一种阴阳交流的方式(觉得就是古文中的“少劳”)。羊羔在灵前做了摇头摆尾的动作,就是亡人收取了儿子、孙子、女婿、外甥、姑舅亲戚的祭物。大家跪在地上,围成一圈,心怀敬畏,虔诚地期待着,屏住呼吸在等待。狼总管豁着牙漏着气祷告:“快些儿领撒,看儿孙满堂的,这么如意的一家,还不高兴啊?”还有意往空中看一下。我心抖了一下,怕得要命,但大家都嘻嘻哈哈的,好像在看皮影戏。一侄子喝醉了,大声说:“爷爷,快些领羊啊,不领就让狼吃了。”四周的人们都大声笑。人人都高兴,因为晚上的确有羊肉吃。一只羊羔被拎到人群里,惊恐地看着层层的人墙,咩咩地叫着。羊转着圈圈,仔细看身边的每个人,也会走到某人面前,斜着眼睛看。人们都说:“领了吧领了吧,万事如意着。”天气很冷,旁边帮忙的人就着急,喝口白酒,拉住羊喷一口在羊的耳朵里,然后抓起羊,左右使劲甩。羊被转晕了,放在地上,站立不稳,很快甩甩头。狼总管大声地喊道:“领了,领了。”鼓乐吹奏起来,女人们大哭几声。接着,又是下一个羊羔被抱上来。不到一个小时的时间,十几只羊就这样被一一折磨抛掷一番,被“领”了。旁边有人小声表示抗议,说应该怎样怎样,就没有给灵验的时间呀。也就有人反驳,活人勉强亡人意,天寒地冻的,哪里来的耐心等着亡人真正领羊呢?满怀敬畏的仪式就这么草草结束,觉得其实就是借机杀羊给人吃。犹如看汤姆·克鲁斯主演的《最后的武士》一样,无论如何也难掩内心深处对某一种文化载体消失的伤感。

羊们

羊就在院子里圈着,几十个。人也在院子里跪着,百十人。谁都看得见谁。人在进行着繁琐的仪式,羊在等待被挑选被宰杀的命运。鼓乐响起的时候,满圈的羊跟着使劲叫,惊恐地扎成一团。等在门口的杀羊师傅,手里的刀子闪着银光。在羊的眼睛里,他们是比鬼魅更可怕的“人”吧。同伴被拉了过来,一人拽着脖子,一人就拿起明晃晃的刀子宰杀。鲜血冒了出来,刀起羊死,一个个躺在一旁,其他羊打着战,不停地打转转,咩咩地叫,眼泪汩汩地流下来。一只小羊被抓了出去,一声都没有叫,它被吓傻了。大羊拼命叫喊着孩子,疯了一样,抵了抓羊人一头。羊群散了,四处乱跑。人们吆喝着追寻,一会儿又聚拢在一起。狼总管过来大声说:“拉过去宰吧。没看见大羊在看着?”屠宰的人撕拉着塑料布,挪了挪位置。其实,也没有几步,羊们照样看得见。天亮了,一张张皮子堆在羊圈旁边。人们端着香喷喷的羊肉,满院子转着吃。羊们嚼着草料,瞪着无辜的大眼睛,满含热泪。

哭丧

她很胖,跪在地上很夸张。低声说很多事情,邻家的自家的,诡秘的兴奋的,颇有些闲话的味道。我一只耳朵进一只耳朵出地听着,从不搭腔。她是远房的一个嫂子,大鼻子、大眼睛、大嘴巴,脸上有颗黄豆大的痦子。人们说起她,总是和肥胖、懒惰、狡黠、是非之类的词放在一起。关于她的故事真是几箩筐。忽然,她大声哭起来,使劲拽下不知颜色的头巾,遮住脸庞,鼻涕一把泪一把地哭着。声音高高低低,起伏有致,唱戏一样的张扬,还有唱词。我吓了一跳,睁大眼睛看着。每次锣声一响,她总是第一个放声哭的人。有时哭得撕心裂肺,直到哀乐响完,依旧恸哭。然后很快停下来,把鼻涕一拧,抹在自己的鞋后跟上、头巾上,若无其事地继续和人说笑。晚上,她坐在一个边角的凳子上,大吃特吃,各种食物放进肥阔的嘴巴里,显得表情凝重,内心烦躁。烧纸的那天早上,爬上高高的山峰,她指给我看山背后孤零零的一座院落。几座山之间,只有那一户人家。电线杆顺着一条小路,士兵般排列出去,尽头就是她的家。到了老人坟前,她哭倒在地,捶胸顿足。家里的几个亲戚,开始苦口婆心地劝她,使劲地从地上拉她起来。诧异间,一个姐姐指给我看,不远处的荆棘丛里,一座孤零零的坟头,她二十二岁的儿子睡在那里。他出去打工,没有赚到钱,却患了肾癌。忽然记起昨晚上她哭诉时的一句话,可怜的你,连个家也没有成啊……我满含愧疚。

孩子

小时候,家里的清油总是装在一个大大的缸里。小小的提子伸出长柄,弯着头,别在缸沿上。油满当当的,孩子们趴在缸沿边照镜子,母亲就神秘地说,不敢看,看了脸上起“油烟子”(雀斑)。我们就吓得不敢看。现在,食用油已经很少放在缸里了。这次家里人多,厨师决定收拾大缸出来,装着满满一缸油。一个孩子溜进来,趴在缸边,自言自语道,这么多的油啊,一辈子怕才能吃完呢。大人们笑着逗他。他背着花书包,是从几十里外的山路上走回来的。村里的学校撤了,他和村里留下的四个孩子,要去几十里外的学校上课。中午住校,有老师做饭。饭菜很好,肉很多,只是床铺很冰冷。学校动不动就没有电,电褥子也是摆设。他妈妈是来帮忙的极少数的年轻人之一,村里已经没有几个年轻人在家里了。他在厨房里,看着满桌的鸡鸭鱼肉,也不眼馋,只盯着大虾一眼一眼地看。他妈妈悄悄说,等明天给你留一大盘子。他“嗯”了一声,背着书包出门了。妈妈嘱咐道,记着喂猪、喂牛、喂羊、看好妹妹啊。他背起书包,一瘸一拐地走出去,小小的身子,很快就消失在山路的尽头。

悲伤

夜里,好容易静了下来。看着公公婆婆的遗像,他们依旧和善慈祥。大姐拉着我的手,说起父母的不容易和曾经艰辛的细节。说起家人一贯的凝聚力与血浓于水的情感,大家眼泪唰唰地掉,悲痛不已。虽说是九十多岁德高望重的老人,有四世同堂的儿孙,却还是深深地体会到了“子欲养而亲不待”的痛苦,承受着失去父母亲人的无助和孤独,以及无家可归的恐慌。烧纸,袅袅上升的烟雾在风中飘散,仿佛飘散着的灵魂,一种无法言说的心痛。院子还是这个院子,人还是这些人,有些东西还在,有些东西已经在时光里永远流走,一去不返。

坟墓

各种仪式结束,最终要归于坟墓。阴与阳都要在这里举行一个盛大的交接仪式,从祭山到祭祖,逐一有礼有序地进行。那个冰冷的土堆里,埋葬着我们的亲人。无论勤劳贤淑的婆婆,还是勤劳大气的公公,都是同样的归栖,一抔黄土掩埋了他们漫长的一生。哭喊声在山谷响起,此起彼伏。远山沉默,杂草悄然,它们成了亲人们最后的依偎。此时,从心底宁愿相信一切传说,希望有神灵的指示,让他们一定生活在天堂,如果有天堂的话。那燃烧着的缕缕青烟,带去生者的无尽想念和祝福。还有这些纸钱,如果可以当作阴间的钞票,那就多多烧些吧,好让一生贫困节俭的亲人们,在另一个世界富裕安闲地生活。

珍惜

站在墓边,真切地感受到人生一世,草木一秋,来世间“走一趟”的道理,知晓人生不过是缓慢走向死亡的旅程。当亲人去世后,人们会百般追念他们的好处,悔恨自己的疏忽和过错。事实上,即使尚未生离死别,身边的人何尝不是在时时刻刻离我们而去呢?人生这一路,会遇到亲人爱人,知己故友,遇到很多同行者,为了消解旅途的沉闷,还是一路上互相慰藉,彼此温暖的好,可以使通向坟墓的路不再漫长和荒凉。唯其如此,生命才变得不可战胜,死亡才变得遥远而不可怕。逝去的亲人们,请安息。活着的亲人们,请安好!

惜别

一场葬礼就此结束,逝者已去,长歌当哭。人们要四散了,再也没有什么事情能够聚拢来如此多的亲人,也没有什么人能够“享受”得上如此繁杂细致的过程。忙碌的,远走的,本地的,外地的,即使亲人也几年不见面。大家纷纷指认着,谁是谁家的孩子,留着联系方式。一个家族的小辈们,也互相不认识。即将八十岁的大哥忙活着说家谱的事情,他郑重地对我和老公说,我希望在闭眼之前能够看到你们整理好。院子里欷歔一片。

村庄

匆匆而来,匆匆结束。我们走了,村庄恢复了以前的安静和寂寞。它将永远消失在很多人的视线外,也将以一种疼痛沉淀在一些人的记忆里。这座村庄,曾经只与一个家族有关,现在人已全部离去。它知道自己的宿命,在人们前行的脚步里,终将被忽略和忘记。它是那样孤寂而无望,把忧伤悄悄传递给荒草院落、水窖羊圈,然后和它们一起,沉默在悲哀里。也许这里永远都会鸦雀无声、寂寞凄凉。但是,废弃的村庄,会愈来愈成为曾经生活在这里的人们记忆中的梦。虽然无法继续生活和守望,但他们会记住,这座村庄,这片土地,曾经的慷慨和赐予,如今的放手和宽容。它是走出去的孩子们血液里的一部分,无论身居何方,都无法改变。因为这里有自己的父母,自己的家园,自己的童年、少年、青年。他们将会永远祭拜,以安妥一颗颗不肯安睡的灵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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