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夏天来了。小城的天气,总是热几天凉几天,比例相当,凉爽略胜,是最惬意不过的日子。以至女人们挂在衣橱里的薄纱花裙,颇有出世招摇的期待。
时光是一个让人心仪又心碎的东西。当往事的流水漫过记忆的天空,是否还能够记起纯真的年代和遥远的故乡?在令人伤感的爱情和敬畏的死亡面前,到底是选择沉默地遗忘,还是跟随那些美丽的清唱一起滑翔,试图挽回逝去的韶光?
二
老家门口有一棵老槐树,上面有喜鹊筑的窝,黑乎乎地架在树杈间。大门不远处是道小渠,有水流过的时候,渠底长着浅绿色的青苔。渠边不规则的、颜色各异的石头被太阳晒得发烫。不知名的小野花开得茂盛,黄白相间,高高低低。草丛中有毛茸茸的刺,走进去,扎得人腿脚疼。
热浪滚滚的日子,高考成绩出来了。消息从街头风一样地刮到街尾,窜到每家的院子里、房子里,掀起高低起伏的波浪。接到被录取的电话,家人出出进进,欣喜不已。妈妈出去买牛肉包饺子,脸上有七叶花的绚烂。
我也很高兴,却又假装淡定,坐在屋里,透过窗外枝叶的缝隙,看青虫弓起身子在某一片叶子上快速蠕动。手中编织着用水浸泡过的小麦秸秆,麻花辫般长长的一绺,盘成一卷,像是编写一部平缓铺叙、跌宕起伏的小说。
出了院门,坐在石墩上。午后的树荫下,阳光潮水般倾泻一地。从束束光的触角里,看远处的山和近处的树,山是青绿色的画影,笔笔渲染着深浅不同的色彩,树是静默的主人,散乱在各家门口。我想,每一棵树木都有来历,都很恋家。它们连起来,就繁衍成整个村庄,盘根错节,固定在人们的脑海中。田野里,锄过的庄稼慢腾腾地生长着。油菜花金灿灿的一片,沉默而忧郁,氤氲成神秘的影子,飘摇不定。
似乎夏天会造就永不言老的青春梦,任何姿态都在这个季节里,浇铸着希望的雕塑,像一条宽敞的大路,久久指向遥远的地平线。豪情万丈地给自己定着基调:前进吧。以为头发永远是风的方向。
十八岁的我对自己的未来一片茫然,但又充满希望。就像今天读到的一句诗:
树在。山在。大地在。岁月在。我在。你还要怎样更好的世界?
那种即使是女子却有着男儿般狂傲的语气,让我由衷地喜爱曾经的岁月。
路过了,依然美丽如斯。
三
路过,我尊重和尘世间的这种距离。
她是我心仪的作家。曾大段背诵过她的那些长长的、变化起伏的句子。在复杂转折的句式背后,感受她率直的头脑,率直的性情,率直的目光,率直的文字。
七十年前,这个女人因不堪精神分裂的折磨,口袋里装满石头,缓缓走入自家附近的欧塞河,一步一步地,通向没有光的所在。
她叫弗尼吉亚·伍尔芙,英国女作家、批判家,意识流小说的奠基人和代表人物之一。
“不凋谢,不老去”,是她永久的姿态。容貌秀美,身材苗条,戴一副眼镜,穿一袭黑色的长裙,坐在办公桌前,表情镇定,举止雍容,是美女教授的形象。不幸的生活经历,使这个勤勉、自律、专一而又性格内向的女子,如含羞草一般敏感,又如玻璃般的易碎。她是优雅的,又是神经质的,一生在优雅和疯癫间游走不停。
有人这样描述她的精神气质:一面澄明,一面黑暗;一面寒冷,一面温热;一面是创造,一面是毁灭;一面铺洒着天堂之光,一面燃烧着地狱之火。
四
这个温婉落寞的女人,某种程度上是上帝的弃儿。母亲、父亲相继病逝,使她患上不可治愈的精神病。遭受同母异父的哥哥的性虐待,使她对性持完全否定的态度。成人后厌恶婚姻生活,更不愿生儿育女。对于同性的依恋一度成为她感情世界里的重心。
她的小说里流淌着诗人的敏感和抑郁,书写混乱的思维、错乱的时空、连绵的意识。骤雨般密集疯癫的文字里,坚持弱化一切场景和行动描写,只通过内心独白、情绪变化捕捉瞬间的感觉,把生活的闹市硬是写成了亘古的荒野。散文随笔却从容、淡定、高贵、深刻,汪洋恣肆,隐含了另一种深富学识和修养的特质。写尽智慧,无比理性。只关心灵魂,侈谈肉体。走不出童年的黑暗,心有千千结,纵然笔耕不辍、美誉不断,依然沉默自卑,文字中谦逊异常,自惭无比。
疯癫和幻听等精神分裂的症状重复来袭,唯一值得庆幸的是,每一场发病都有丈夫伦纳德在身边无微不至地照料,带给她极大的鼓励和感动。“要不是为了他的缘故,我早开枪自杀了。”
她第一任丈夫斯特雷奇是同性恋者,他们相互承诺做一生的朋友。离婚后,前夫觉得应该有一个可以照顾她一生的人,介绍她认识了另外一个男人,就是陪伴了她后半生的伦纳德。
为了伍尔芙,伦纳德辞去了在殖民地的工作,返回英国。他给她写了一封情书,“我自私,嫉妒,残酷,爱说谎而且或许更为糟糕。因此,我曾告诫自己永远不要结婚。……你是多么聪明,极致美丽,坦率。此外,我们毕竟都喜欢对方,我们喜欢同样的东西和同样的人物,我们都很有才气,最重要的还有我们所共同理解的那种真实,而这对于我们来说,是很重要的。”
这一对夫妻共同生活了二十九年,期间没有发生过争吵,相敬如宾。与其说他欣赏她的娴雅风度,毋宁说他倾慕她的超凡智慧。在他眼里,她是只可远观不可亵玩的“智慧的童贞女”,身上完全不黏附世俗的肉欲色彩。他从此认命,转而追求精神之爱这一更高远的境界。“她是个天才”,就足够了。他们的婚姻像一张白纸,纯净无瑕,但又有着铺满笔墨的无限空间,仿若无字之诗,无韵之文,传奇、完满得空前绝后。
文字如水,思想如箭的她,在此期间写出了大量的作品,是创作上的丰收时节。因亲密的女友离家出走而倍感思念,她创作了被称为“世界上最长、最动人的情书”的传奇小说《奥兰多》。
但是患有严重抑郁症的她还是想到了自杀。她在给丈夫的遗书中说:亲爱的,我感到我一定又要发狂了……因此,我就要采取那种看来算是最恰当的行动。你已给予我最大可能的幸福。我无力再奋斗下去了。我知道我是在糟蹋你的生命;没有我,你才能工作……
病态的气质,使她过早地焚烧完生命,却又催生了永不衰败的艺术奇葩。一生只执笔书写性灵,只满足有精神之爱。把文字当成宗教,把爱情看作布道,把丈夫视为朋友,把死亡当作飞翔,像那个生命横跨四百年的《奥兰朵》,不凋谢,亦不老去。
年轻时她曾经说过,我会像浪尖上的云一样消失,路过天空。一语成谶。
五
傍晚,坐在地板上,窗帘被风掀起,层层卷着飘过来,缱绻着、欢愉着,拂在脸颊上。夕阳散乱地洒进来,到处都是斑驳的影子。常常把一生想象成四季,还是喜欢夏天。
沉静的时光里,天空有大朵大朵的云。淡淡薄薄的在天上横铺一片,有时一团一团相互分开。如果把窗和窗外的景看作一幅油画,变化莫测的云就给了它灵动无穷的生命。
时光因静重而显得充满力量。站在时光之外,“成为自己比什么都要紧”,伍尔芙这样说过。
埋下一座城,关了所有灯,算是一种纪念,一种痕迹,一种挥之不去的深情。
留住的是夏天,留不住的也是夏天,无论怎样,夏天都是个路过的季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