执念回房时,屋里是漆黑的,他只当她睡了,近了床前,才发现她只是抱膝坐在月光里,眼光呆呆地落在窗棂上,不知道心里到底在想什么。
“小小?”他轻轻叫她,见她抬眼,才又问道,“我可以坐上来吗?”
她微微点头,仍旧不说话,他只当她在难过他瞒她身份又或是“小九嫂”的事。于是才一坐下,他便开始开口坦白:“我姓云,叫云弈,是当今圣上的第九个儿子,刚才和咱们一起吃饭的那个是我十一弟,叫云骜,是太子云泽的人,这些事,思忘应该都和你说了吧?”
“没有”她淡淡应声,“哥哥没有和我说过任何事,他说他不能说,只是叫我来问你。”
“那你怎么不问?”他脱口问她,似乎颇感惊讶。
思语见云弈对自己丝毫不含什么拐弯抹角的意思,想到什么也就脱口而出,显然对自己是全无防备的,于是心中那口闷气才松脱了些,语气也就跟着和缓了:“你想说,自己就会说的,我又干嘛非要问?”
云弈见思语回答的一片纯白,似乎并没有因为知道了自己的身份而改变什么,心里没来由的松了口气,他这才接着述说道:“我的母亲姓寂,原本只是太医院院首的女儿,不过因为一些宫闱间的斗争,皇后为了威胁我外公给她做事,就设法要了我母亲进宫伺候,谁想到我父亲偏又看上了我母亲,赏了个美人的头衔。外公只是个太医,也没什么权势,母亲当时在宫里,是很受欺负的。后来我母亲怀了身孕,晋封成了贵人,原以为可以借此少受些气,谁知道暗下使坏的人更多,几次弄得母亲几乎小产,亏得外公是太医院院首,出入也方便,几经波折,这才生下了我。”
他说的虽是轻描淡写,但个中惊险却不言而喻,她不由得转面去看他,月光下,他朝着她无力一笑,继续说道:“我因为长的和祖父很像,就多得了些皇祖母和父皇的疼爱。少年时我总一副要强好胜的性子,在兄弟中也算出彩的,父皇和祖母更是喜欢,却没想到为此竟给母妃和自己招来了无妄之灾。他们都说我觊觎皇位,但我只是想让母妃过上些好日子。开始父皇也是相信我的,可是后来说的人多了,父皇也就生疑了,还连母妃也一同怪责上,弄得母妃最后抑郁而终。母妃发丧时,我在南边巡查海防没能见到最后一面,等接到消息赶回宫中,父皇已经下旨停了我的一切职务,让我为母妃守陵尽孝,不得宣召,不准回京。”
原来同是天涯沦落人,她心中暗叹,自己在家,再难再苦,也好歹有过一段快乐时光,有娘亲体贴庇护;父亲虽不管事,但幼时却是颇疼她的,可他却是孤立无援,连自己父亲最后也嫌恶起他来,是非善恶都不予分辨。想到这里,她皱眉嘀咕起来:“你父亲真是老糊涂了,自己儿子不信,倒去相信别人。”
他听她这么说不由得会心一笑:“这天下,怕是只有你一个人才敢这么大不敬。也不怕掉脑袋,说这样的话!”
她听他对自己坦白了这么多,心中已然释怀,那些真真假假的事,谁又能保证一辈子永远对谁好呢?他对我好一刻,真一刻,我便也对他好一刻,真一刻就是了,将来的事,只有天知道,那自己又何苦自寻烦恼呢?
“谁叫他不信你?”她答的理直气壮,“再说,你也不会叫我掉脑袋的。”
“对……”他听她不问情由便理直气壮站在自己这边,心中不由得大是感动,“不过跟他说闲话的倒也不是别人,是云泽云骜他们。”
“嗯”她并不惊讶,毕竟从小家中就斗争不断,最后终是赔上了母亲的性命这才算完,皇宫斗争虽要大些,但左不过也就是产业和人命的事,结果都是一样,成王败寇。说起来他和自己也算幸运的了,都能捡回自己的一条性命,远走他乡,“那后来呢?你怎么到了缈苍崖?”
“后来外公突然病倒,弥留之际给我推介书信让我上山来寻师父,外公本身就是缈苍崖弟子,加上母妃和师父也是师兄妹,从小感情就极好的。我守完三年孝,奏请了父皇准我上山归隐,就正式搬到缈苍崖上学医。后来没过多久,云骜就来了,我不知道他用了什么法子,竟让师父亦收了他为徒,不过他是来监视我的这点是绝错不了的。又过了一年,他见我没什么反应,只是一心向医,也就下山去了,刚开始,还过几个月又回来看我一次,后来见我没事,来的就更少了,近两年更是再没回来过。”
说完这一段,他突然顿了顿,眼光亦黯淡了许多,倒有些满怀歉疚的意思:“只是没想到,因为我的事,竟牵扯到了你们叶家。当时虽没怎么,但在我守孝后,父皇就慢慢收回了叶大将军的兵权,叶大将军其实与我并没有结成朋党,只是他为人豪气干云,不拘小节,错爱了我这晚辈后生,母妃过世前我们不时会小聚畅饮,我守完孝被迫上山避祸的时候,他又站出来为我说了两次话,这才招来了抄家流放之祸。”
“我不是叶家的人”她轻轻打断他说,“我不姓叶的。”
“我知道”他微微一笑,似乎并不介意,“思忘早和我说过的,以你那么淡定漠然的性情,想必在家时也是受了不少委屈的。”
“我出生在一个富庶之家,爹和娘,原来也是很恩爱的,爹爹那时很疼娘亲,有时姑姑,奶奶她们和娘亲起争执,爹爹也是站在娘亲这边的。后来,娘亲生下我之后,就再没有过孩子。二娘就这样进门了。二娘很争气,第二年就生了一对龙凤胎,娘亲对二娘原本也是极好的,只是二娘总爱搬弄是非,爹爹也不管不问,只任着她们欺负母亲。母亲后来终是只有以泪洗面的份,我因为母亲的缘故也……”她说到这里,便再也说不下去,似乎想起了许多被欺侮的过往。月光照在她眼睛里,他似乎看到了些湿润的光泽,“其实,也不是母亲的错,一切都是我的缘故,倘若我不是女孩子的话,母亲也用不着受这么多委屈的。”
她低下头,伸手在床褥上轻轻的画圈,他静静的听着,心里大约也能想象到当时的情形,正想出言安慰,她却又接着说道:“后来有一次,她们硬我说我在二娘的胭脂里放老鼠药,那其实不是我放的,是她儿子贪玩弄的。爹爹说要打死我,娘亲也来打我。我说不是我做的,她们都不信。我很伤心,只想着,你们那么想我死,那我自己去死就好了,不用你们动手的。于是我转身就跑出了门,跳进了院子中间的一口深井里。”
“小小……”听到这节,他皱紧了眉,她分明现在好好在他身边坐着,他心里却仍是咯噔了一下,于是他慌忙伸手去抓住了她的手,纠结的音色里尽是疼惜,“你干嘛这么傻?”
“那有什么?”她凄苦一笑,淡淡说道,“死其实并不可怕,可怕的是活在永远的黑暗里,永远都没有希望。”
“以后,有我来保护你,再不许那样了,你听见了吗!”他正色交待,把她的手抓的又更紧了些。
“怎么你很怕我死吗?”她淡淡的笑,心中却有八分不信他的话,他的身份,注定他心里只能去装家国天下,哪会有她这可怜女子的容身之处?
“怕!”他毫不掩饰地直言,样子极为诚恳,“我不想失去你!答应我!不许再寻死,你听见了没?”
是因为她对他的全心相报吗?她浅浅的笑,心终于还是软化下来,柔声应允:“好。”
“后来他们把我捞了起来,命是没要,不过受了寒气,之后又没得好好医治,手脚一到变天就只是冷的冰块似的,夜里也没法入睡,胃里也受了侵蚀,很多东西都不敢多吃,多一口,就疼的两三天没法吃饭。不过后来爹爹到也就没再责罚我了,只是二娘他们依旧闹的很凶。终于在叶家被抄家前夕,我不经意间听见二娘在和管事商议着要把娘亲药死,然后把我卖到窑子里去。我很害怕,也知道告诉爹爹,爹爹也是不会相信的。于是我和娘亲逃了出来,原以为远远离开她们就能放过我们。可谁知道她们居然追了来。也许是怕娘亲娘家人的追究吧,可他们哪里知道,娘亲和我倒是一样的苦瓜,娘家根本没人管她的。娘亲为了救我,骗我说让我在三里外的小山坡上等她,等她把那些人困住了她就来找我。可我等到的只有一场大火,大火直烧了三天三夜,整个小镇都烧成了灰烬,娘亲终究还是没有逃出来,我知道,她是累了,想歇下了……我的眼睛……也就是从那时起看不见的。后来的事,哥哥应该都和你说了的。”
说到这里,她眼泪终于再忍不住,扑簌簌滚落下来。他心底甚是难过,想来她是不愿亲眼看到母亲葬身火海死无全尸,所以身体才不受控地选择了间歇失明来逃避现实,也难怪她,对谁都那么强的防备心,总把自己关的这么严实,原来是受过这么毁灭性的打击。
“想哭,就哭出来吧,哭过了就会好些的。”他摩挲着她的手背,柔声安慰,谁曾想她竟然抬起头凄然笑问:“哭?我可哭给谁听呢?谁又稀罕?”
“我稀罕!我听!”他决然应声,一双眼睛毫无旁骛地看着她,竟是从眼底一直疼到了心上。她慌忙避过他那对饱含深意的眸子,心里针扎似的一痛,苦涩笑道:“你始终还是会离开我的,你有你的家,你的国,你的天下。可我却累了,我只想一个人,这个世界,只有自己才不会伤害自己。”
他心头猛地一挣,这话,她在手被烫伤的那晚亦是说过的,只是现在听着,方才明白个中的凄苦和孤清。他慌地一把捂住了她的嘴,像个孩子似的霸道起来:“不!我不许你说这样的话!我不爱听!我不会走的,你为什么不信?你再胡说,再不听话,我就生气了!”
淡定如他,居然也生气惊慌起来,她不由得感动,嘴角一牵,笑容里,总算有了些暖意:“那好吧,你不走,我也不走,明天的事,明天再说。”
“嗯!”他点头应允,她心中一叹,连自己都好笑起自己的胡闹起来,这就是情吗?我不要有情啊……心里想着,身子却不由得往他那头挪了挪,小手攀上了他的臂弯,她把脑袋轻轻靠到了他的肩头上闭着眼睛轻轻问道:“这样,可以吗?”
“在我跟前,没有什么是不可以的”他依旧握住了她的手,轻轻说道,“睡吧,我守着你,我哪儿都不去,我会一直一直守着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