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富阳见到刚从逃难中安定下来的王映霞,郁达夫就对她发了一通脾气,怪她擅自离开杭州也不通知一声。而王映霞独自承担全家大小的逃难工作,十分辛苦和无助,忍不住与他大吵起来。其实,郁达夫是带着很深的怀疑回来的,他在福建任职的这一年多时间里,时不时听说王映霞红杏出墙的绯闻。
美丽而正值盛年的王映霞在接人待物方面很老练,经常出入上流社会交际,与达官贵人往来频繁,其中关系甚密切的当属浙江省教育厅厅长许绍棣。“风雨茅庐”建成后,尽管郁达夫已人在福建,但郁家由美丽老练的王映霞操持着,依旧门庭若市。而今绯闻一出,郁达夫不由得联想到许绍棣,外加他去斐仙庙里拜菩萨求签时,抽得了一句“鸣鸠已占凤凰巢”,这更让郁达夫对王映霞出轨的事深信不疑。
在去武汉国民政府军事委员会任职之前,郁达夫专门赶到浙江丽水,决心要带王映霞一起去武汉,尽力挽回两人的感情。这时候关于王映霞的绯闻已很多,不少浙江老乡都确认她与许绍棣有关系,而且认为王映霞从富阳到丽水避难后两人已同居了。
郁达夫在丽水找到王映霞,发现她确实和许绍棣住在同一幢楼里,顿时火冒三丈,没弄清原因就大骂王映霞,而饱受委屈的她也毫不示弱地与他争吵不休。如果没有许绍棣的帮助,王映霞肯定不能和这些政府官员在同一幢楼里避难,享受同等的待遇和保护。可郁达夫并不关心这些,死死质问她与许的关系。
这回,倍感委屈的王映霞也模仿他离家出走了。就在郁达夫到丽水的第三天傍晚6点,许绍棣驾车去碧湖,王映霞突然也随车同去。那天晚上的郁达夫彻夜不眠,他像一头困兽满屋子里转,羞耻、伤心、愤怒像巨浪一次次把他推倒。等到天亮时,王映霞回来了,一副若无其事的神态。郁达夫再也忍不住了,气急败坏地一股脑儿地把他所听到的绯闻全说出来,不停地骂她“婊子、贱货”。
王映霞一反常态,不再与他争执,脸上只有失望的神情。等他吼完了,骂够了,她才对郁达夫的那些谩骂和指责进行反击和解释,一再强调自己与许绍棣交情普通,只是朋友关系。最终,她答应与郁达夫去武汉,以此表示自己的忠心。然而,此去并不能弥合他们越来越深的感情裂痕,反而激起更大的风波。
在武汉,郁达夫频繁到各地战场视察、慰问,经常不在家,而王映霞的绯闻依旧未停止过,郁达夫又听闻她与戴笠有不寻常的往来。从外地回到家里,郁达夫一见王映霞就生气,先是冷嘲热讽,后来是两人激烈争吵,郁达夫一气之下夺门而去,自己跑到酒馆里发泄了一把。
那天晚上,郁达夫没回家,次日他照常去上班,回来时孩子跑来告诉他说妈妈不见了。郁达夫跑进屋子里,发现她平时穿的几件衣物和皮包都不在了,他心头一紧,难道她和许绍棣私奔了?他翻箱倒柜,没找到一封书信或留言,最后从她平时最喜欢的一件丝衫口袋里抖出了一封信,果真是许绍棣写给她的情书。
郁达夫恨得咬牙切齿,在屋子里厉声痛骂王、许。悲愤之下,他提笔在丝衫上写了“下堂妾王氏改嫁前之遗留品”,以此发泄怨愤。并将那封情书拿到照相馆翻印,遇见好朋友就送一份。这还不算,郁达夫还去报社刊登《寻人启事》。就在王映霞失踪的第四天,《大公报》上出现了这样一段文字:
乱世男女离合,本属寻常。汝与某君之关系,及携去之细软衣饰现款契据等,都不成问题,唯汝母及小孩等想念甚殷,乞告以住址。
可是,王映霞依旧下落不明,气急败坏的郁达夫打算再刊登断绝关系的启事,引来朋友们纷纷劝阻,田汉等同事也表示要尽力调解。就在这时,一名姓曹的杭州籍律师登门拜访,告诉他王映霞正住在他家里,由他的太太陪着。
郁达夫立即随曹律师一起出门,在曹家见到王映霞,立刻遭到她一顿痛骂。是那份《寻人启事》刺伤了她。王映霞不愿回家,把自己关在小屋子里,怎么敲门都不肯开。郁达夫打算在曹家过夜,无论如何都要把王映霞劝回去。经过曹律师一家的劝说和郁达夫的一番努力,次日早上,王映霞的态度才稍微缓和一些,但是她要求郁达夫在报纸上道歉,挽回她的声誉。郁达夫一口答应,抽出钢笔就要写。
可王映霞却不要他写,夺过笔自己在纸上飞快地写起来,不一会儿就递给郁达夫。只见上面写道:
达夫前以精神失常,语言不合,致逼走妻王映霞女士,并登报相寻。启事曾误指女士与某君的关系及携去细软等事,事后寻思,复经朋友解说,始知全出于误会。兹特登报声明,并致歉意。
郁达夫不禁苦笑,“精神失常”、“语言不合”、“逼走”这些字眼让他心有不服,但他了解王映霞的脾气,只要王映霞回家,要他干什么都行,他内心依旧是爱她的。
1938年7月10日,汉口《大公报》又登出了郁达夫的《道歉启事》,他们的感情矛盾完全公开化了,一下子就成了武汉家喻户晓的新闻。这天,王映霞回家了,家庭风波就此宣告结束。回家当晚,两人进行了婚后最长的一次谈话,双方都做了忏悔和道歉。并立下协议书,希望能忘掉过去,重新开始,“再重来一次灵魂与灵魂的新婚”。可是,他们之间因性格问题而产生的感情裂痕,并非是一纸承诺就能够解决的,况且王映霞从来都是个聪明倔强的女人,她不像孙荃那样隐忍,不管郁达夫如何对待她,只会委曲求全、逆来顺受。为了自身利益,王映霞时刻敢与郁达夫抗争,倘若郁达夫有忤逆她的地方,她就会竭力进行打压和管制。到如今,两人早成了一对冤家夫妻。
毁家诗纪
武汉将失守,郁达夫和王映霞一家逃到汉寿避难。由于当地风景优美,物价低廉,在悠闲的田园生活中,两人的心情都平静了下来,夫妻关系好转,日渐进入温馨甜美的阶段。可是,随着福建政府复聘郁达夫去闽南赴任,两人的感情骤然恶化。
王映霞反对郁达夫再离开她去闽南赴职,因为当下社会混乱,战火纷飞,她一个人照顾三个孩子和一个老人实在力不从心,全家人好不容易团圆,才刚刚安定下来,他这一走就不知何时才能相聚了。
郁达夫丝毫不顾家人和王映霞的感受,坚持去福建赴任。尽管他一路上寄给她明信片,写信、赠诗,都不能平息王映霞心中的怨气。郁达夫离家两个月后,王映霞接到他打来的电报,让她带领一家人速来福州,然后随他一同去新加坡。郁达夫一心想换个新环境,好能有个新开始,他们当初在武汉闹的矛盾圈内人都知道,难免会有人在背后指点议论。可他没考虑到,当下的中国到处战乱,武汉沦陷后,大批难民四处逃散,纷纷往湖南、四川方向跑,交通拥挤不堪,并不是出行的好时机。
为了一家团圆,王映霞冒险举家下闽南。他们于1938年11月初离开汉寿,辗转来到长沙,准备坐车到浙江江山,再跨越仙霞岭到福州。当他们赶到长沙时,岳阳沦陷,长沙危在旦夕,就在他们挤上最后一趟去江山的火车时,身后的城市一片火海,他们寄存在长沙车站的行李全部遗失,里面有王映霞所有的书籍信件、全家人的照片、协议书、赠予书等,只带得少量的衣物上路。
到了江山,社会形势混乱让他们滞留了两个星期,在福州等不来人的郁达夫十分着急,不停地给他们拍电报催促。王映霞只好选择乘汽车去浦城,由于沿途交通拥挤,王映霞觉得一家人实在难以上路,她与母亲商量对策,决定两人分开行动,自己先带大儿子郁飞去福州,母亲就带两个小孩去浦城,先暂留在那里等候消息。
1938年12月18日,王映霞和郁达夫终于会合了,她带着复杂的心情登上了前往新加坡的轮船。王映霞一直烦闷不开心,心里放不下滞留在国内的母亲和两个孩子,并且将这一路上遇到的苦难和惊险,都归到郁达夫头上,怨他当初不听自己的话,非要去福建,如今还硬要出国。
在新加坡,郁达夫很快适应环境,在《星洲日报》干得如鱼得水,王映霞负责妇女版的工作,两人的生活物质宽裕,很快就从旅馆搬到了当地中产阶级住宅区里。可是,物质上的满足并不能平息王映霞积累已深的怨气,王映霞多次要求回国把母亲和孩子接来,郁达夫总有许多借口和理由推辞,说再等等吧。渐渐地,王映霞回国的希望也被现实消磨殆尽了,可她不再像过去那样与郁达夫争执吵闹,而是把怨恨压在心头,以冷漠反抗。他们一起出席活动时,两人还能在人前微笑,一旦回到家里,就谁也不理谁,自己做自己的,一句话都不说,夫妻俩完全陷入冷战状态。
随着夫妻隔阂越来越深,郁达夫也报复式地“重犯老毛病”。1939年3月的一天,王映霞在为郁达夫收拾书房时,看到桌面上有一本香港版的《大风旬刊》,无意间翻开目录,“郁达夫:《毁家诗纪》”刺入视线,她翻进内页,迅速阅读完后,羞愧难当地痛哭起来。
《毁家诗纪》的发表绝非无意,而是郁达夫主动献出的。他刚到新加坡不久,香港《大风旬刊》的编辑陆丹林来信向他约稿,郁达夫就将近年来写的二十首旧体诗(诗十九首,词一首)集成一组《毁家诗纪》,每首后都自写一则纪事,毫不保留地暴露了在武汉发生的家庭矛盾的内幕。尽管正如陆丹林后来说的“这些本事注,多有不尽不实的地方”,但是《毁家诗纪》一经发表,轰动海内外,以致当季的《大风旬刊》再版四次,以后的上海《古今》半月刊、《永安》月刊等都加以转载,日本刊行的《日本评论》也于1940年译载。
郁达夫写《毁家诗纪》源于他对许绍棣嫉恨交加,之所以要发表出来,那是敏感的他依旧怀疑,王映霞的冷淡肯定是她的心还没回到他身上。她与许绍棣的私情,尽管王映霞死不承认,可郁达夫深信不疑。特别是王映霞带郁飞来到福州团聚之后,他看到她终日魂不守舍,待他冷淡。来到新加坡后,她总闹着要回国去找孩子和母亲,想必是想回去和老情人约会吧,所以才把母亲和孩子滞留在国内。
为了报复王映霞的移情别恋,为了平息他心里的怒火,他决定将丑事曝光,提醒王映霞。可是,郁达夫始终不了解自己的爱人,声誉、颜面是王映霞不可侵犯的底线,她怎能容忍他再一次将她的名声撕碎?当年郁达夫将两人的恋爱经过以《日记九种》公布天下,才二十岁的她就又难堪又失望,几欲要死去,如今郁达夫再自曝家丑,王映霞不愿再沉默,哪怕两败俱伤,也要捍卫自己的声誉。
为还自己的清白,王映霞提笔给陆丹林写信,将十二年来的对郁达夫的抱怨和失望全部呈现于纸上。郁达夫晚上回到家,夫妻俩如往常一样大吵,王映霞立刻提出离婚,不管郁达夫如何劝,她都听不进,将自己关在房间里,又继续给陆丹林写信,将那些被《毁家诗纪》扭曲的事实全部解释清楚。
事后,《大风旬刊》就以不掩盖的态度,将两封信编辑成《一封长信的开始》、《请看事实》发表出来,结果和《毁家诗纪》一样引起轰动,这场家庭纠纷变成了公开的唇枪舌剑。
两人关系公开破裂后,许多朋友都纷纷来劝阻,希望他们冷静下来,停止互相残杀。更有人指责陆丹林“不顾情意,煽风点火”,声讨《大风旬刊》没有道德,为销量不择手段。尽管陆丹林后来分别给郁达夫和王映霞写了道歉信,还是不能起到挽救的作用,夫妻感情完全破裂。
王映霞不愿再与郁达夫一起生活,提出无条件离婚。
郁达夫对此保持沉默,内心还抱着侥幸心理,希望时间能平息她的愤怒,她能回心转意。过了一段时间,王映霞又第二次提出离婚,见郁达夫没任何动静,她就搬了出去,决心与郁达夫分居,独自到离新加坡八十海里的廖内去住下来,在她的一个同学办的学校里教书。
就算如此,郁达夫还在天真地等着王映霞能自己回家。半年过去了,王映霞第三次提出离婚,态度依旧坚决,她说:“我没有任何条件,也不要你的什么东西,只望你能将护照还给我,让我一个人回国就行。”
事情至此,已无力回天,郁达夫也跟着绝望了。1940年3月,由关楚璞作证,郁达夫和王映霞在协议离婚书上签字,他们长达十二年的夫妻关系就此终结。1940年5月31日,香港《星岛日报》登出了《郁达夫启事》:
达夫与王映霞女士已于本年三月脱离关系,嗣后王女士之生活行动,完全与达夫无涉,诸亲友处恕不一一函告。谨此启事。
王映霞也托友人在《星岛日报》、《中央日报》、《东南日报》上登出《王映霞离婚启事》,其内容不忘说明原因,维护自己的声誉:
郁达夫年来思想行动,浪漫腐化,不堪同居。业已在星洲无条件协议离婚,脱离夫妻关系。儿子三人,统归郁君教养,此后生活行动,各不相涉,除各执有协议离婚书外,特此奉告海内外诸亲友,恕不一一。
其实,就孩子抚养问题,王映霞曾与郁达夫商量,离婚后由她抚养三个孩子,算是两人之间维系一丝关系的纽带,但需要他缴抚养费。可郁达夫一口回绝了,在商议的过程中激动起来,认为她就是爱钱,想要的只有钱。纯粹直率的郁达夫并不理解王映霞的这份苦心,他要的只有爱情,假如没有爱,那么他宁可永不相见,也不要这形式上的维系。可是,王映霞并不理解他的这种率真,伤心极了,她在回忆中说:“我和他中间的最后一个根,也被他拔去了。”
王映霞回国那天,郁达夫躲在报社里上班,不愿见她。王映霞只带走自己换洗的衣物,临行前留下长信一封,全文没有恨,尽是叮嘱和怜爱,还有对儿子抚养问题的不满:“三个儿子,既坚决说须由你教养,我亦不想硬来夺走,但希望你要把他们教养得像个‘人’的样子……”
王映霞走后,郁达夫痛苦万分,那天晚上他不肯回家,不愿面对空荡荡的房子和她离去的事实。下班后,他独自来到南天酒楼,开了他们当年初到新加坡时住的房间,买来酒,一边喝一边写诗,疯疯癫癫地念着:“愁听灯前儿辈语,阿娘真个几时归?”心里阵阵痛楚,悔恨交加,在自己发出的苍老冷笑中醉倒在地。
郁达夫是爱王映霞的,就算这两年的生活中风波不断,吵吵闹闹,每一次她要走,他都尽可能地挽回。只是这两个人,性格上有太多的不相融,一个不肯忍让,一个死不悔改,在生活的磨难中一步步地走到不可逆转的深渊,最后只好带着无尽的遗憾和伤痛纷飞天涯,这对才子佳人曾经轰轰烈烈的爱情传奇,就此画上了永远的句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