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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诗人之死

艾伟

艾伟:生于1966年,作品聚焦“生命本质中的幽暗和卑微”,勘探存在。著有长篇《风和日丽》《爱人有罪》《爱人同志》《乡村电影》《水中花》《小姐们》等。

李凡在美香屋子外学鸡叫。现在是晚上十点钟,如果是子夜,李凡那样子简直像《半夜鸡叫》里的周扒皮。

“这么热的天,你还想那个?”

美香从后门出来,说话的声音听上去鬼鬼祟祟的。

李凡说:“他娘的,这月光,照得我心慌。”

美香在李凡的大腿上掐了一把。她说:

“馋嘴猫。”

“你爹妈呢?”李凡涎着脸嘿嘿笑。

美香白了他一眼,迈开步子往前走。李凡跟在她的后面。她的屁股扭得很夸张,显得热气腾腾的,就好像那屁股是两只刚出炉的馒头。

美香的爹妈不同意美香嫁给李凡。他们嫌李凡是一个仓库保管员,地位低。李凡认为美香爹妈是势利眼,害得他们谈恋爱像偷情,害得美香甚至不肯和他在公开场合约会。对此,李凡不服气,其实他们不知道,他是一个诗人,虽然管着仓库,但是终究是诗人啊。李凡之所以管仓库因为这工作清闲,没人打扰,他可以看书、写作。李凡敢肯定,他看的书在这个公司里无人能懂。《尤利西斯》是一部天书,连李凡都不敢肯定有没有看懂,但他确实一字不漏地读了一遍。据说,有人统计过,全世界读完这部书的人不足一万人。而李凡就是这一万人中的一个!当然,同女友爹妈谈这些等于是鸡同鸭讲,对他们来说其难以理解的程度不会低于《尤利西斯》。

到了仓库的后门,美香还没进屋,李凡就扒了她的裤子。

“急什么啊。”

李凡就是急啊。他关上仓库的门后,就把她按倒在地。美香倒是挺安静的。她睁着眼看着急吼吼的李凡。每当这个时候她总是很安静,随便李凡动手动脚。李凡开始解她的衣衫。美香很奇怪的,她平时做爱其实没什么激情。根据李凡的观察,她之所以喜欢到仓库里来,是因为她喜欢仓库里的物件。喜欢仓库里的长筒丝袜和文胸。她对这些东西的兴趣要大过做爱。正当李凡渐入佳境时,仓库里突然出现响动。最初李凡以为是仓库的角落堆着的物品倒掉了,落在地上。或者是耗子在乱窜。但紧接着李凡听到有人在喘气,喘气声虽比不过刚才的李凡,但比美香要响。李凡这才记起今天白天的事。今天白天,公司王总经理和他的手下,把一个麻袋放到李凡管着的仓库里。当时,李凡看到麻袋在蠕动,猜里面装的是人。当然,李凡不敢问是什么人,想大概是个小偷。王总临走前对李凡说,好好看管麻袋,不要让他跑了。李凡严肃地点点头。没想到这会儿,麻袋里的家伙坏了李凡的好事。李凡很生气,就从女友的身上爬起来,来到麻袋边,对着麻袋撒了一泡尿,然后警告麻袋,要他安静一点儿。麻袋里的人没出声,只喘气。李凡想,那人的嘴一定被封了。麻袋果然不再出声。美香问李凡,那是什么东西。他就把来龙去脉说了一下。然后继续完成未完成的好事。没想到美香听了李凡所说的,表现得异乎寻常地激动,在下面千姿百态起来。李凡想,一定是那只麻袋让她有了一种表现欲。这倒是同她喜欢丝袜和文胸这些性感的东西是一致的。喜欢这些东西本质上来说并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给旁人看的。现在,那只麻袋令她情欲勃发,呻吟得十分夸张,像那些三级片里的AV女优。被她带动,李凡也卖力地干起来。李凡在仓库里干这件事本身不合法,如果公司知道了,肯定要批评。所以,他并不想让公司里的人知道。他料定麻袋里的那个家伙肯定不是公司里的。他因此不会害怕让那人知道他的勾当。这件事让李凡明白,人他娘的一般来说都有表演欲望和才能。有人观看就是不一样,他干起这事也比往日要花样百出。如果说得不雅一点,就是人吧都是贱的,都或多或少有点裸露癖。

这天,美香心满意足。她穿好裤子,扣好纽扣,从地上爬起来,照例爬到仓库的货物堆,去找她喜欢的性感物件。李凡的公司是制衣厂,但其实是生产情趣用品的。这并没什么不好,作为一个诗人,他因此也有了一些资源。外地的诗友如果到他这里来,他们如果需要,他会送他们一套情趣产品。当然,他们怎么用,就不管了。所谓情趣用品,一个人可以用,两个人当然可以用,如果有特殊爱好,多人也可用。美香站在那堆东西上面,调皮地举起一个假阳具,但她显然感到不好意思,脸居然红了。这说明她或多或少有点纯洁。后来,她还是挑了一条镂空的三角裤。她已经从这里拿了无数条三角裤了,但李凡从没见她穿过,到他这里来总是穿着又土又厚的内裤。李凡问她,那些性感的情趣裤怎么不穿。她脸一红,说,人家难为情嘛。他因此有些奇怪。李凡甚至怀疑,她拿走的那些内裤是不是送给别人了。

她把情趣裤放到她的包里就走了。她每次都是这样,好像拿了这东西想急着回家试穿似的。李凡一个人无聊的时候,经常有这样一种艳情的想象:她上身赤裸,下身穿着情趣裤,在她家的大镜子前招摇。

因为是晚上,李凡当然得送她回家。走出仓库外面,她就喜欢和李凡保持距离。她在前面走,李凡必须在十米之外跟着。她认为保持这段距离,人们就不会觉得她在同他谈恋爱。对此,李凡当然有屈辱感。他想,她肯定没下决心跟定我,她随时准备撤离。她解释,是怕她爹妈。她爹妈知道的话会打断她的腿。

想起她是冒着一条腿的危险同他“偷”情,李凡也就不去计较了。

李凡送女友回到仓库,夜已经很深了。街上面已少有行人。子夜的气息让人昏昏欲睡。他准备洗刷一下睡觉。刚才太卖力,是有点累了。仓库里这会儿还有点混浊的气味,可能是刚才流了太多汗水的缘故。不过,很安静,一点声音也没有。他想起刚才那只发出动静的麻袋,那只因他的一泡尿而让其安静的麻袋。这会儿那麻袋里的人竟像死了一样,一动不动。他不禁有点好奇。他一声不响站在麻袋前面前,观察。可就在这时候,麻袋内的家伙发出声音,吓了李凡一跳。

“没想到你女友偷仓库里的东西。没想到你是个内贼。”

声音很威严,也非常熟悉。但李凡一时想不起来。怎么麻袋突然说话了?大概里面的人把封口的东西搞掉了。面对这样的威严的声音,他的心很虚。他一下子觉得自己低了下去,像一个犯罪分子,而那只麻袋高大起来变成一个正审问的警察。他觉得那只麻袋突然变得深不可测,整只麻袋变成了一只深邃的眼睛。他毛骨悚然,好像自己碰到大头鬼。但他马上镇静下来。

“你是谁?”李凡不耐烦地问。

“我是王大有。”

那声音现在已经有点恼怒了。

李凡觉得这个名字十分熟悉,但一时想不起认识的人中谁是王大有。

“王大有?我不认识这个人。”李凡说。他其实不能确定。相反,他倾向于认为自己认识这个人,只是一时想不起来。

那个人冷笑起来。那冷笑的声音充满了不以为然。那人突然改变了声调,慢悠悠地说:

“我是董事长。”

李凡习惯性地笑起来,觉得这是天方夜谭,董事长是总经理的爹,总经理怎么会把爹绑起来塞在麻袋里呢。但他的笑声在半途戛然而止,因为他突然想到王大有正是董事长的名字。公司职工平时都叫王大有为董事长,“董事长、董事长”叫习惯了,他的名字倒变得陌生了,都快忘了。当然没全忘了,现在想起来了。

但事情没那么简单。他说自己是董事长,难道他就是董事长了?李凡虽然心虚,但不能这样轻信吧。

“我不信你是我们的董事长。”李凡的口气已软多了,“如果你是董事长,我们王总怎么会把你搁到我这儿呢?他是你儿子啊。”

唉。袋子里的人终于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这一口气叹得,让他刚才的威严也叹走了,他的口气刹那变得无比软弱。他说:

“家门不幸啊,家门不幸啊……”

自称董事长的人开始抽泣起来。黑暗而安静的仓库有回声,他的抽泣声因此显得特别让人愁肠百结。董事长创建这个公司不容易,这不容易都展览在公司发展史迹陈列馆的墙上。墙上挂着董事长和多位党和国家领导人的合影。党和国家领导人还对本公司留下了宝贵的墨宝。可是董事长现在却被装在麻袋里。抚今思昔,怎不令人悲哀。董事长辛苦创业,但年岁大了,当然要培养接班人。他按计划,把公司的事陆续交给了儿子,也就是现在的王总。可是,儿子立住脚跟并在公司里大量培植自己的人马后,开始不听董事长的话了,开始自作主张了。董事长想废了儿子,可没想到儿子先下手,把他绑起来装在了麻袋里面。

他所说的事情,李凡也有所闻。其实李凡听到的事,还更有戏剧性一点。站在诗人的观点看,这世上,凡有点戏剧性的事儿离不了男女关系。是的,李凡听说,父子矛盾起源于男女关系。董事长虽然年迈,但人老心不老,在外面有了小蜜,并且有同小蜜结婚的强烈的愿望。在小蜜面前,董事长还许诺,要把公司交给小蜜管理。据说,董事长已把部分资产转到小蜜的门下。

这些都是公司里的闲言,作为一个诗人,李凡喜欢听这种闲言,但未必全信。此时他感到,他虽是一个诗人,但想象力还是有限。比如,麻袋里面的若真是董事长,对于这样弄到父子翻脸,弄到王总六亲不认,不但六亲不认还把爹往死里整的地步,李凡是怎么也想象不到的。

李凡听了董事长的哭诉,将信未信。但基本上是信了。之所以不信是内心希望麻袋里的人不是董事长。李凡想,他是董事长啊,不该落到这地步的。公司的职工都看过关于董事长创业的录像,录像上面的董事长多么有风度啊,走路时挺胸凸肚,气宇不凡,一副世界尽在掌握之中的模样。录像上的董事长简直像一个伟人。董事长这一生的履历确实可圈可点。他不但是本市十大民营企业家,还是本省十大民企家。当然,为了做“十大”董事长肯定攻了不少关,花了不少银子。这用不着奇怪,这是通行的社会法则。但现在,如果袋子里真的是董事长,想起这个像伟人一样的人物装在袋子里,李凡就觉得怪怪的。

当然,李凡还有别的担心。他要考虑万一麻袋里真是董事长所要面对的局面。如果麻袋里真是董事长,李凡至少有如下后果:

其一,他曾对着麻袋撒了一泡尿。如果里面是董事长,董事长一定很生气。其次,他把女孩带到仓库,并且当着董事长面前“偷”情,董事长也不会高兴。再次,美香总是顺手牵羊,拿公司仓库的情趣用品。董事长看见了,他就会怀疑李凡是仓库的耗子。董事长老奸巨猾,他那眼睛可谓洞幽入微。事实上,李凡不是为他的眼睛心虚,而是为自己心虚,他确实不够检点,经常送诗友们情趣用品。

那麻袋和黑暗融在一起,像不存在一样,但他知道麻袋在,麻袋里有一道眼光正直愣愣瞪着他。

不过,也许,他的担心是多余的。也许这麻袋里根本不是董事长呢。他说:

“听声音,你是有点像我们董事长,但光听声音是不够的,我没见到你的脸啊。”

董事长说:“你放我出来,你就知道我是谁了。你快放我出来,我会报答你的。”

李凡说:“这样吧,我先看看你的脸。”

他回自己的宿舍拿了一把手电筒和一张刀片。他对着那人的脸,在麻袋上划开一道口子。他扒开口子,用头电筒往里照。他看到一张闭着眼睛的扭曲的脸。大概是因为手电的光线太刺激的缘故。因为扭曲,他无法辨认那人是不是董事长。他叫那人睁开眼,那人好不容易才睁开。他低头一看,果然是董事长。

“你真的是董事长啊。”

“快,你放我出来。”

董事长在手电筒的光线下一脸祈求。李凡从没见过他现在这种样子。这样的讨好的神情,从那些在马路上的乞讨者的脸上倒是经常可以看到。

李凡现在已确认那人就是董事长了。一旦确认,他发现很难做出放或不放的决定。他这才明白前面所述的三点担忧,其实还是比较表面的,还有更深层的局面需要面对和考虑。李凡的思考过程如下:

董事长和总经理都是头头,都得罪不起。如果不放董事长,就要得罪董事长;如果放了董事长,总经理要生气。他这是处在两难之境啊。但谁生气对李凡来说损失大呢?这个问题有点难以判断。从总经理把董事长装进麻袋这事来看,显然总经理得势,公司的大权在总经理这儿。但董事长再没权也是总经理的爹啊,做爹的说一句话,总经理难道就不会办了李凡?

董事长在一边催促。但李凡不知道如何取舍。他关了手电。他暂时没有力量去面对董事长那长脸。他站在一边不知如何是好。

李凡想,他刚才要是洗了睡了就好了,干吗要去关心一只麻袋呢,这不,现在弄得进退两难,简直是自取其辱。

李凡觉得这事得找个人商量一下。想来想去,还是美香最合适。于是,他又去了一趟美香家。他又学了一次鸡叫。美香听到鸡叫,急着出来了。她一头乱发,李凡想她大概已睡了。

“你什么事啊,怎么又来了?你太贪了,这样要把身体搞坏的。”她说话的时候,不停地看里屋,大概怕她爹妈发现。“最近,他们都问怎么屋外老有鸡叫。”

李凡说,他不是因这个找她,而是有事同她商量。“这事只有同你商量,除了你我还能找谁呢?”他说得颇煽情。果然,美香一下子激动起来。

“什么事,你慌慌张张的,好像出了什么大事情。”

确实是大事情。李凡就把这大事同美香说了。他说他不知如何处置。美香站在路灯下,路灯的光线打在她的右脸上,她此刻的表情显得相当严峻,相当认真,就好像党和国家领导人正在决策共和国何去何从问题。

零星有行人走过,对他们侧目而视。这会儿,美香大概因为在思考问题,不怕有人发现他们谈恋爱了。不过,他们这样严肃确实不像谈恋爱,倒像是在吵架。

经过缜密的思考,最后美香作出了一个决定。

“这个事情,如果你不放董事长,那你们王总不会觉得你有功,你只是做了分内的事情。如果你放了董事长,那董事长如果回来掌权,你就是他的大恩人,他一定会回报你。”

美香的声音在寂静的夜晚显得很突兀,李凡觉得声音像风一样在街头乱窜,让他觉得不安。

“但如果,我放了董事长,他又斗不过王总,无权无势,也就是一糟老头儿,他不但不能保护我,王总还会因为我放了董事长而算我的账。”

“你他妈的一管破仓库的,他有什么账可算的?大不了不干就是了。这宝值得押,你知不知道。如果你押宝成了,你就可升官发财,我爹妈就会同意我嫁你了。”她晓之以理,动之以情。

李凡觉得她说得有理。他被她说服了。不过,他又黏糊了好一会儿。美香接着采取了柔情策略,对他好生相劝。他最后说,那好吧,就这么办。他就回到了仓库。美香叮嘱,一定要先同董事长谈好条件。

李凡回到仓库,轻手轻脚来到麻袋前。李凡平时走路像影子似的。已是子夜时分,整个世界都安静下来。麻袋也没动静。也许里面的人睡着了。站在董事长前面,他却不知道怎么谈条件了。他感到很难说出口,也许得来个迂回曲折。但迂回曲折一直不是李凡的风格,所以,他感到自己很虚伪。作为一个诗人,他厌恶一切虚伪。

“董事长,我考虑好了,我决定放了你。”李凡开口道,“但董事长,你清楚,我放你是有风险的,我可能会被王总开除。”

麻袋震动了一下,大概里面的人听了这话很激动。不过那人反应很快,马上发出声音:

“我还是董事长呢,还是这个公司的法人代表呢,他敢。”董事长停顿了一下,“只要你放了我,我出去后让你做公司副总。我说话算数。”

副总经理这个词在黑暗中亮了一下,马上就熄灭了。也就是说李凡对这个许诺并没有太激动。不是嫌低,而是太高了,他这辈子从来没想过副总这个位置,那不符合他对自己身份的想象,他只想当个诗人。他觉得副总这个位置连他的想象都够不着。不过,这样对董事长说,董事长一定不会理解。这世上没多少人能理解一个诗人的情怀。

“怎么样?你还不满意吗?”董事长有点急了。

李凡支吾地说:“董事长,我其实不要做官……你可能不知道,我是一个诗人。你没想到吧,在你的情趣公司里竟还藏着一个诗人。作为诗人,我不屑做官,我只想写我的诗歌……”

“你不想做官,那你想要什么。”董事长显然没耐心听他谈诗人和诗歌,他不耐烦地打断了李凡,“你想要什么,我都给。”

他想要钱。但他一时有点说不出口。他对自己不会直截了当表达欲求不满。他想这主要是诗人的可悲的贞洁在起作用。

“董事长,你可能不知道现在出版界的情况。怎么说,简直不好意思同你说,都见钱眼开啊,你去看看现在出版业,出的都什么啊,不瞒你说,出的是垃圾。真正有价值的东西无人问津……”

“什么是有价值的,你说说看。”董事长言简意赅。

虽然那只麻袋在李凡的眼皮低下,可他几乎像是在仰视它。这都是因为他去了一趟美香那儿,让他的欲望一下子蓬勃起来了。他想,人只要有欲望,就不从容了,就像现在,他竟然对着一只麻袋低三下四。他得调整心态。李凡于是也用不耐烦的口吻说:

“没什么可说的,说了你恐怕也不会懂。商人只知道赚钱。”

李凡骤然改变语调,董事长显然感觉到了。麻袋再没发出声音。李凡想,董事长毕竟目前有求于他。这说明董事长是个敏感并且会审时度势的人。

好长一段时间,麻袋没搭腔,李凡就有点心虚了。可等他刚要开口时,麻袋又说话了,这次,声音冷静缓慢,不带任何感情色彩。

“我听明白了,你需要的是钱。那么你报个价,要多少?”

他说得这么直白,李凡就扭捏起来。他只好嘿嘿嘿地干笑。说实话,他不知道该报多少。十万或是五十万?他怕报价太高,麻袋那个人不答应。李凡知道那人的脾气,是个很节约很小气的一个人,是个守财奴。据说,他是不会多给职工一分钱的。当然,在有些地方倒挺大方,为慈善事业捐过不少钱。但李凡认为那可能是因为能上电视的缘故。董事长对上电视、报纸兴趣很大。

见李凡沉默,麻袋里面那人终于报出一个价。

“二百万怎么样?你放了我,我给你二百万。”

听到这个价格,李凡惊呆了。这是他想象不到的大价钱。他不得不要重新估量董事长了。二百万啊。他竟然一开口就是这么大数目,一点也看不出一个小气鬼的样子。诗人的想象一下子生动了,他的眼前出现了像小山一样的人民币。有一股风吹过,人民币吹得哗哗作响。见到想象中的人民币,他忍不住傻笑起来。但他克制住不发出声音。他那样子就像范进中举一样。

“还不够吗?我可再加。”见李凡没有应答,董事长又说话了。“够了够了。董事长,我放你其实也不是为了钱。”这时,李凡的口气又变得底气不足。“董事长,你知道,这年头当一个诗人不容易,如果我有钱,我就可以埋头写作,出版诗集;另外,董事长你不知道,我那女友的爹娘,大大的坏,不肯让他们的女儿嫁给我,他们只认钱啊,若我有钱,他们会求我去娶;另外,说实话,我不喜欢现在的工作,有钱的话我就再也用不着看管这狗娘养的仓库了。”

说完,李凡想,他骂狗娘养的仓库等于骂公司等于骂董事长啊。他讪笑道:

“董事长,我这不是骂你。”

董事长的嗓门又高亢起来,他说:“如果你同意,你就快点放我出来。”

李凡说,好好。他就去弄开那系在麻袋上的绳子。可他怎么也弄不开。此刻他深感无力。就好像他在干着不道德的事。他觉得放出来的就像所罗门瓶子里的魔鬼,他无法面对那个人。无论如何这样面对是有压力的。他甚至感到空气都有点脆弱。由于打不开,他只好重新打开手电筒。董事长要从麻袋里出来也不容易,他挣扎着出来时不小心连麻袋整个儿跌倒在地,还打了几个滚。这样狼狈的样子,使那种不道德感更为强烈一些,也让李凡觉得更加不忍。李凡想,连出来都这么难,可见王总当时把董事长装进麻袋一定很麻烦,费了不少周折。

董事长毕竟是董事长。刚从麻袋里出来的时候,他像个失魂落魄的糟老头子,但没一会儿,他就变回李凡在录像里见到的形象了,高大威严,有一股子热腾腾的气味从身上冒出来,让李凡觉得自己一下子矮了三分。董事长在麻袋里时,李凡几乎把他当成患难与共的哥们了,但这会儿,他马上感到等级分明。他只好一脸讨好。也许是空气里的脆弱气氛使他这样,也许是怕董事长反悔刚才的承诺。他甚至比平时更显得低三下四。

董事长站在李凡面前,像一个首长对士兵说:

“你做得很好。你什么时候结婚?”

李凡想起在董事长面前“偷”情,心很虚,只好嘿嘿干笑。

“你结婚一定要给我吃糖。”

听了这话,李凡竟有些感动。他觉得这说明董事长把他当成自己人。见董事长这么不见外,李凡竟感到温暖,竟有一种士为知己者而死的冲动。李凡活在世上确实很少有温暖的时刻。他觉得董事长还是挺有人格魅力的。他站在那里,对你这么问寒问暖一下,你就想为他卖命了。这就是魅力。作为一个诗人,李凡知道人间有这么一种魅力存在。

董事长没急着跑。他在一边坐了下来。他问李凡有没有烟。李凡赶紧递他一支,给他点上火。董事长深深地抽了一根烟,陷入深思。半支烟工夫,董事长一直没说话。他不说,李凡也不好说什么。不过,那种脆弱的气氛淡一点了。

然后,董事长从深思中醒过来,那张脸回到了现实。董事长说:

“还得让你配合一下。”

“什么事?”

“是这样,我虽是董事长,但我的印章文件之类的东西被那小子霸占了。我出去得先向有关部门报告,把这些东西夺回来。这需要点时间。但如果他发现我跑了,他就会买通有关部门。他现在手上有钱。”

李凡没明白董事长的意思,但他不住地点头。

“所以,还得你配合。你可不可以钻到麻袋里,这样那逆子就不会发现我跑了。”

李凡没想到董事长提出这个要求。他不知该答应还是拒绝。现在,他们应该是命运共同体,为了那二百万似乎应该钻;可他是个诗人啊,有诗人的尊严啊。他的内心很挣扎。他又一次感到自己的无力。这种无力的感觉自他成为诗人以来一直伴着他,让他感到分外之轻。出于自我安慰,他把诗歌看成是无能的力量。但现在他必须承认,无能就是无能,面对这个世界,权力和金钱,根本就没有力量。他很想再去找美香商量,但他几乎可以确实美香的意见,钻。

“你好好想想。”

不知什么时候窗外投来一束光线,照在董事长的脸上,他此刻很严肃,就好像李凡欠了他什么似的。

这让李凡觉得不安,他好像要董事长做主似的,犹豫地说:“那我就钻吧?”

董事长见李凡答应,拍了拍他的肩表示赞赏。然后,他拿起麻袋让李凡钻入。李凡钻入麻袋的过程是艰难的,他感到自己正在缩小,缩得像尘埃一样细小。平时,在独处的时候,在他阅读那些关于存在的深刻思索的书籍的时候,他经常感到自己正在膨胀,仿佛是这个时代的巨人,所谓众人皆醉我独醒者。事实证明,这种感觉是相当脆弱的。他想,人在感受到自尊时,说明自尊真他娘的在受损。不但自尊受损,他甚至感到自己钻入麻袋后,连自我都消失了。自我的消失是令人恐惧的,这恐惧让他觉得他正像一块冰一样融化。他甚至有点后悔钻入麻袋了。总之他感到别扭,不过他的个性一直是别扭的。

董事长终于系好了带子,封了麻袋口。他在麻袋四周转了一圈。他像是在欣赏一件杰作。

李凡没想到,董事长竟对着麻袋狠狠地踢了他一脚。

李凡很惊慌,他沉浸在自己失落的情绪中,都没弄明白这是为什么,他几乎本能地喊:“董事长,你为什么踢我?”

董事长又踢了一脚。李凡这时清醒点了,他感到委屈,同时有些愤怒。他说:

“董事长,你怎么这样!我哪里做错了?我救了你,你倒恩将仇报起来了。”

“你嚷什么?安静一点。”

董事长的话音刚落,李凡的头上降下一缕温暖的水。透过麻袋的缝隙往外看,他发现董事长正对着麻袋撒尿。见此情境,李凡的心情更加低落。如果他曾充满成功的幻觉,为自己一下子得到如此之巨的人民币而得意洋洋,那现在,这幻想之火被董事长这泡温暖的尿熄灭了。他想,完了,完了,还是祖先的寓言揭示得对,他用温暖的胸怀焐热了一条垂死的蛇,可这条蛇反过来却要咬他一口。他一直是脆弱的,他突然哭了起来。

“董事长,你反悔了吗?董事长?”

“安静点。我一诺千金,你什么时候见过我不守信用的?嗯?”

“没有。董事长。”

“所以,你放心吧,你应得的都会给你的。”

后来,当李凡再次回忆起董事长的这句话,觉得这简直是一句谶语。

后来李凡睡着了。

在他睡去之前,美香半夜三更来仓库一次。她当然见不到李凡,因为他在麻袋里面。她找不到,就像周扒皮一样学鸡叫。于是李凡也学鸡叫。她感到很奇怪,问李凡为什么躲在麻袋里。李凡同他说了过程。并且告诉她,他这样可得到二百万。听到二百万,美香高兴坏了。在黑暗中,她的眼睛放光。她连问,真的啊,真的啊。他说,当然是真的。她就抱住麻袋,拼命吻。他隔着麻袋都感到她双唇的热度。她那样子就好像李凡因为待在麻袋里而成了一个了不起的英雄。见美香高兴成这样,李凡又觉得待在麻袋里值了。

美香亲得李凡的身体又有了反应。他说,你别吻了,我受不了。她马上领会了他的意思。她说:

“亲爱的,我们要不再来一次?”

“这恐怕不行。”他说,“我得待在麻袋里,万一总经理来了,他会发现董事长跑了的。”

“傻瓜,现在是凌晨一点钟,谁还会来呢。”

于是,美香就把李凡从麻袋里放了出来。他一出来,她就抱住他,亲他。

“亲爱的,我们发财了。亲爱的,你真能干。”她简直有点胡言乱语。

李凡当然也被她的热情感染了。他积极回应。他发现,这次,她的疯狂是前所未见的,就好像她喝了春药。作为诗人,他当然了解女人的结构,女人作为一种社会动物,最好的春药莫过于权力和金钱。当然,从前不一样,从前最好的春药是诗歌。现在诗歌已被权力和金钱杀死了。

他和美香云雨完后,美香又把他装进袋子。她把袋子系得又紧又牢。她说,你是我的,我以后就是要这样把你系牢,让你永远逃不了。美香走后不久,李凡内心的那种悲凉感又上来了,不过他太累了,他就睡着了。他睡得很死,一点知觉都没有。

后来,他是被来人叫醒的。来人叫他的名字,就醒了过来。天已亮了。他刚想应答出声,就想起他现在是在麻袋里,也就是说,他现在应该是董事长。他就把应声转换成“啊啊啊”。他看到进来的是王总和他的死党——他忠诚的保镖。

王总喜欢把自己打扮得像个黑社会老大。即使在这样的大热天,他也穿着笔挺的西装,当然还戴着墨镜。他的跟班也是这么一副打扮。王总戴墨镜当然也是可以理解的,因为他是一个斗鸡眼。母亲曾告诉李凡,长着斗鸡眼的人一般都比较好斗,也比较冷酷。他认为母亲在这一点上也许说得对。以前,王总不带墨镜,也许他不想让人看到他斗鸡眼,所以他走路抬头挺胸,眼睛朝天。他这副样子让人觉得没有人在他眼里,有那么一点飞扬跋扈的意思。因此,公司的人对董事长倒并不怕,见了王总都像耗子见了猫。

王总进入仓库时,骂了一句娘。显然他对没见到仓库保管员感到不快。因为他习惯于各部门像迎接党和国家领导人一样迎候他。他站在袋子前面,像一个黑色的柱子。他手一挥,手下的人就过来,把麻袋抬了起来,抬上了一辆货车。他们掷得很重,李凡的骨头差点敲断。一会儿车开了,李凡不知道他们要把他搞到哪里去。这个,他当然也不担心。在王总心里,麻袋里装的是他爹啊。“也就是说,现在我是他爹。”李凡想。

在麻袋里睡着可不好受。李凡醒来的时候,浑身发麻,但现在,躺在货车上一颠簸,倒是舒坦一点了,就好像有一位小姐正在给他按摩。

他们把麻袋运到一个工地。透过麻袋的缝隙,李凡知道这个地方将建造一座大楼。那将是这个城市最高的建筑。这是他们公司开发的。公司现在已涉足房地产项目。这是总经理的决策。董事长极力反对。董事长认为,只要把情趣用品搞好就行了,这才是公司的命脉,搞其他都是歪门邪道。工地上都是标语,李凡这才明白,今天是工地的奠基式。

周围十分嘈杂。李凡一看,原来,是工地的机械都开动了,挖掘机、吊车、打桩机等一起发动,发出震天动地的声音。那架势,好像天地间除了这些声音,就没有别的任何东西了。工地上,放了全鸡、全鸭、全羊,总之大鱼大肉。大鱼大肉前香火烧得很旺。李凡听说王总很迷信,但迷信搞得这么夸张他没想到。他想,只有王总才喜欢搞得这么排场,要是董事长,可是节约惯了的。

就在这个时候,一辆挖掘机的大爪子向货车伸过来,那爪子张开血盆大口把麻袋夹住提了起来,提到半空中。李凡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不过,他的肉身被这冰冷的铁家伙夹着,感到不安全。他忍不住大声叫出来。但他发现,他根本听不到自己的声音。他开始以为他成了哑巴了,失声了,后来才明白,不是失声,是周围机械太响,他发出的声音同周围的声音比等于苍蝇嗡嗡叫,根本无人听到。他沉静了一些。从高空往下看,他发现王总领着一队人正在各就各位。从这个角度看,他们的样子很可笑,他只看到他们的头,有些头中间秃掉,像镜子一样反射着光芒,让他睁不开眼睛。

挖掘机的爪子突然就张开了,李凡从高空跌落,落人那个奠基坑之中。那是重重的一击,他几乎被击昏过去。他的骨头生痛。也许这次,他的骨头真的断了。但此时,他的感官几乎感觉不到疼与不疼了,他开始进入了恐惧。为自己的生命恐惧。李凡觉得这会儿,他像古时候喂河神的祭祀。他拼命地高叫起来。李凡知道他们听不到,但还是高叫。这个时候,只有高叫才能稍稍抵挡一下恐惧。

李凡看到王总率众已经就位了,他们全都跪了下来。王总的口中念念有词,但谁也听不清楚。李凡这时,突然明白,他将要死了。“不是王总想我死,王总是想让他爹死,因为董事长碍手碍脚。是我自己投了罗网,我将要做一个替死鬼。”

李凡于是高叫起来:“我是李凡啊,我不是董事长啊,我不是王大有啊……”

谁也听不到,谁也不会注意这只麻袋。他们正对着李凡行磕头大礼呢。李凡这才知道,王总搞得这么迷信,不是在搞奠基仪式,而是在祭祖,在祭祀他的爹啊。他想,王总谋杀亲爹是蓄谋已久啊。他让这些机械运行,就是怕麻袋里他爹喊爹叫娘啊。人心啊,是多么叵测。他想自己虽然是一个诗人,对人性也颇具洞察力,但还没有做到像鲁迅先生一样,不惮于最坏的恶意猜度他人。

李凡大声叫嚷。当然无人知晓。他像粪坑里的蛆一样在蠕动。叫喊和蠕动都很花力气。没一会儿,他就气喘吁吁,精疲力竭。外面依旧是声音的世界。在声音的包围之中,停止叫嚣的他的整个的身心突然有了安静的感觉。他知道已经叫天无门了。这安静加深了恐惧。越安静越恐惧。当然,他还略有一些侥幸心理,他希望王总不会真的把他活埋。在王总的心目中,麻袋里是他爹啊。

就在这时候,李凡发现头上出现了暗影。他抬头一看,发现有四辆挖掘机的爪子盛满了塘碴,正高悬在头顶,随时都有可能把爪子打开,让塘碴覆盖一切。看到这个景象,他残存的那点侥幸也荡然无成。

李凡明确地意识到他要死了。此时,李凡的心态复杂。他哀叹,他还年轻啊,未来的日子还很长,可他马上要完蛋了。还有多少诗歌等着他去写,多少锦绣文章需要他去描绘。如果他这样死了,真是壮志未酬。

如果他这样死,他真是冤,没人知道他是怎么死的。他将在这个世上消失,甚至没人知道他埋在何方。几乎没人知道他曾装在一只袋子里。女友美香知道,可她做梦也不会想到他就这样被活埋了。她现在正在做发财的美梦,她肯定把他的失踪看成忘恩负义的行为,她肯定认为他拿着那二百万逃到哪里享乐去了。“亲爱的,你永远想不到,我为了这不存在的财富把小命都搭上了。”他双手搂着自己的身子。瑟瑟发抖。这时,他摸到了口袋里的手机。

他狂喜起来,他看到了一线生机。也许打电话给美香,他还有救。美香没手机,他只好拨她家的电话。是她母亲接的。她一听李凡的声音就把电话搁了。他又拨了几次,但她连接也不接。这该死的臭婆娘。他又拨了110,但是那个警察刚听了个开头,就骂了一句神经病,就把电话放在一边,不理他了。他喂喂叫了半天,对方也没反应。

他们已经完成了仪式。王总站在那里,神色凝重地看着麻袋。他依旧戴着墨镜,因此不清楚他是什么眼神。也许他会有些不安吧。李凡明白,只要他的手一比划,头上的塘碴就会像陨石一样落下,把他掩埋。

李凡满怀沮丧,想他是注定要死了。是老天要让他死啊。他摸着手机,又想起一个人。他是李凡的朋友,一个诗人——当然是三流诗人,现在是一个书商。他曾到这个城市玩,李凡接待了他。他是个三流诗人,他的诗李凡看不起,但他是哥们,李凡要接待他。李凡带他去嫖,是朋友自己提出来的。他说,听说你们这里小姐漂亮,名声在外啊。李凡就陪他去了。几天下来,李凡和他亲热得要死。两个人勾肩搭背,像一对同性恋。李凡记起来了,他还送那位朋友一套情趣用品。其中还有刑具,朋友说他好这口。在一起洗脚的时候,朋友同李凡谈起他的出版事业。他说,现在出诗集难啊,出一本亏一本,所以,他基本不出诗集。当时,李凡听了他的话觉得很刺耳,李凡想,我又没有让他出版我的诗集,他敏感什么呢。当然,李凡也很敏感,因为他不是没想过让朋友给他出一本诗集,只是出于诗人的自尊,开不了这个口。现在,在麻袋中,在死亡之前,李凡想起朋友的另一些话。朋友说,这年头,做一个诗人要成就伟业,那就得寻死,并且最好死得越奇特越好。“如果你早死,我就一定把你炒作成这个时代最牛的诗人。”朋友开玩笑道。

这个念头像从天而降的灵感,像伟大的缪斯女神来到身边。是的,如果他注定要死,那他得利用这次死亡。

他想,他的死亡是如此奇特,他将成为这座大楼的奠基石。或者说,他会像一块奠基石那样埋在地底下。他想,古今中外,没有哪个诗人是这么死的。他的死足以隐喻这个时代。他得抓住这个机会。如果注定要死,那也要死得值啊。也许死后成名是最好的选择了。我像一个赌徒一样,颤抖着双手,拨通了朋友的手机号。但传来的声音令人沮丧:对不起,你拨的用户已关机。

李凡着急啊。他又拨了几次,还是同样的声音。李凡急中生智,想就发一个短信给他吧。于是他就借着手机的光,写短信。

李凡不知道这短信发出没有,因为,当他按下发送键时,看到天空一片黑暗。那是从天而降的石块和塘碴。他在麻袋里想试图避开这些石块,可哪里躲避得了呢。他希望短信已经发出。但他无法把握,很多事情往往这样,像这短信电波,你看不见,你无法把握。对此,他很着急。他不知身后的世界会怎样演变。这世界就是这样,总是让人死不瞑目。

可是,他快死了,他得把事情想得好一点。他幻想着死后,人们在谈论一个诗人的奇特的死,各种媒体连篇累牍,文化名流纷纷表态。他自己都被这个景象迷住了。这个景象令他愉快。他像一个见到从天而降的美元雨的吸毒者——但他认为他见到的景象胜过美元雨,他的脸上终于露出久违的满足的微笑。

2005-2-18宁波

⊙文学短评

20世纪的首尾都被“诗人之死”这一极端感伤、浪漫化的事件弥漫着,叶赛宁、马雅可夫斯基、海子这些沉重的事件总是让人们不断地重新审视生命、诗歌的意义,并将诗人的价值同这些代表崇高的意义联系在一起,然而本文消解了关于“诗人之死”的全部严肃感,一个自诩为诗人的人因为一时的贪念掉入了死亡的全套,临死前无处求助代表了他生的无价值性,从另一方面也表现了“真的”诗人在当下的焦虑状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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