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当代大学生每天要看那么多书,其中一大部分——特别是那些高头讲章和层出不穷的理论——实在并不高明,而从人类伟大、丰富、敏感、美好的心灵产生的文学经典却常常遭到排挤,这真是不幸。我们不自量力,发愿要为大学生编一本《大学文学》作为课外参考书,以抵抗那些不断向他们涌来的非文学的往往可以不读而竟然不得不读的东西。
早就有人站在文学立场,对驾乎作品之上的各种狂妄的智慧提出申诉了:
法国作家马塞尔·普鲁斯特说,“作家只有摆脱智力,才能在我们获得种种印象中将事物真正抓住,也就是说,真正达到事物本身”,他写《驳圣伯夫》,就是要用理智之手剥夺理智所窃取的桂冠,把它还给文学。当代法国理论界以罗兰·巴特、雅克·德里达等人为首的“解构”运动,某种意义上就是追随这位文学前辈的脚步。即使在《美国文学史》作者马库斯·坎利夫(Marcus Cunliffe)所说的给文学带来无穷厄运的美国“学院体制”中,也会有苏珊·桑塔格站出来“反对解释”(against interpretation),有爱德华·W·萨义德提出让文学研究成为追求“客观公正性”的美国式学术体制的飞地——他甚至提倡文学研究者应该摒弃职业化陋习,做一个轻松自在的业余爱好者(Amateur)。意大利著名符号学家昂贝多·艾柯(Umberto Eco)希望建立“本文的权力与解释者的权力之间的辩证关系”,解释必须接受“本文的制约”,而“最近几十年文学研究的发展过程中,解释者的权利被强调得有点过火了”,出现了“过度解释”(overinterpretation)。最近有学者还梳理出从柏拉图到德里达的“文学反抗哲学”的传统,无非也是要在各人文学科凯歌行进中,力争文学的相对独立地位,并强调对文学原著进行朴素读解的意义。
西方人文教育往往和粗壮的感性联在一起,无论T·S·艾略特对古典文学在现代教育中地位的强调,还是“新批评派”主张“细读”,都主张现代学术人文教养必须为文学保留一席之地。一些重要的思想家和学者也不断在他们的专业研究中突现文学的价值。瓦尔特·来雅明以他对波德莱尔的细读,发明了别具一格的隐喻诗学和历史研究法;罗兰·巴特《S/Z》通过精读巴尔扎克小说《萨拉辛》深化了他的叙事理论;巴赫金以他对陀思妥也夫斯基小说的深入研究,建构其对话哲学;沃尔芙冈·衣瑟尔将他的“隐含读者”说落实到对萨克雷名著《名利场》的阐释;以赛亚·伯林以希腊诗人Archilochus的名言“狐狸多狡黠,刺猬仅一技”来隐括他对俄罗斯以及西方众多思想家和作家的思考;海德格尔晚年乞灵于“诗歌中的语言”,借里尔克、荷尔德林的诗作为他所谓“哲学的终结与思的开始”作诠解;芝加哥大学社会思想委员会要求博士学位申请者花两年时间精读原典,其中文学名著所占比重就很大。真正的思想家绝不只是单纯地“支取”、“征用”文学,而是把文学当作更高形态的“运思”。“语文”·“文学”小批判集二反观现代中国文学界,一个很大的遗憾,就是缺乏大师级文学阅读,各方面对文学阅读的冲击与误导,浩乎莫之能御。
大学文学教养的薄弱已经有目共睹了。中国大学与文学有关的课程设置,基本沿袭过去几十年体制不变,文学史(以及各种思想史、社会史、文化史、学术史)和文学理论(以及各种哲学体系、批评理论、文学史框架)始终是两个凶悍的超级大国,不断向共同的殖民地(作家作品尤其名著经典)要求最惠国待遇乃至宗主国特权。在文学史与文学理论的密切合作下,作家作品始终是被解释的对象、被利用的材料,没有发言权。不断更新的文学史框架和文学理论体系淹没了作家作品,大学生要想涉足这片沦陷的土地,必须从文学史或文学理论的衙门领取入场券,进去之后发现,那片沦陷的土地原来早就像鲁迅笔下的“过客”所经之地,“没一处没有名目,没一处没有地主,没一处没有驱逐和牢笼——”,他们无法推开各种现成的命名、通用地图、路标乃至活的向导。在他们和作家作品之间横亘着多少屏障!
设想你被邀请参加宴会,主人许诺你将结识许多素所景仰的贵宾。你欣然前往,却发现那些贵宾虽然邀请来了,却无法走近他们,更不可能与他们推杯换盏,促膝谈心,因为他们都被主人安排在不同的小房间里,还被迫戴上主人分发的面具,穿主人给他们定做的衣裳,说主人教他们说的客套;他们不是什么贵宾,而是主人客厅里不会说话、徒供装饰的摆设。参加这样的宴会,你能收获什么?爱好文学的大学生们往往就是这样一些受到严格控制的文学殿堂里的可怜的客人。
三
伴随着中国现代文学阅读史的,乃是一部现代观念发达史;观念的权威一直在作家作品(更不要说普通读者)之上。文学史家、文学理论家、文学批评家很难和作家站在同一位置上为作家设身处地着想;他们主观上也许想这样做,客观情势却让他们做不到,因为他们不是单纯的文学现象的解释者,而是现代意识形态的缔造者;文学只是他们编织现代中国意识形态的原料而已。即使在表面截然相反的情况下——文学被抬到高得不能再高时——“把文学当作文学”也是一句空谈,因为在这种情况下,并非文学获得了尊重,而是文学终于被选择为编织现代意识形态的最佳材料。
中国现代文化一开始就是学习型、追赶型的,用胡风的话来说,现代文化的追求者们喜欢“坐着概念的飞机上去抢夺思想锦标的头奖”,在概念竞赛、思想竞赛、话语竞赛的运动中,“死抱住文学不放”,就成了不被人理解的怪物,老老实实解读作品,势必不合时宜。以文学史体系来规范作品、以外来的旋生旋灭不断追新逐异的方法、观念、概念、名词来诠释创作,此乃陈寅恪所谓缺乏自信的“次殖民地心态”在文学阅读上的投射,很难一朝撼动。
试到大学附近书店去逛逛,不难发现那里出售的是些什么书籍!各种“专业书籍”堆积如山,文学经典只在某个角落羞羞答答蹲伏着。有些书店根本找不到文学书。
80年代文学神话消亡以后,学术神话取而代之,这种转化顺理成章,人们感觉不到在这过程中失去了什么。学术当然有不容抹杀的价值,但一个时代倘若不能在文学上发扬踔厉,聪明才智、情感想象、幻想希冀仅仅依靠学术来表达,则无论学术成就如何巨大,该时代的精神还是亏缺了。鲁迅曾以乾嘉学术为例核算过这笔账,但现在毕竟不是乾嘉;就算当代学术胜过乾嘉,如果文学上“凄如荒原”,那也是无法弥补的遗憾。“盖使举世惟知识是崇,人生必大归于枯寂,如是既久,则美上之情感漓,明敏之思想失,所谓科学,亦同趋于无有矣。”鲁迅1907年这番话,很可以拿来批评当今文学衰微的现实。
四
伽达默尔讲读者和作品间“视界融合”,但并不排除读者和读者交流。精读原典,恰恰要提升这种交流。但这之前,读者须建立他的“期待视界”,特别是“第一印象”。“第一印象”是你与别人交流的凭据,也是你日后深入认识某一文学现象的起点。没有与生命体验息息相关的“第一印象”,就没有和别人(包括日后与自己)交流的资格,就不能以相当的准备进入严格遵循“问—答逻辑”的阐释过程。
古人读书有“一鞭一条痕,一掴一掌血”的说法,第一次接触好书更应该这样去读。第一次模糊过去,再来弥补,时间精力浪费不说,恐怕再也不能达到第一次阅读应该达到的效果。海涅一生对《堂·吉诃德》的理解有多次转变,每次发生转变,他都很自然地返回少年时代第一次在皇家花园“叹息小径”上如痴如醉地阅读这本千古奇书的体验。随着年龄的增长,他对塞万提斯塑造那个过时骑士的复杂心态的体认也不断深化,终于成为他日后破解欧洲现代精神奥秘的钥匙。建立“第一印象”,少年是最佳时机。不少古典文学研究专家感叹现在研究生基本功薄弱,不配研究古典文学,因为古典文学研究要靠“童子功”。对大多数本科学生来说,现在提倡细读经典原著已为时晚矣,但叹息懊悔无济于事,马上看起来,总比束书不观要好。
五
加强大学生的人文修养,提倡文理互补,已经为越来越多的有识之士所认可,推荐教材不断面世,但我们认为有两个明显的问题,一是贪多好大,凡有益于大学生人文修养的读物统统摆出来,弄成“一生读书计划”的浓缩版,远远超过大学生的程度,使他们望而生畏,觉得人文教育实在可怕,有泰山压顶之感。二是未能摆脱“大学语文”思维习惯,没有画出文学教育和语文教育的界线。这两个问题又可以归结为一个,就是没有鲜明地突出“文学经典”的意识。
这套《大学文学》首先就是要超越“大学语文”的范围。我们认为大学语文教育只有提升到文学经典教育的高度,才是问题的根本解决——语文的标准并非语文学家或自封的写作指导者可以制定的条条框框,各民族语文的奥秘,丰富、灵活、创造性的语文规则,就蕴含在各民族文学特别是文学经典中。
其次,我们不想给大学生开“人文必读书目”,全面的人文教育需各学科携手,更需一个人终生的努力,我们只是强调文学经典的教育乃是全面持久的人文教育不可或缺的关键一环,由于文学经典本身巨大的包容性和感染力,深入解读一定数量的文学经典,往往可以在人文修养方面达到事倍功半的效果。
什么是“文学经典”?这须具体来说。本书分“外国文学”、“中国古代文学”、“中国现代文学”、“中国当代文学”四编,各编标准不一。古代文学部分,大体按公认标准来选,现代文学选目略含“重写文学史”意思,但也基本依据学界共识,“当代”部分则别出心裁。有人说“当代无经典”,也许不错,但当代一定也有最能扣紧当代人心弦的作品,我们姑且就将这样的作品视为经典,它不可能和古代及世界文学经典同日而语,却是我们走进文学世界最切近的通道。外国文学部分集中于19世纪末20世纪初,除篇幅限制以外,主要也是因为我们觉得这段时期涌现的大量文学名著确实最经得起时间考验,也最能打动现代人的心。用现代汉语翻译外国文学,这一阶段的译品质量也最高。
我们的分工是:钱理群负责现代文学部分,李庆西负责古代文学部分,郜元宝负责当代文学和外国文学部分。各编推荐“参考文献”、撰写“思考题”的思路大致相同,“课文概述”则各有侧重。古代文学仅九课,但我们觉得中国大学生应对祖国文学传统有大致的了解,因此力图通过有限的选文凸显一条文学史的线索,一种文化传统,一个“层累”的过程。现当代文学部分的编选设想大致相似。外国文学则偏于原典细读,由于这块太散漫(不在一个文化圈内),不可能通过有限的篇幅系统介绍经典,强调文本细读也是无法之法。
“概述”和“思考题”,是我们自己想作为对话的一方,抛砖引玉,激发大家思考论辩的兴趣。
那么,就让我们一起走进中外文学经典的深山大泽,去领受源头的活水、清新的空气和无限的风光吧。
2004年11月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