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节刚过,肠胃又不舒服起来,追讨祸源,自然要谈到我们目前的饮食习惯和“饮食文化”。
最先想到的却是有幸吃过一年的韩国菜,回味起来,不禁从心底生出几分喜欢。这倒并非因为其辛辣,比起现在风靡全中国的滇辣、黔辣、湘辣、川辣,韩国的辣简直不算什么。使我喜欢并敬畏的,乃是他们长期以来对如此简单的饮食的执著。他们的餐馆饭店也打文化招牌,掺杂了许多民族文化形式,但这些并没有硬塞给食物本身;“饮食文化”热闹,饮食依旧简单,吃来吃去总是那几样。吃得简单,并深爱和敬畏这简单,不让日趋繁琐的文化和文化的宣传伤害这简单。他们在味觉上表现出来的节制、清洁和理性并懂得在此前提下享受,正如他们喜爱居室的洁净,未始不是一种洁净的精神的表现。世人腹诽韩人的地方不少,我有时也赞同若干,但其饮食可挑剔的地方并不多——单看节省的时间财力,就足以解释他们经济的成功了。
大概日本生活水平高,饭菜价格略微上扬,但基本格局并无多大距离。日本民间和文学中经常可以看到对简单饭食真心的喜爱,小资们爱看的春上村树就是一例,但我担心他们是否真看懂了,真懂春上,就不会容忍饭食的豪奢。和韩人一样,日本民族并不因为饭食的简单就轻视它,相反,因为是有道理的简单,倒更加在意,这从吃的姿势、态度、仪礼之讲究,和器具的力求洁净、漂亮乃至不厌其烦,都可以看出来。
美国饭食传自欧洲,又汇集世界各地风尚,但以营养方便为最高标准,这在自诩“饮食文化”冠绝世界的节后谈吃小批判集我们看来,可能有点不成体统吧。何况不少美国人也确实吃得太多了。欧洲饮食,有贵族的豪奢和贫民的节俭;在古代,“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的现象大概也和我们一样,但西方(包括受西方影响的俄国)文学中仍然有许多作家攻击他们自己的饭食——不仅攻击贵族的挥霍,也攻击贫民稍有积蓄就赶紧在吃食上大肆铺张。陀思妥耶夫斯基《罪与罚》,左拉《小酒店》,都将贪吃作为穷人陋习和堕落之由加以抨击。欧美的饕餮之徒今天一定还在那里饕餮,但要从他们的饮食中寻找节制之美,也并不困难。
中国现在的讲究饭食,务求奢华,尚不知被怎样的“文化心理结构”支撑着。古来也有不少作者抨击豪门的浪费,但也许圣人“食不厌精”的话说在前头,所以总不够理直气壮,并且很快就玩起简单的阶级分析和好人坏人双重标准来:为富不仁者或暴发户挥霍浪费,可以谴责不遗余力,倘若英雄豪杰、正人君子、文人雅士、小姐淑女们也这么干呢?那就另当别论了,《三国演义》、《水浒传》、《红楼梦》每写到这些,不就等于公开的表彰吗?或许正是这个口子一开,我们祖上就肆无忌惮地吃开了,从皇上到黎民,无不以吃得多、吃得好、吃得气派为最大追求;“民以食为天”更是写在经典上天天讲、月月讲、年年讲——这话除了说明为官者以民为本施行仁政外,还有容易被忽略的潜台词:百姓们吃饱喝足就够了。
当圆桌四面挤满食客,当热腾腾的酒菜在华灯下川流不息地端上来,当一桌子人谈笑风生大快朵颐,当堆山积海的剩菜剩饭在主人的豪爽和客人的恭维中被置诸脑后,当杯盘狼藉人去楼空,我的心总是充满了绝望。我对这一夜的自己充满了绝望,我对这一夜同桌的认识和不认识的先生女士太太小姐充满了绝望,我对这一夜和更多的日夜同样饕餮的食客们充满了绝望。不知道是商家造出的“饮食文化”弄坏了我们的饮食结构和饮食中包含的文化,还是我们的饮食文化传统确有某些因素和现在的商业文化勾结起来,共同败坏了中国饮食中残存的节制、清洁与理性,不管怎样,单从身体健康出发,我也要憎恶这以饕餮和浪费为内容的“饮食文化”,不管它怎样被赞美为国粹。
现在到处招摇的“烹饪艺术”也是一个搞笑的概念。胡乱什么材料,按照类似“以意为之”的中医之法配在一起,放在油里摆弄两下,就自欺欺人地色香味俱全,这个补什么那个补什么了。如此绞尽脑汁弄出来的东西吃下去真的就受用无穷了吗?这些无穷无尽的花招,恐怕大半还是属于鲁迅所说的“中国式的奇想”吧。
现在不少人实在吃得太多了,实际上完全没有必要。难道我们和自己的肠胃以及那些被我们当作食物的东西有没世的仇怨?就是行贿受贿,也完全可以采取别的方式,为何首先就想到“请客吃饭”?我们奚落日本、韩国或美国人的饭食之简单,常以为他们可能是历代贫困这才养成了后来的简单,那么地大物博似乎历代就不该贫困的我们不是更应该大度一些,在吃食上表现出更高境界的简单吗?为什么总那么愁眉苦脸一边抚摸着肠胃一边对任何饭局都欣然受之呢?或许我们天生就有一种口腹上变态的贪婪,妄想通过简单的吃食行为在这个世界上为自己占有更多的份额,吃遍三山五岳,“万物皆备于我”,“人生可以无憾矣”。鲁迅说有些人恨不得一口吸进全部空气,如此贪婪又是怎样贫乏的表现!费尔巴哈说“人就是他所吃的东西”,其实看一人乃至一民族,不必细究其实际吃了什么,只须从远处略微欣赏一下那穷凶极恶奋不顾身的架势,就足矣。
不知道中国饭食是否“从来如此”,倘不幸真的这样,也还可以追问“从来如此,便对么?”否则,我宁愿相信是被现在的“饮食文化”歪曲了。或许我们在吃食上也曾懂得洁净、简约、克制、理性与合度的享乐,或许广大民间和众多正在努力奔小康的家庭还没有完全被饭馆的时尚所同化,或许至今尚处贫困线以下的人们的饮食理想并不就是现在被歪曲被炒作乃至被神圣化的“饮食文化”,或许“主人具鸡黍,邀我至田家”的诚恳与喜悦,“夜雨剪春韭,新炊间黄粱”的简朴与清醇,还没有从我们的集体无意识中消失,那么,我们的饭菜实在既有改良的必要,也有改良成功的希望。
我们实在可以少——或者竟不——吃现在这样的饭菜,改吃改良而进化或返回到简单精美但仍然属于中国的饭菜。不吃现在的中国饭菜,结果不过是少浪费国家和个人的钱,少得或不得高血压、糖尿病、高血脂、脂肪肝之类的病,而改吃改良之后的中国菜,于公于私都有益,并且照样可以安心做一个爱国的中国人。倘说这样会影响“内需”,那我宁愿主张大家多花钱买点好衣裳穿,或随便玩些别的什么,也总比成天谋害自己的肠胃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