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月底去茅台跑了一圈，回到上海，转瞬二十多天了。印象如新，但拿来作文，材料仍嫌不足。毕竟只是跑了一圈而已，所以尽管玉成好事的《人民文学》再三催逼，仍旧白卷一张。
中间上了趟北京，本拟一晤在茅台结识的二三酒友，彼此交流“酒后感”，抛砖引玉，或能醉中偷得佳句。不料碰到教育部大肆进行“教学评估”，只好赶紧回来。这次东西南北教书匠们皆栗栗自危，生怕被“抽查”，仿佛真有什么过错，又仿佛教了十几年书，一旦“评估”起来，就都不会教了。这种心态，用“杯弓蛇影”、“瓜田李下”之类的成语恐怕尚不足以解释其中奥妙。推算起来，还是鲁迅所揭示的奴隶性在作怪吧。
这才后悔在贵州时，拿腔作调，没大灌特灌。否则，纵无李后主“酒恶时拈花蕊嗅”的风雅，郦生所谓“吾高阳酒徒也，非儒人也！”的豪壮总能沾点边，区区“评估”，其奈我何？
其实不然。尽管拿腔作调，若单论茅台，有生以来加起来也没那几天喝得多。何况绝对正宗，又何况在茅台而饮茅台。但不济就是不济。使阿Q饮酒，无论绍兴花雕还是贵州茅台，见了赵太爷，也都白搭。“酒能壮胆”？一句需要大打折扣的中国式的“豪语”罢了。
据说某才子有次喝酒，至人事不省的地步，接二连三摸出人民币，叫大家听那撕锦裂帛的好音。及至摸出一张百元大钞，却突然缩手，改打醉拳了。
想知堂遇见茅台小批判集酒后花样多多，这一例可进《无双谱》乎？至于刚在茅台而潇洒，很快就遇“评估”而狼狈，恐怕还不够格。
到茅台的第一次晚宴，首席工程师、自称喝了“两吨半茅台”而身强体壮、鹤发童颜的季克良先生正欲致辞，刚从上海交大转会到同济的小说家张生就冲上去向他敬酒，激动地说：“季总，我来茅台，最大的收获就是见了您。您是我的崇拜者！”
这种颠倒主语宾语的“酒话”，其实大家并不在意，但被遵义作协张主席及时纠正以后，还是让张生大感受挫，为之不欢者累日。
隔天，“季总”又出现了，大家一致建议再给张生一次拨乱反正的机会，上去敬酒，把颠倒的问题再颠倒过来。张生也很珍惜这机会，但显然太珍惜了，遂又紧张起来：“季总，我前天激动过度，本来想说‘您是我的崇拜者’，结果说成‘我是您的崇拜者’了”。
张生是我既爱又厌的朋友兼邻居。爱他滑稽多智，言辞便给，往往能口吐狂言，打破平庸时代的寂寞；厌他老是自以为滑稽多智，言辞便给，所以并非经常能够口吐狂言。而且因为他在口才上确有异禀，我就很自然地对他的写作有很高的期许。曾经不止十几次进言，告诉他即使把他每天从两唇之间漏出去的百分之一收集起来，移到小说中，肯定会提升境界不少。但张生是我遇到的最固执的家伙，硬是不听我的建议，说归说，写起东西来就判若两人，极其枯燥乏味，而且或许因为说话没有写作的调剂，舌灿莲花之余，便是大段大段的废话。整天口吐废话的极其唠叨的张生，几乎成为小小的上海文坛一个不小的灾难，而我尤其不堪忍受，愈感平庸寂寞得可怕。从重庆到茅台，一路上我们照例没少打口水战。不料到了茅台，我们这一行还是以他为代表，接连两次在言语上闹了笑话。
但茅台的神奇，首先竟然是因为张生的舌头所犯的低级错误而领教到，也算是一段佳话。其实那时候他还只是端着酒杯，没正式开喝呢。
众所周知，茅台之所以成为国酒，与中央红军有关。对当年的红军来说，茅台确实具有一种伟大而庄严的神效，可以壮胆，可以益智——“四渡赤水”用兵如神，据说就与茅台有关。这也是茅台人特别引以为骄傲的事。
茅台的另一大德——或许有点出人意料，是“养肝”。这是以其个人魅力直接导致张生言语障碍的“季总”亲自撰文，大力鼓吹的。但愿这个说法很快被公认，果如此，“国酒”真要改写传统的酒文化了。古往今来，酒之为恶者多矣，而伤害肝脏，最是令人遗憾的美中不足。饮酒（茅台）而能养肝，岂非鱼与熊掌兼得？
实际上，如何饮酒而不失态，而能养身，而能提升精神境界，也是我们一行在茅台最后一天的上午与酒厂领导畅谈“酒文化”和“文化酒”时坚定不移的主题之一。
起初，酒是为了敬天礼地、献祭神祇而设。人民取而自享，无可厚非。但楚国的穆生，因为“醴酒不设”，就猜想“王之意怠，不去，楚人将钳我于市”，说明至少到了那个险恶的时代，祭神之物已被偷换成人人互敬之物。或者正因为这种对于酒的用途的偷换，才造成险恶历史的开始？不管怎样，反正以后所谓“酒文化”，就总是双重的了：既能娱乐神人，也能败德乱性，得罪神人。
刘伶荷锸载酒，“死便埋我”，多少无奈与愤懑，后人却单以豪壮视之，真不知心肝何在。“何以解忧？惟有杜康”，固是曹孟德的好诗，但杜康果能解忧否？他自己可并无确然的答案。倒是范仲淹的“酒入愁肠，化作相思泪”，“自称臣是酒中仙”的李白的“举杯消愁愁更愁”，更能道出其中三味。“酒债寻常行处有，人生七十古来稀”，杜甫说这话，好像是夸耀自己无钱而尚能饮酒的“通透”，其实照我看来，是已经到了快要和酒说拜拜的地步了。他年轻时就曾劝过李白不要耍酒疯，“纵酒狂歌空度日，飞扬跋扈为谁雄？”自己怎么会借酒佯狂呢？至于“且看欲尽花经眼，莫厌伤多酒入唇”，简直有点勉强进酒了。所以，我总疑心那些相信老杜死于“牛酒”的论者，有些不通人情。而且“绍兴会馆”中“往往取酒还独倾”的鲁迅，在纪念溺水而亡的故友范爱农的诗中，也说过这样的话：“把酒论当世，先生小酒人。”“小”者，看不起也。
天下以饮酒闻名的君子真的愿意整天醉酒吗？也未必。“古来圣贤皆寂寞”是真，“惟有饮者留其名”，却是酒后伤心之论。正面理解太白这句诗，还要在酒旗上大书“太白遗风”之类，就有点接近贾天祥的正照风月宝鉴的智商了。
幸亏无量数的“饮者”，也就是“酒囊饭袋”，都没有“留其名”，历史这才稍微干净点。倘若有人不满于史家埋没“饮者”，硬要打捞那些酒中圣贤，《抱朴子》外篇的《酒戒》，或许可以代劳，那实在算是对自以为是的“饮者”的一副全景扫描：
“其初筵也，抑抑济济，言希容整，咏湛露之厌厌，歌在镐之恺乐，举万筹之觞，诵温克之义。日未移晷，体轻耳热，琉璃海螺之器并用，满酌罚余之令遂急，醉而不止，拔辖投井。于是口涌鼻溢，濡首及乱——载号载呶，如沸如羹。或争辞尚胜，或哑哑独笑，或无对而谈，或呕吐几筵，或值蹶良倡，或冠脱带解。贞良者流华督之顾盼，怯懦者效庆忌之蕃捷，迟重者蓬转而波扰，整肃者鹿踊而鱼跃。口讷于寒署者皆垂掌而谐声，谦卑而不竞者悉裨瞻以高交，廉耻之仪毁而荒错之疾发，遢茸之性露而傲狠之态出。精浊神乱，臧否颠倒，或奔车走马，赴坑谷而不惮，以九折之坂为蚁封；或登危踏颓，虽堕坠而不觉，以吕梁之渊为牛迹也。”
一般做酒广告，总喜欢用道家哲学装点门面，大言其德配天地、神参化育的美质，但遇到《抱朴子》这部极写饮酒失德的货真价实的道家著作，又该如何对付呢？
佛法戒酒，毫无宽假。《大智度论》说“酒有三十五失”，细列出来，怕要令人头晕。单举《梵网经·饮酒戒第二》来说，“若自身手过酒器与饮酒者，五百世无手，何况自饮”，这就够喝一壶的了。“无手”者，皆脚也，即落入畜生道，还绵延“五百世”，凡人看来未免过于严苛，激而生变，造成“酒肉穿肠过”的花和尚来，也是有的。但菩萨慈悲，岂容置疑。
以上《抱朴子》和佛典戒酒的话，都是从周作人1944年出版的《秉烛后谈》抄来。这书很薄，便于携带，在茅台的几天，无事随手翻看，正好见到这几段。
“知堂老人”中年以后自称儒家正宗，喜欢中庸之道，对于饮酒，主张“我们凡人不能‘全或无’，还只好自认不中用，觉得酒也应戒，却也可以喝，反正不要烂醉如泥就是了。”不知道他是否能说到做到，但如果真是“凡人”，孔子的饮酒有度不及于乱的理想，恐怕还是很难实现的。“圣人中庸而小人反中庸”，不正是圣人自己的一声叹息吗？
1915年，茅台在巴拿马万国博览会上一“碎”而名满全球时，“海龟派”周作人正在绍兴蔫着，应该无缘识得国内上层社会都不太知晓的将来的国酒吧？我在他三十多本自编文集以及后人编的两巨册集外文集中，还没有找到博学如知堂者论及茅台的文字（也没有和茅台一起出名的“保宁醋”的影子）。不知道他果真遇见，会表现出怎样的“生活的艺术”。中庸乎？反中庸乎？只能存疑。
反中庸即走极端，确实是“小人”、“凡人”的专利。希腊神话中的狄奥尼索斯（Dionysus），或罗马神话中的巴克库斯（Bacchus），即便实有其人，充其量也不过就是“季总”那样的酿酒（或兑酒）师罢了。但希腊的“小人”们要替自己酗酒狂欢寻找合法性，硬是一厢情愿把他推为“酒神”，再经19世纪末不饮自疯的德国人尼采竭力颂扬，抬到希腊精神的巅峰，惹得中土尼采们羡慕不已，纷纷考据作文，将“吾家杜康”升格封圣。究竟能否成功，还要看我们这里有没有从“杜康精神”产生的希腊式悲剧——或许很渺茫吧。
《圣经》涉及酒的地方不少，其中《提摩太前书》五章二十三节，保罗吩咐提摩太，“因你胃口不清，屡次患病，再不要照常喝水，可以稍微用点酒”，每次读到这一段，未尝不深思而戒惧。若说耶稣第一次显神迹，在婚宴上变水为酒，预示他将赋予罪人生活以新意；若说在最后的晚餐，他吩咐门徒以后每逢喝这杯，就是记念他的死，这些都是寓言教训的话；那么保罗为爱徒提摩太着想的具体指导，是否就是他所规定的饮酒之“度”呢？
据说佛典中也有额外开恩，准许病人稍微进酒的话，具体哪一卷经，还没有查过。
谈酒而大掉书袋，究竟不比伸手划拳来得痛快，打住吧。
在专供参观的老茅台酒车间，见女工们往瓶颈上拴红绸带，完成“国酒”出厂的最后一道工序，觉得有趣，就用刚买的相机拍了几张。可惜技术太差，又隔一层玻璃，而且离得不近，只获得模糊一片，当时纵有“归去凤城夸”的热心，现在到底拿不出手。
别的似乎就没有什么可说了。就是这篇文章，也是生凑的。茅台归来，该写点和茅台关系紧密的话，但我的知识少得可怜，只好做一篇严重不切题的东西，抱歉了。
但毕竟去那里走了一遭，了却一桩心事。大概人生在世，总要喝几杯酒；得了机会，也总想去茅台转转？就是现在，收看《新闻联播》时，一见“国酒茅台”的广告，或路上同样的广告突然撞入眼中，或看见拴着红绸带的白地红框的招牌瓷瓶，不知怎地，就很自然想起远在贵州千山万壑间的小小的茅台镇（属于并不知名而靠了茅台却远比茅台繁荣昌盛的“仁怀市”），仿佛它的存在，跟自己有关似的。
2007年11月23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