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评论的时间长了,不免学到一点可恶的世故。比如,打算评论某部作品,总因为它“好”,但“好”分两种,一是大家都以为好,表彰出来,锦上添花,比较省力,也容易讨好。另一种是私心以为好,别人未必赞同,这时候即使真心实意予以表彰,作者和旁观者也会以为你是用反话来讥刺,或根本不识货:这就变成吃力不讨好了。
看完旅居加拿大的上海籍作家余曦的长篇处女作《安大略湖畔》,预备说点什么时,就碰到这种尴尬。
“海外华人文学”写“海外华人”,多半有渐次升高的两种境界。一是以国内读者熟悉的“旧我”承受遽然改变的环境的艰辛,使尽浑身解数,抵抗异质文化压迫,在困顿中坚强地生存下来,为同胞争了口气;二是积极融入新生活,努力挖掘自身潜力,塑造出完全不同的“新我”,给国内同胞诸多启示,开他们的眼界。这中间自然还免不了用好奇的眼睛打量(或者为国内好奇的读者介绍)所在国的风土人情,渲染文化差异所产生的种种戏剧性冲突。
大抵如此。
有没有例外呢?我的阅读有限,肯定有,但好像并不多见。
这类作品读多了,总觉得题材手法虽不断翻新,却脱不开固定模式,即尽量表现“海外华人”遭遇的丰富多彩。就姑且叫做“丰富多彩的模式”罢!依附于这个模式,作者们各显神通,争奇斗艳,但表面的丰富始终掩盖不了内在的单调与虚弱。好是好,却似乎专门叫人看热闹:“旧我”的热闹的改变,“新我”的热闹的诞生,异质文化的热闹的呈现——但热闹一过,戏一收场,就不留什么痕迹了。
或许有人要问:中国人到国外当然会遇到这类问题,“可想而知”也,不写这些能写什么?这样丰富多彩、热热闹闹地写下去,不很自然吗?
果如此,也就真的无话可说了。
这时候读到《安大略湖畔》,自然有强烈的反差。
给“海外华文文学”打点折扣小批判集首先,作者并没有为他要塑造的“海外华人”布置一个“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的新天地,并没有让他们豪情满怀地去闯荡江湖,征服世界,而是将人物——背景、处境、性格各异的一群中国人——放在加拿大“安大略湖畔”某个封闭的公寓里,主要故事情节,就是写这群偶然聚到一起的中国人(纯正的、一点没有西化,甚至连外语也说不来)发现公寓物业管理有诈,于是联合起来与把持物业的一群西方人据理力争,由此显示他们的骨气、智慧,也暴露了他们内心诸多隐秘。故事场景,除一次因为查看物业文件,不得不派员远赴政府所在地之外,基本就在公寓。读者倘若想看海外华人在各行各业历险与奋斗的传奇,想欣赏多愁善感的中国男女在神奇的异国他乡如诗如画的情思感触,一定会很失望:这哪里像在国外?国外不应该是这样子啊!到了国外,应该给我们看点别的,怎么还是一帮中国人,一帮普通的中国人!但如果不抱这期待,静静读下去,就会被作者引入“安大略湖畔”的某座并不起眼的公寓,进到一种难得的单纯和安定中。厌倦了走马观花的奔驰,流连于小园幽径,一些细节可以看得更分明。我指的是自己身上的一些细节。
公寓生活说简单也不简单,但作者并不着力探索公寓生活的丰富性,他只是集中描写公寓里的中国人为了维护正当权益展开的努力而已。小说自始至终紧扣这根主线,不偏不离。在“维权”的主线之外,也开出一些支线,如一对年轻夫妇长期冷战直至丈夫向妻子施行家庭暴力,一个和女儿相依为命的单身男人陷入与远在另一个城市的妻子的离婚案件,两个主人公无疾而终的感情纠葛,某贪官外逃的儿子神经紧张的隐居生活——但这些支线始终依附于“维权”的主线,并不充分展开,为了主线的需要随时可以中断。作者显然故意回避宏大繁复的叙事效果,整部小说显得小巧,乃至局促。
人物塑造基本上遵循就低不就高、就小不就大的原则。作者好像立志要将他的人物写小,写低,不是写大,写高。“维权”过程中,一些重要人物的心理确实被层层剥开,但作者拿在手里的锋利钢刀,只用来做小规模检查,并不想动大手术。他看到什么就写出来,有什么话就说什么话,绝不勉强自己写那些没有看到、看不清楚或客观上根本不存在的东西。
作者的目的,是想揭示不同人物参与“维权”的动机,以此刻画其灵魂。但他没有一句拔高的话,只是照实写来。不同人物同意采取一致行动,心理动机各不相同。有的为了虚荣,在漂亮的异性面前炫耀自己;有的为了鼓励对自己有好感的男子;有的只因为受到公寓保安的污辱而奋起反抗;有的则为了借这件事情走出糟糕的心境。维权行动逐渐将大家凝聚起来,成了孤寂无聊的侨居生活中唯一的亮色,但就在这时候,也有人中途插进来,竟然是因为濒临破产,想从中捞一把。所有这些,都没有什么虚玄。
爱情描写也十分简单,基本上引而不发。男主人公一开始对心仪的异性有种种幻想,不料对方的心在短暂荡漾之后,很快“以理节情”,归于平静。受她引导,他也亢龙有悔,见好就收。两人的交往只限于“维权”过程中彼此合作,没有什么特别浪漫的佳期蜜约。作者甚至有意强调中年人偶尔发作的婚外情免不了的那份卑俗与难堪。这样写,虽然可能错过许多好戏,但也避免了流行的浮辞涨墨。两位主人公从动情到平静的某种默契和无伤大雅的误会,已经弥补了因为幻想没有进行到底而来的缺憾。这方面的描写,因为实在,反见新意。
湖畔公寓并非封闭世界。这里虽然隔绝了异国都市的喧嚣,但异国文化即使在那几个把持公寓物业的西人身上,也已经有实实在在的展现。虽然是一群普通的中国人,但毕竟已经来到国外,心思意念都有所改变。这些内容,作者不是不写,只是没有刻意渲染、刻意制造热闹罢了。他不想用繁复的笔法渲染海外华人多半并不复杂的生活,他也不想告诉读者,华人一到国外,人性就改变了,就膨胀了许多。相反,他是用吝啬的笔墨捕捉人性中吝啬的成分。我所谓“吝啬”,指的是人性中那些特别顽固不化却并不那么容易拿上台面的东西。比如一点点的虚荣,一点点的幻想,容易过去的好奇心,难以持久的兴奋,别人一触即发但自己并不在意的可怜的自尊——等等。
《安大略湖畔》所提供的内容,与想象中的海外华人生活不大一样,与某些作家刻意渲染的海外华人的精神历程相去甚远。或许可以说,这是一种打了折扣的平装本的海外华文文学,虽然不能满足一些读者的期待,却正视了海外普通中国人生活被忽略的某种真实。这份可贵的真实虽然局促、窄小、贫乏、朴素,但比起吹得胀起来的“丰富多彩”,却别有一种实在、安稳、妥帖的滋味。
2006年2月24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