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MSN上告S一事,自以为太好理解的三言两语却让对方不解——我难道使用的是异族语?只得如绣花一针一线重描,这回懂了。之前与他人也有过这类语言屏蔽:我自认好懂,对方云里雾里。
也许职业使然,习惯了缩略,我之常识对隔行者如隔山。反之亦然,他人常识有时在我却是盲区。
“语言的阻障,就像语言的求生一样坚强。”一位作家说到一次文学研讨会,“同操汉语的讨论者们,谁也没有真正听懂谁的话。”看来屏蔽在同行间照样存在,而且甚至不能解释,因为解释将繁衍更多误解。
互为盲区是这世间普遍现象。有次阿姨来做事,开场讲了10分钟疑被侄儿窃去二三十元的事,正午出门前又以此事为收尾讲了好一会儿。前几次来,她控诉了与合住的嫂子水电费分摊不均,我用计算器算了,告她精确到小数点后两位的正确答案——与她控诉的不同,嫂子并未多占便宜,是她自己计算有误。她仍叨个不止,我想说服她接受事实,可她坚持由人品判断而认定的错误结论。
说到后来,我发现两条轨道根本不可交汇。她坚信自己遭损,一如坚信对方的无良。此后隔三差五提起,几同失掉阿毛的祥林嫂。语言是她唯一能泄愤的无成本武器,而这愤不是一次能泄完,常泄常新。好在她后来辞工。
这阿姨与丈夫关系甚劣,丈夫长期耽于工地甚少回家,她提起他也是一腔愤懑,我估计与她自身有关,她实在不算公正,预设的立场永远是我好,你坏!
苏童有篇小说讲一翩翩男子,遍寻不着佳侣,几轮女人都掰了,最后总算觅得一佳偶,美的哑女。她的美与她因哑而来的克制分不开——美而哑估计是男子集体娶妻理想。不过,还不够,像《钢琴别恋》中的英国哑女艾达可能也令男人犯怵,她的哑是那架乌沉沉钢琴,暗藏风暴。即使丈夫剁掉她一根手指,也无法说服她冷却对另一个男人爱的意志!表达的禁锢算得了什么呢,地下岩浆才愈炽烈!
美而哑且忠,这才完善了男子集体娶妻理想。
说回与人的交流,有时碰到可意会者真是便利。寥寥几字,对方全然了解其后几百字或几千字的含意。碰过一女子,甚有幽默感,我和她网聊有时直臻化境:虽简略如电码,但双方的领会绝不缺胳膊少腿,让我想到形容西瓜熟透的那句——刀子在西瓜面前晃晃,西瓜就裂开了!这是描写瓜熟的神来之笔,也是人与人之间交流能抵达的至境。
更多时候,如台湾作家骆以军在《孤独的至福》中所说,“生命愈往后走,每一个阶段所记忆与珍藏的那一部自己,愈层层累聚,难以和别人交换了。”
如果把一生的话流量做个K线图,K线最上扬时应是青春与暮年时吧,前者渴望倾诉,后者渴望被倾听。
“白首如新,倾盖如故”,懂的人自可意会,不懂的,怎样言传也隔阂,哪怕在亲人之间——谁也理解不了谁,谁也不打算理解谁,即便双方都认同沟通是人类永恒的愿望。
对两种调频的灵魂,一方再呕心沥胆,另方收到的可能只是噪音。孰是孰非?很难做出单边裁判。“鸡同鸭讲”中,鸡虽位列前头,对鸭持有蔑心,但鸭并不认同鸡是正确意识的主导方。注定这是场无效沟通,说到底,鸡鸭不同笼。倘非要它们同笼还要它们对话,只能添乱。
看香港艺术家林奕华的书《等待》,他在书中提到“写得万分万分好”的一书,丘世文的《周日床上的顾西蒙》,此书以自嘲风格反应都市人的迷惘:沉闷生活,了无意义的因循,办公室明争暗斗,知识分子在社会中的矛盾等等。
书中有一段:
“为什么她(秘书jenny)总不能明白呢?好几次她走进来我的办公室,刚好看见我的办公柜头放着王辛笛的诗集和余光中的《莲的联想》,她连瞟一眼的兴趣也没有。就连有时我蓄意降低几十倍要求,问她假日有没有看电影,希望可以借此与她分享如‘曼克顿’的粗浅幽默、‘克蓝玛对克蓝玛’(电影《克莱默夫妇》)的廉价感情,她也总摸不着头绪,言不及义地只知说《星球大战》特技好,《深海异形》气氛够,终于是落得无话可说……”
——然而,无话可说并不意味就得仳离或断绝,就如jenny会给顾西蒙带回上好的旧六安茶叶,午饭后给他买来青苹果助消化一样。顾西蒙说:“jenny是目前唯一与我一起朝夕相处,实实在在关心我、惦念我的人。”不言中另有世间情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