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见二爷的面,就知道他不行了。当时二爷正蹲在家门口菜畦子里,左手执一管旱烟,右手操一把葫芦瓢浇地。菜畦子里的西红柿秧子在吐着毒火的日头下蔫头耷脑泛着灰白的绿,红艳艳的果子隐在叶子间发着透人的亮。午后的阳光穿过秧子的叶,打在二爷的这半边脸上,显出一种近乎透明的斑驳,凹进去的脸颊像能放得下一个苹果。
我有些害怕,举着手里的冰棍,拿不定主意是不是和二爷打声招呼。就在这时,还剩下三分之一口软软的冰,突然掉了下来,一下糊在左脚面上,“滋”的一声迅速融化,变成一股冷气冒着烟飘飘散去。啊,我的冰棍。
二爷听见动静望到我,起身舀了瓢水,走过来帮我冲脚,看我还哭丧着脸,刮了下我的鼻子,呵斥道:这点儿小事就这样?长大还能出息不。他把我扯到菜畦子里,挑了个最红的西红柿,洗了洗塞过来,揉揉我后脑勺,笑了:“和你爷爷一样,大把子头。”我至今也不明白他说的那个爷爷是说我亲爷爷,还是说他这个二爷爷。他推我一把,“上学去吧,别迟到。”临走,他摸索着裤兜掏出一张两角毛票,放我手心,“好好学习。”
这是我唯一一次与二爷的近距离接触,他脸庞与奶奶屋里像框中我亲爷爷脸庞非常相似,只是没有爷爷那股子神采飞扬的神气,要暗郁苍老得多,是啊,像框中的爷爷自然是要比现在的二爷要年轻,爷爷去世时我还没有来到这个世上。
二爷的钱我没敢花,下了学整整齐齐折叠着交给了奶奶。“老东西,算他还有人心。”奶奶听我说完经过,扯过那两毛钱,恨恨地吐了口唾沫。
在奶奶看来,二爷给我那二毛钱,是天经地义的事情。想当年,我亲爷爷在世时,可是场面上有头有脸的人物,二爷当兵、回来后分到一个大厂工作,都是他这个当大哥一手操办,包括风风光光娶上媳妇。可惜天不假年,我爷爷去的太早。“丢下俺们孤儿寡母给人家欺负。”奶奶每说到这一节都会呜呜哭上一回。尽管那时我还不过是个毛头小孩子,可隐隐约约已经知道,这个“人家”,是指我二奶奶。
如果说世上比我那铁拳父亲更可怕的人是谁,那非二奶奶莫属。
领教二奶奶是在大年初一,母亲和婶婶领着我们一帮孩子去二爷家磕头,进了门庭,还没到大屋呢,一团喜气刚堆上母亲和婶婶的脸,就见二奶奶肥硕的身子风一样从屋里冲了出来,大巴掌拍得“叭叭”响,“我的个天爷啊,大过年的做败人哩,哪有死了人的往人家来的。”
“唰”,婶婶脸色一下子煞白,身子像被雷击一般摇了几摇。农村有个规矩,当年家里如果有老人不在了,做子女的过年不能出门拜年,婶婶家不在的是她哥哥却不是她父母,没想到二奶奶会拿这事开刀。
“婶子——”母亲也惊慌起来。
“大过年的,咒人死啊,黑了心肠啊……”二奶奶“叭叭”拍着她的大蒲扇,摔着鼻涕,像每月初一、十五在桥头唱善佑歌那样抑扬顿错拖着长调又哭又骂,声势浩大,来拉她的二爷被踢了几回跟头,引来串亲戚的人们围了个车水马龙。我不记得我们是怎么逃出来的,母亲握着婶婶的手哆哆嗦嗦虚浮着向家走去。
我回头望望着这个疯魔上身的二奶奶,实在想不明白,这是那个每月初一、十五在庙前唱善佑歌的那个人么?那个人在唱善佑歌的几个全福奶奶中最引人注目,油密的头发光流流向后梳着一个后簪,右手执一面长穗善鼓,高高翘着兰花指,左手执小小鼓锤,精巧的和着鼓点旋转着边歌边舞,边舞边歌,宛如与神灵接近的圣姑,慈眉善目神情热烈而投入,肥胖身体不再是她缺陷,而辅助了她的舞蹈,使她尤如一面盛极开放的牡丹,在人前绚烂地飘动。
来烧香的奶奶碰见二奶奶跳舞,忍不住酸意骂一声“浪”。这群舞者必须是三乡五里的全福奶奶,爷爷不在的早,奶奶是没有这个福份的,而且,二奶奶确实是早先就出了名儿能歌善舞。
更早先时,村里常会请来一班草台子搭台唱戏,有时是村里庙上组织,有时是谁家红白喜事,隔三差五就会铿铿锵锵热闹一回。二奶奶年轻,模样俊嘴又巧,后来竟然能在人家戏台子上客串起角色来。二奶奶的名气与日俱隆,或许二爷就在那时沉迷于二奶奶声望中,像一头发了高烧的骡子,泛红着眼睛日夜随二奶奶活跃妙曼的身姿打转。那时二爷刚退伍回来,爷爷又给二爷找了份好工作(在那个年代,能进厂当工人在村里要算了不起的事情),还有爷爷名气显赫,那年就这么着,撮合成了二爷与二奶奶的婚事。
跳善佑舞时,二爷极少来,来也是混在人堆中远远的观望,他怕二奶奶那巨硕白眼砸向他的脑袋。曾经很早前,有一次,二爷耐不住别人撺蹬接过大鼓手里鼓锤激情昂扬敲打起来,却被二奶奶一脚踢了回去。
自我懂事后,听得最多有一个关于二奶奶的一个笑话:二奶奶在和二爷打架时总会先号啕大哭道,“俺当年可是不愿意的啊,还不是仗着你家公社有人,抢了俺……”
现在,我四十有三,二爷二奶奶也去世三十多年了。他们去世时间相差不过十天,二爷先走,然后是二奶奶,有人说,二奶奶是给二爷抓去的,二爷生受二奶奶气一世没翻得了身,死后要当一回堂堂正正男人。
清明节祭奠祖坟,在给二爷二奶奶烧纸钱时,竟意外地发现,在二爷和二奶奶合葬的墓碑上,奇怪地生长着两根叫不上名字的青藤,已经爬上了碑顶,在失去了攀附的虚空里拧在一起……恍惚中,又见二爷被二奶奶撵的满世界躲藏,却在这里纠缠到一处。野风吹得我不禁打了一个冷战,摇摇头,苦笑着最后望了一眼那两根纠缠在一起、不离不弃的青藤,安息吧,也许,在列祖列宗的眼前他们会安静下来。
清明的风凉嗖嗖的从坟地上旋过,卷起化成了灰了的纸钱四散飞舞……